我揭下那个光盘上黏糊糊的标签,留下了一层薄薄的满是毛茬的白纸。我盯着纸上的痕迹,想要找出曾经写在上面的东西,但那一片坑坑洼洼更像是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谜语。
风猛烈地拍打着这个陌生的宿舍,用力地推着窗户,窗户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窗玻璃似乎在这强大的自然力量面前,一点点地向里移动着。我望向窗外,目光穿过校园里参差不齐的树梢,投向黑暗寂静的校园。
“这是第三次的复刻品,”对面的胖子向我保证,“他死之前,做过的最后一部短片。”
我用手抚摸着光盘的背面,把手伸进中间的孔里,。当我把它从塑料包装里抽出来的时候,塑料发出了一声呻吟。
“它没有标签,以前可能有,但现在找不到了。这只是一个短片,可能当时是一个预告片之类,想要吸引投资人。”这个胖子的脸上满是痘痕,坑坑洼洼的,他的大手抓着一个啤酒罐,就像是小孩子捏着一小块积木。我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我们是通过学校电影协会认识的,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张鹏。也是一个电影爱好者,我们都喜欢看那些不知名的恐怖电影,“诡道”是少数几个我们都喜欢的导演之一,我们队这个古怪的导演的喜欢远超过那些所谓的好莱坞大导演。
外行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名字,而且“诡道”在上世纪90年代开始,总共也没有拍出几部完整的电影,直到他自杀时,连出名的短片都没有。
不过在这位倒霉的导演去世后,人们居然开始对他的作品产生了一些兴趣。有几家独立影院放映了他生前的作品,不过由于版权问题,并没有大规模上映,而各种电影杂志也只是刊登了一些他电影里某些镜头的特写。
对于他的奇闻异事,我没多大兴趣,我只想看他的电影。总的来说,这样的电影拍得都不是特别好,但从技术层面来说还算成熟。我最喜欢的是《鸟的坟墓》,这个电影是根据一个同样未成名的恐怖小说作家的邪教小说改编的,最后因为缺乏预算,请不到像样的演员,拍完之后并没有影院愿意播放。
我对于这些电影的兴趣主要是由于我已故的祖父,他曾经在一个早期的抗战影片中扮演了一个小角色,当我再他死后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当时的一些电影花絮的拷贝,发现原来电影并不都是表面看上去那样。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对未上映的冷门电影感兴趣,特别是“诡道”拍的。
据说,胖子给我的那个光盘,是“诡道”在自杀前几周里刚刚拍完的。我读过关于这部短片的传闻,它非常难弄,所以早就放弃了看到它的希望,直到那天张鹏打电话给我。那天晚上,他那天喝得烂醉,气喘吁吁的地告诉我找到了这部电影的拷贝。
那天晚上的谈话让我很不爽,张鹏好像正在被什么东西敲打着,说话一顿一顿的,而且电话里充满了各种噪音,让他的声音更显混乱。他是个奇怪又疯狂的人,不过由于共同的爱好,我们的关系还是维持了好几年。我从中享受到了他生活里的激情,他也喜欢和一个书呆子在一起,因为这样会提升他所谓的“层次”。
我蜷缩宿舍的电脑前,按了一下光驱的按钮,我已经一年多没用过这个东西了,我现在怀疑这东西还能不能用。现在的东西都是可以存在U盘里,或直接从网上下载的。
我又暗了一下,经历了一阵短促而令人兴奋的吱嘎声,托盘弹了出来,我拿着光盘的手抖动着。
好吧,诡道,让我看看里面有什么。
我坐到宿舍中间的椅子上,打开从从床底下抽出来的罐装啤酒,然后在满是灰尘污渍的电脑屏幕前安静下来,拿起鼠标,按下了播放,等着失望。
对于这种未知,不报希望是最好的策略。
对于这张光盘,我很想相信那胖子说的,又逼着自己不去相信,这张光盘花了自己一百块钱。如果是真的,它的价值将会是这个数字的几倍甚至十几倍。如果卖给收藏夹,那更是不得了。那胖子说她不是为了钱,只是想找一个懂得欣赏的人。很显然,张鹏在这方面为我做了担保。
画面慢慢变得清晰,我在这黑暗的房间里眯起眼睛,努力地想要看清画面,过了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场景。一个留着胡子的年轻男子坐在一件又脏又乱的屋子中央,在他面前有一台电脑,但看不清那人在看什么,总之这是一个邋遢的人,盯着屏幕,喝着杯子里的东西。
我喝了一口我的啤酒。
屏幕上,那个人显得很紧张,我的身子向前凑去,想要看得更清楚点。
屏幕上的那个人也向前凑了过去。
就在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强烈的眩晕,仿佛我正在穿越一个狭窄炫目并且不断向下蜿蜒的通道,我知道,在底部等待我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突然间,就听到一阵刺耳的尖啸,好像火车急刹车时发出的声音。在这阵令人难以忍耐的声音过后,是一片死一般的静寂。渐渐地我听到了一种微弱但清晰的声音,“啪啪……”这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我很快意识到,这是一种巨大翅膀的拍击声。
电脑里的年轻人离开椅子走到窗前。他踩着的地板脏兮兮的,接缝处磨损得很厉害,满是毛茬,四周的墙皮有不少剥落下来,漏出里面潮湿和腐朽的灰泥,看起来像是一个秃子头上长了片片癞疮。
他走到窗口,伸出双手把衬衫的扣子解开,然后把腰带往上拉了拉。
窗外的声音越来越大,不管它是什么东西,它就在外面,就在附近。
镜头在流畅地旋转着,让我又一阵头晕目眩,我从屏幕上可以看到他的肩膀和窗外。窗外的校园里,树木瑟瑟发抖,灯光模模糊糊,就像一个精神分裂的印象派画家的作品。
有东西在靠近。
它飞得很低,紧贴着树梢滑行着。虽然还有一段距离,但它随着窗口的关闭而变得越来越大。他紧紧抓住窗框,年代久远的窗框突然断了,被孤零零地抓在手里。年轻人惊慌失措,这不是个好兆头!他立刻拉下了窗扇,眼睛紧紧盯着窗户,向后退着,直到后背撞上了椅子,他才停下来。
接着,屏幕里变成了另一扇窗的视角,但这一次,除了星星和从下方反射过来的灯光,空无一物,甚至连树木都没有,只有一片似有深意的虚空。
我坐在椅子上,盯着一片黑色的电脑屏幕,想弄明白我看到的到底是什么。这是不是张鹏精心策划出来的一个玩笑呢?也许是为了报复我以前对他的一些伤害,我不记得我做过什么事了。而且张鹏也根本没有这种想象力,也没有这样的动手能力。请人做?他连抽根烟都要靠别人施舍。
我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望向自己窗外的景色。一团灰色的云朵好像在漆黑的天空上流着血。在我目力可及的地平线上,有一个小小的黑点。我全力注视着,可以想象的是,有东西正在接近,扇着巨大的皮质翅膀。
我穿上外套,走向胖子的宿舍,他的门还开着,从门缝里透出一条昏黄的光,仿佛炫目的霓虹灯,上面写着“欢迎光临”。
当我走绕过门口那堆散发着腐败气息的泡面盒子,进到胖子的宿舍时,冰冷的空气像一记耳光结实地打在我的脸上。胖子正站在屋子中间,他的大手房子伤痕累累的桌子上,一个空杯子摆在他的面前,他没有看我,只是把被子重新倒满。
我也没有说话,默默地走近他,他瞥了我一眼,然后又将视线冷漠地转回那只空杯子。
“给我一杯。”我对胖子说。他是一个很少说话的胖子,但还是吸引了不少人到他的宿舍,我想主要是因为他能提供的东西。
“你看了吗?”胖子顺手扔给我一罐啤酒,他依旧没有看我。
“看了。”我用食指拉开啤酒。
“很好,”胖子说着,喝了一口,“这省了很多事儿。”
我看着他拿杯子的手,很慢,但很有技巧。他的指关节有一个很长的伤疤,应该是受过什么严重的损伤,在微微抖着。
“那是什么东西?”我盯着胖子的脸,想要得到答案。
“就是一部电影,一部短片而已。”他肿胀的嘴唇在他的胖脸上放滚着,在他圆圆的下巴上面形成一层厚厚的阴影,让他的头看起来更大了。
“我知道那是一部短片!但它到底是什么?”
他转过身正对着我,他终于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我的身上。我看到,他的眼睛里似乎有泪光,前额上有一道殷红色的伤口,新鲜的血液粘在左边的眉毛上,和一缕头发拧到了一起。
“我不知道,我也没看过。给我的东西的那些人让我不许说,他们还说这东西只对一个人有效,而我根本就不配看它。这帮该死的疯子。”他眨了眨眼,又看向别处。
“那些是什么人?”
“看起来像是什么社团吧,对,宗教,某种宗教!我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们,我在卖自制的色情光盘,他们有那种DVD,骗我买了一张,说是什么天使的影片,胡扯!我就看到一个穿着纸壳服装的几个非洲弱智儿童!真他妈的!”
他停下来又喝了一杯。
不过,我还买了其他一大堆垃圾,有一堆恐怖电影,一些顾客预订的东西,还有我卖给你的那张光盘,“诡影”的东西。
我舔了舔嘴唇,突然间我身后的门开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我的背后停了下来。我梦迪转身去看,但那里没有人,门也是关着的,就和我进来的时候一样,浓浓的黑夜被挡在门外。
“怎么联系他们?你有他们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吗?或者其他东西,我不会让你白干的!”
他又转过身来看着我,双眼瞪得大大的,湿漉漉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今天晚上,我把光盘给你之后,他们就来找我了。他们说会监视我,我要是和你说了什么,他们就杀了我!”
他举起手,张开他的拳头,给我看刚才我注意到的伤口,“我不是个孬种,但他们太狠了。他们给我看了一个人的照片,那实在是……”他抓起酒杯,仰头喝干,似乎想要把他满脸的恐惧与厌恶一饮而尽。
我想到了张鹏,他就是那种参加各种神秘团体的人,我原以为他不会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带给身边的人,但也许我错了。
我现在付钱参加了一个疯狂的仪式,或者是张鹏欠了一群人渣的债,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该把我扯进去!这简直他妈的太疯狂了。就像我喜欢的一部电影的情节。
我离开胖子的宿舍,觉得自己好像被人跟踪了。每一个角落都有摇曳的阴影,每一个黑暗的门口都传来细碎的声音。每当我抬头仰望天空的时候,都期待着能看到一些东西,看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向我扑来,就像一只猛禽正在追逐一只田鼠。
我把门反锁上,闭上了灯,跪在电脑前,按下了光驱的弹出按钮。
光盘不再里面。我去找胖子的时候,明明把它留在了里面,但现在它不见了。
真该死,我应该预料到的,我本来并不是个笨蛋。
我抓起一块吃剩下的面包,那味道嚼起来像是硬纸板,水壶里的水有一股铜锈味儿……我喝了很多啤酒,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灌得烂醉,也许只有这样,我才能忘掉那个东西,当它最终为我而来的时候。
最后,我倒在宿舍正中的椅子上,凝视着死气沉沉的电脑屏幕。酒还有不少,但我已经醉得喝不下了。
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明亮的灯光伴随着微弱的爆裂声。尽管没有光盘,但现在上面的图像几乎和刚才一模一样:一个年轻人坐在一张脏兮兮的椅子上,手里拎着一罐啤酒……我举起啤酒,那人举起啤酒,我挪了挪椅子,那人挪了挪椅子。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对着一面镜子跳舞……
突然,巨大的振翅声又响了起来,丝毫没有受玻璃和墙壁的阻挡。
我们----演员和我都跑到窗前。这东西现在更近了,我能看到,那是一副瘦削的躯干,就像一具干尸,被太阳暴晒的皮肤粘在发黄的骨头上。它有一个巨大的头,就像是一个剥了皮的狮子,眼窝里射出贪婪的光,就像是博物馆里的电弧发生装置。
但整件事就好像是一出粗制滥造的戏剧,穿着劣质的戏服,拙劣的表演,细节粗糙到令人发指,我几乎可以看到飞过来的那个东西,是怎样用一根粗线缝在一起。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此刻的想法比这个生物更加令人不安。
我转向电脑屏幕,惊奇地发现,我的同伴背叛了我。
我的后背感到一丝凉意,我看着屏幕上的那个东西无声无息地穿过窗户,抓住了那个叛徒的后背,朝他仰起来的头撕去。他举起手拼命挥舞着,想把它赶走,但那东西的力量太大了,钢钉般的爪子把他死死钉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那东西低下它巨大的头,啃噬着已经停止尖叫的身体。
这一过程只用了几秒钟,这只野兽把血淋淋的尸骸拖到床前,抓起这堆血肉,张开翅膀飞了起来,也许在遥远的一个地方,有另一群怪物在等着。
我走到窗边,那动作僵硬得像个木偶,但什么也没有看见。就想到来的事情一样,我再屏幕上看到的只是一个先兆,一段即将发生的片段。远处的夜晚一片漆黑,就像电脑屏幕此时的画面。然后,黑暗中闪起了微弱的光,一个接一个,我看到无数的电脑屏幕亮了起来,就像儿时小伙伴们结伴出游时点起的小夜灯……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选我?”
没人回答,只有一片死寂和电脑屏幕里的一片漆黑。
被人监视的感觉再次涌起,或者说是人格被人操纵了,我成了别人的提线木偶,而那剧本的作者和导演,正准备着这部大剧的最后一幕。
“我什么都不是,我就是个穷屌丝,我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为什么是我!”
我的声音好像被这四周的黑暗给吞噬了,,我现在意识到,这些话不属于这最后一幕的戏剧脚本。
我盯着那些亮着的屏幕,他们慢慢地浮到了虚空之中,好像是悬挂在星星上,不断地变换着位置,那些闪光拖着彗星般的尾巴,。
我转过身,抓起椅子拖到床前,静静地坐在那里,一阵“啪啪”的类似鼓掌的声音响起,越来越近,我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