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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
周日早上八点不到,蓝泽小区2号楼居民群炸了,某邻居在群里连着发问:“1004有人在家吗?你家卧室水管好像爆了,水流到我们家来了!”发完这句话后,他一直在群里艾特1004,惹得其他住户不满意了:“比闹钟还早,请你不要一直发这些与其他人无关的信息打扰别人休息好吗?谢谢!”很快,两人在群里吵起来,又引来围观和劝架的,秩序越发混乱。
手机响时,姗姗正在开罐头,两只英短不停用头拱她的手,想抢着先吃一口。她拨开猫咪用身体挡住,加速把罐头倒进碗里,又倒了些水搅匀,分开装到两个碗里,猫咪发出奶猫般的撒娇声,拖着长长的尾音。
两只吃得大快朵颐,她录下眼前的情景发给猫主人,主人发来的可爱两字带着一串感叹号,随后给她转了账。她收下后,在那家门口停了片刻,看手机消息。
左侧锁骨上方突然跳痛,她微微扭头缓解,在群里回复:“不好意思,给大家添麻烦了,前两天家里没人,一会回去我就处理!”发完消息她最后看了眼酣吃的猫,锁上门离开,还有一户人家要去。
姗姗是C市动物保护协会的志愿者,除了救助流浪动物,还会接有偿上门喂养服务。她原本计划回家休息,志愿者群里有女孩寻求帮助,那女孩肠胃炎复发,想找个人替她上门。想着没什么拒绝的理由,她便接替过来。女孩给过来的十几家地址全在南城,姗姗家又在北边,就在南城朋友家借宿了两天。
C市是北方小城,冬末初春的太阳很大却几乎没有暖意。从最后一户养玳瑁的人家出来,她在小区门口看到了小树。小树头发微湿,穿着羽绒外套,黑色卫裤,没背书包。如果不是锁骨那里又疼了一下,姗姗没歪头,也看不到路边的他。
“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就低着头在这傻等,谁能看得着你!”急着回家的姗姗有点暴躁,少见地发了脾气。
小树没接话,别扭地跟在她后面。直到上了出租车,他还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站在车门口看着姗姗。姗姗真得急了:“快快快,我得赶紧回家!”人被她猛地拽进来,关上车门,司机一脚油门踩了下去。她用手拦在男生胸前,避免他的头撞到前面座位。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她张开手臂的样子,淡淡提醒道,“扣上安全带吧。”
进屋直冲卧室,她的猫瑟缩在床上一块阳光照射的地方,房间里弥漫着难言的水锈味道,墙式暖气传来滴滴答答声。姗姗走到近处抬头一看,上方房顶一角有大片的洇湿,水滴沿着晕出的圈连续不断地往下淌,像下了一场没来由的室内小雨。地板上一大滩水迹,半个床边毯已被水泡到变色。
手忙脚乱擦干地上的水,用盆接在水落的地方。姗姗沿着暖气管道仔细摸索,确认不是自家水管爆开后,她看着洇湿的房顶,翻出手机,找到一个联络人,发了条消息出去:“权先生,你出差回来了吗?”
五分钟后收到回复:“还没有,怎么了,今天看不了英镑吗?晚一天没事的,明天去也没问题。”
小树在陪猫晒太阳,她拿了罐冰可乐给他,把泡湿的边毯晾到阳台,接着回:“您家卧室好像一直在跑水,漏到我家了,我上楼去卧室看一眼,再看看英镑。”
1104姗姗不是第一次来了,她熟练地按下密码解锁开门,迎面一只胖乎乎的警长猫在地上翻着肚皮,她笑着摸摸它的小爪子,湿乎乎的。她匆匆起身走进卧室。
一脚踏出水声,她蹚水往里走,和她家同个位置的墙式暖气,接口处的水管爆了,正往外冒水,导致整个卧室地板都淹在锈水中,大约是地毯吸足了水,楼下的她家才没有太糟殃。
权颂家走极简风,翻遍卫生间姗姗也没找到盆。她把在客厅里看到的一个沉甸甸的花瓶,放到了漏水处。猫咪跟着她走来走去,用尾巴敲打她的小腿发表存在感,她找来纸把他擦干,抱到客厅的猫爬架上。又转身进了卫生间,拎着胶棉拖把一趟趟进出卧室。
无需指引,相同的房间布局,她如同在自己家一般熟悉。
物业带着维修师傅一同上门,关停暖气修好爆裂的水管。开窗通风后空气清爽起来,她倚在窗边休息,不安分的猫摇晃尾巴蹲在她脚边,眯着眼一脸满意。她在居民群里再次跟904室道歉,说有任何维修问题请与她联络。
接着,她拍了一片狼藉的卧室发给权颂,建议他把猫放到她家待几天,潮湿的地毯会引发皮肤病。权颂谢她很多次,还包了大红包,她没有收,关好窗锁门下楼。
回到家,小树已经走了,床头柜的可乐未开盖,满是水汽。他没留下任何消息。这个麦色皮肤的弟弟总是无理由地出现又无声息地离开,从小到大如此,她已司空见惯。
2-3月
一个月后,权颂结束外省的出差,赶早班机飞回了C市。进屋不到五分钟,他一个电话喊醒还在睡觉的谷寒超,说陪他去趟家居城,锈水把卧室泡得一塌糊涂,家里的地毯不能要了。
谷寒超顶着超短的寸头,戴一副墨镜,一身白衣黑裤站在家居城大门口。权颂迟迟未到,痞里痞气的他迎来不少侧目。
前一天他接了一个双相障碍的咨询,母亲带着孩子从外地来找他看病。年轻的患者刚结束躁狂期进入抑郁期,整个人低沉消极毫无活力。他知道以目前这个状态,两人根本无法正常聊天,于是他从抽屉里拿出游戏机,调出一款任务向的游戏让他玩,自己同患者母亲询问一些细节。晚上躺在床上,想着诊疗方案,就少睡了几个小时。
权颂比约定时间晚了十分钟,谷寒超冲他转转腕表,瞪着他哼了一声。权颂递过一瓶饮料,他喝下大半瓶才勉强摆出好脸色。
权颂曾找他做过心理咨询。当时公司新业务拓展压力大,他失眠了大半年,直到诊断出抑郁症,才经人推荐认识了谷大夫。几个疗程后权颂症状缓解,也和大夫处成了兄弟,熟识后聊起来,两人都是从外省考入C市,一个学营销,一个学临床医学。毕业后选择在C市就业,十年里双双买了房产。权颂母亲非常喜欢谷大夫,第一次见面直接认了干亲,异乡兄弟处的跟家人一般。权颂性格内敛,向来话很少,而谷寒超外向活泼,两人在一起时总是大夫在说。
成年人工作如战场,生活如泥沼,身旁有一位知心好友,像是给混沌世界撑起一盏光。
逛不到十五分钟,选好地毯和床头柜结账,填好送货单两人出了家居城大门,过闸杆时连免费停车时长都没超。大夫没开车,先是说蹭车回家,后来又改口说去他家蹭饭,许久没见是该聚聚,权颂直接导航了家附近的超市。红灯时,副驾的人转向权颂,问小权你是不是瘦了,有十斤?权颂心想你们心理咨询圈指定是学了什么道法。
确实,这趟出差权颂瘦了整十斤,他服务的外企在S市新开了分公司,从零到一需要有人负责,总部招到的大区总监要一个月后到岗,他被调过去临时代管,整整一个月,他白天黑夜在现场督导,为新总监布置好办公室,招来合适的前台和行政,筛选出他觉得优质的简历留给新总监。另一边,他还要顾好自己的业务,C市一位新客户一直犹豫是否同他签约,他让助理一趟又一趟去客户处做培训和讲解,直到月末最后一天新总监和项目合同到位,他才彻底松了口气。
周末的超市人格外多,权颂推着装满食材的购物车跟在谷寒超后面,听他唠叨起上个月的不快乐,转而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拖到零食区,垃圾零食装满剩余半个车。权颂一脸无奈,说句麻烦你自己去搞末日囤货,这我要吃到猴年马月。大夫一本正经:“你可怜可怜我,没有‘好吃吃’我会长白头发。”
结账区旁是宠物区,想着自家胖猫还在邻居家寄宿,他让谷寒超去排队,自己走到宠物区,打算挑些猫罐头送邻居。走到货架近处他意外看到姗姗,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他听到她在自言自语:“这个牌子他们不喜欢吃,买过一次,打开闻闻就走了。”权颂笑笑,又听见她说:“嗯,这个我一直想买来着,据说农大实验室全程参与监制,里面还添加了益生菌,试试这个吧。”她提了两袋有些重量的猫粮放进了购物车。
发现和姗姗是邻居,纯粹出于巧合,这中间谷大夫也意外贡献了机缘。买下这间公寓后,权颂领养了一只流浪猫。第一次出差他找了谷寒超帮忙照料,结果谷大夫按不开房间门,给权颂打电话:“权啊,你给我的大门密码不对啊,我按了五次已经锁死了,进不去了。”
权颂满头问号:“我不可能给错密码,你确定你没有按错?”
大夫不服,拍了闪灯的大门照片发给他:“不信你自己看,365361,打不开啊!”
快走到家门口的姗姗差点吓到昏倒,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在她家大门前喊着门打不开的鬼话,很可能是小区里最近传闻的变态男。她赶紧躲回电梯间掏出手机拨110,手指正挪到绿色拨号键,恍惚听见那人又说:“你说啥?你家是楼上?我靠!”
权颂家在1104,而眼前的黑色大门上,金色亚克力门牌标的是1004。
谷寒超陪姗姗蹲在门口,赔了5分钟的不是,又吐槽了5分钟迷宫一样的小区布局,坚决不承认是自己记岔房间号。当听说姗姗是小区的宠物志愿者,他大手一挥,推了权颂的名片同她加了好友,自己留下潇洒背影翩翩而去。再后来,权颂出差直接找姗姗,让每次来都迷路的谷大夫甚感欣慰。
权颂从货架上提了一箱猫罐头,走到姗姗面前打招呼:“嗨,好久不见。”
他顺手提走了姗姗的猫粮,放在被大夫装得摇摇欲坠的购物车里,姗姗推着空车跟在他后面,不想麻烦他。排队无聊的谷寒超认出楼下的女生,歪着头亲切微笑:“猫猫志愿者你好哇!”
姗姗搭了权颂的顺风车,路上解释了网购的猫粮迟迟不到,家里余粮仅能吃两天的紧迫。权颂说我家还有很多,你可以直接拿。姗姗摆摆手拒绝,说两只很能吃,不能这么做。副驾的谷寒超扭头插话:“你不用跟他客气,他家猫粮不止贵而且特别好吃,要说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大哥为了测试适口性给我吃了一把,确实好吃。”姗姗噗一声笑出来,眼睛弯弯。透过后视镜权颂看看后排的女生,心里微微一动。
权颂坚持提猫粮和罐头,谷寒超也是双手占满提着一整个购物车的货,姗姗手里空空在前面走,想着出了地库提前按梯。等了许久没等到,她翻出手机查看居民群,物业通知了电梯保养,预计11点到13点,她把消息给权颂看,权颂了然,提着近三十斤的袋子走到安全通道门口,转身扬起下巴指指谷寒超:“你先走,怕你走后边迷路。”
那天中午,2号楼的居民总能隐约听到某处传来带回音的哀嚎:“权颂你不是人,一早起来拉壮丁,现在又把人当苦力,丧尽天良!我下辈子投胎当黑白无常,提着铁链索你喉!”
权颂沉稳回怼:“是谁说没有‘好吃吃’要长白头发的,自己买的含泪也要搬。”
两人打了一路嘴仗,姗姗走在后面笑到岔气,第一次发觉爬10层并不累,就是要担心别被笑死。
她解锁房门,权颂把袋子放在门边,他的警长猫一路嚎叫跑到他脚下,他提起猫塞到怀里,发出真诚邀请:“方便的话,来我家一块吃个便饭吧?就我和谷寒超,顺便谢谢你帮我照顾猫和处理暖气跑水。”门外的大夫听到,跟着热情起来:“来吧猫猫志愿者!权颂看着不是人,但做饭真不错。”
权颂开了电视让姗姗随意,自己喊上谷寒超打下手,提着音箱进了厨房。二十分钟后有人按铃,是家居城的工人。权颂打发大夫去卧室帮忙,姗姗自觉去厨房当帮手。他们打照面次数不多,但因为猫也会在手机上聊一聊,加上姗姗经常来照顾英镑,两人关系很像是熟络网友的现实会面,聊起天自然不冷场。
工人走了,猫腰擦了好久卧室地板的谷大夫累瘫在沙发里,一毫米脾气也没有。当了半天苦差的大夫支着耳朵听了会厨房的小剧场,恶向胆边生,他偷偷拍了两人的合照,发给了权颂的母亲:“报告干妈,我大哥谈恋爱了!”
权颂母亲回:“有机会拍个正脸,我给把把关。”
一小时后,五菜一汤被端上餐桌。权颂醒了瓶低度红酒,举杯感谢了好兄弟和好邻居。姗姗坐在对面,有机会看清权颂的脸,他属于面冷那一类,黑色眉眼看着凶,眼神却透着温和,侧脸棱角分明,下巴有青色胡茬,偶尔笑时露出齐整的牙齿,模样亲切。一面是听完笑话面色片刻回冷的冷酷青年,一面是做饭时听肖邦钢琴曲,聊着馋嘴猫咪的邻家哥哥,她第一次发觉笑与不笑的反差感如此有趣,好似接近一颗矛盾的灵魂,既厌世又浪漫。
权颂出生在沿海地区,海味做得拿手。乌鱼蛋汤,糖醋鲤鱼,油焖大虾,醋溜土豆丝,姗姗和谷寒超吃得摇头晃脑。席间大夫不住感慨:“太好吃了老权,退休开饭馆吧,我一天三顿捧场,你甭担心会倒闭。”
权颂十分配合:“行啊,你负责当前台,招揽好看的老太太。还有后厨刷碗,每月给你发二百块。”
大夫感慨:“说狠还得是你啊。”
一心惦记玩的猫咪蹲在姗姗脚边,不懂得吃顿饭怎么如此之久。它像一只被定时的小闹钟,隔上一会就叽叽歪歪。此刻听到笑声它疑惑地抬头,喵?
谷寒超作为局外人看着两人,偶尔会观察姗姗。她面色和善,很爱笑,聊天时会暴露小表情,和冰块脸的权颂天差地别。而他的兄弟,嗯,不太对劲。两人不是第一回同女生吃饭了,可他难得看见权颂在积极地找话题,很关注女生的反应。
餐后他推脱腰疼打发两人收拾刷碗,自己窝在沙发里。眼睛看着电视,心里却冒出想法,第一顿饭不过是给双方获取好感的机会,亲密关系的建立无非多几次见面,多几顿晚餐。你如果喜欢她,哥们帮你。他单手扶着腰,走到厨房门口,对两人说:“话说我前段时间囤了好多牛排,诚挚邀请你们俩去帮我清清库存,我还有麻将,到时候我拉个朋友,咱们组个麻将局怎么样?”
3-6月
三个月后的麻将桌上,大夫八卦兮兮地问权颂:“什么进展?三个月插了我两刀,嫂子追到手了?”
权颂白他一眼:“我怎么插你两刀了,睁眼说什么瞎话?”
大夫一百个不服:“你三个月没理我!这跟插我两刀有什么区别!我决定不当黑白无常了,追你跑怪累的。我有了新的想法,我得当阎王,天天把你招到地府伺候我!”
权颂一脸嫌弃地说:“你不怕上边把你贬成八戒?
大夫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摸张牌扫了一眼,随手扔进牌池。
权颂拎起他不要的那张,推了面前的牌:“卡胡,给钱吧。”
大夫:“……”
眼前小学生吵架一幕姗姗跟看戏一样,她笑着找权颂的眼睛,权颂对着牌桌抿起嘴巴。大夫在一旁鬼叫,和另外一人道,“啧,看看,咱俩就是一对亮澄的吊灯。”嘴上这么说,谷吊灯还是起身端来水果和冰镇饮料,出来进去,闪得光芒万丈。
码牌时姗姗听见手机在响,就起身离开牌桌去找自己的包。来电显示是小树,她走到阳台,关门接起。
看得出来,这通电话打得并不愉快。她在不大的阳台里来回走着,停顿时挥动另一只手臂,摊平掌心。从背影看过去,她的身体抖着,似乎在跟对方吵架。这是权颂第一次见姗姗发脾气。
电话打了十几分钟,大夫和权颂说:“等下散了吧,发这么大火你好好劝劝。”
回去路上,姗姗侧身看窗外,比平常低沉许多。红灯,权颂慢踩刹车:“你还好吗?”
“是小树,他又跟同学打架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说起小树。她看着贴近地平线的橙色夕阳,慢慢回忆着,她在很小的时候认识他,具体什么时间记不清了。“小树很可怜,他是孤儿。没搬家之前他住我家楼上,福利院的人定期会来,留下生活费。”学生时期的姗姗朋友很少,就理所当然地与他结伴。直到她考上大学,搬离那个地方,跟他的见面才逐渐减少。
“因为我也自己住,就常喊他一块吃饭,把他当作弟弟对待。可他学习不好,总是打架,回来一身伤也不说原因,我看得心疼就训他,越训越生气。”她的声音很闷,她也在责备自己。“刚才的电话也是,又和人打架了,还不让我管。”
权颂沉默了,他是家里的独子,工作后大多时候习惯独来独往,除了大夫这个兄弟,谈过一段不足三月的恋爱,他对这种近似血脉相连的情谊体会得太少。但他想起大夫的话,没什么事是一顿饭解决不了的,如果没解决,那就再吃一顿。听她讲完后,他没有说安慰或者抱歉让你说这些的话,而是说:“哪天叫上他一起吃个饭,小孩子不懂事,不能光训他。”
第一次见姗姗,源于某次出差行程的临时调整,他提前回了C市。那天是立秋,雨夹雪下得遍地泥泞。电梯里他收到姗姗发来的喂养视频。视频一开始猫咪在地上打滚,女生和它聊天,问它心情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喝水,声音温柔,像一杯入口回甘的柠檬茶。镜头里的胖猫侧身抻着长长的懒腰,露出的肚皮滚圆,冲着镜头摇晃尾巴。
看到这里权颂握着手机走到了家门口,打开门有人撞进怀里,快速分开,一个女生提着垃圾袋说抱歉。面前的人,个头到权颂胸口,雾蓝色头发湿漉漉的,素面白皙,眉眼清澈,眼尾有颗棕色小痣,微微抿着嘴看他。照料他的猫咪几个月,视频里听过太多次她的声音,真正见到本人,他感觉熟稔亲切,并且愿意相信“声由心生”。
之后一些清晨,权颂在小区跑步时会偶遇遛狗的她,他会同她聊上几句。大约是权颂话少,也偏好安静的人,他对女生逐渐生出好感,会有意无意地观察她。她经常牵着不同的小狗走相同的路线,当迎面遇到有敌意的宠物时,她会站在狗狗前面挡住冲突。她也会提着长长的牵引绳站在远处,静静看着小兽们撒野。她对待宠物都是相同的态度,不会过分热情,也不会冷淡不理睬。小动物在她面前乖巧顺从,像极被奖励糖果的小孩。
再后来,日历翻过最后一页,迎来新年,权颂开始频繁出差,姗姗忙着全城跑当志愿者,对话止步在帮忙照料宠物。直到那次水管的意外爆裂,直到在权颂家的第一顿饭,谷大夫的麻将局,清晨的聊天和漫步,从早秋到夏初,他们从陌生人成为朋友。
和姗姗更熟悉一些后,他偶尔会开车接送她上下班。姗姗所有的工作都与她的兴趣有关,工作日在美术馆工作,周末去美院对面的画室做助教,兼职宠物志愿者。业余时间,她沉迷画画,她画作里的景致大多是游乐园或动物园,很少有山水。她说山水的境界太凝重,水墨勾画的世界她看不懂。而水粉画,每抹颜色都可以代表情绪。权颂见过一副未完成的摩天轮作品,有鲜明的个人风格,赭红加银色的摩天轮和涂了金色的乘客映衬在一片渐变钴蓝色里,等待的游客被她涂成了粉绿色,画风独特又充满希望,是她喜欢的,丰富的表达。
这段时间,他们走得很近。姗姗单身,权颂也是,结果显而易见。可权颂选择先理智,他空窗期有一段时间,已经习惯了独自应对日常,反倒对闯进生活里的人小心翼翼。他想确定这种对温暖的迷恋不是被孤单局限住的,而是她真的是他想要的那个人。
可是,以相信理智的判断为前提,以此来压抑心底某处的动荡,这个论证本身就不够可靠。当悸动掠过身体皮肤,掠过编制语言的布洛卡区,掠过闭上眼后的一片黑色光斑,它会找到自我成全的方式。
C市的夏天酷热难耐,可一到了晚上,高空的湍流沿着城市的建筑物涌向街道,同冷却的地表一同送出凉意,轻柔的晚风沁入身体,抚平白日里的烦躁。
挑来挑去,花里胡哨的包装勾出姗姗的选择困难,她在冰柜前选了二十分钟,才提着一袋雪糕走出便利店。这间小小的店开在街角,是距离蓝泽小区最近的便利店,步行只要5分钟。
怕雪糕化掉,她加快脚步往家走,路过小区大门,顺手给警卫大哥一支,对方笑呵呵地接过,祝她天天好心情。穿过蝉鸣的树林,沿着圆形石块铺就的小路,红外线感应灯在经过时亮起,又在身后一盏盏熄灭。到单元门的时候,她听见身后有人喊她:“姗姗。”她挑眉回头,进而眼睛弯成一轮新月。
晚间的饭局上,本地客户夸赞权颂公司的产品省时高效,年度生意目标提前一季度达成,说完端起酒杯和权颂口头约定,计划未来十年续约。一向克制的权颂勾起嘴角,说既然刘总认可,那我明天带着合同亲自到贵司拜访,有了白纸黑字再赖上你,不过分吧。几轮酒杯相碰,客户意兴正浓,连说不过瘾,一桌人又转去喧嚷的酒吧,续了第二场。
商务场推杯换盏,局面一方捧出赤诚合作的态度,另一方也就不能默默接受理所应当。两场局是答谢也是新的起点,权颂每一杯酒都敬得真诚而恳切,喝到最后客户表示你这个兄弟我交定了。散场时诚意大佬们摇晃着,拥抱道别。
车一直开到楼下,司机才喊醒权颂,他动作比平常慢了很多,红白酒掺着喝的下场。下车后他走到路灯旁的长椅坐下,想吹风散散酒气。
凉风习习,抬头看,感觉星星比平常多了几倍。塑料包装袋发出清脆的声音,远处有人走来。如果不是路灯下的一缕蓝色,醉眼迷离的权颂完全认不出她。
“喝多了吗?”还没走到跟前,姗姗已经闻到了权颂身上的酒味。她咬着一根冰棒,低头从袋子里拿出一盒草莓牛奶,拧开递过去,“喝这个吧,解酒。”
酒意尚在,他接过纸盒,手心沾到一丝碎冰碴,牛奶的甜味在舌尖散开,草莓坠落在酒精海,飘飘悠悠的。他不由地开口:“来,陪我坐一会。”
姗姗站在原地没动,权颂追了一句:“别害怕,不会吃掉你,喜欢你,聊聊天。”他喜欢直接表达,可今天喝多了,他才故意把重要的话藏在玩笑里,像露出一截毛茸茸尾巴等待被发现的猫咪,满是破绽地掩饰,怕没人来找,怕来人认不出它。
脱离白天的社会角色,夜晚的权颂显露少见的感性。熠熠星空下,聊天的内容从姗姗转到权颂自己,到喜怒哀乐,到生活,再到人生。一兜雪糕化得稀里糊涂,两颗灵魂却信步在清凉绿洲,久违的安宁。
第二天,下班回家的姗姗发现家门口放着一个保温快递箱,里面装着满满一箱冰淇淋。随便拆开一盒,草莓跳跳糖味,抽中惊喜盲盒。味觉极易和回忆连结,形成某种锚定效应,以至于之后吃冰淇淋,她的脑海中都会映出一片朗澈的星空。
4-10月上
临近国庆,谷寒超计划来一场自驾游,他热情邀请权颂和姗姗,大夫新结识的女友也会跟着一起,四人开一台商务车。说完这个计划,权颂问他有什么想法,他说,要去有“好吃吃”的城市。权颂叹气,领了做出行攻略的作业。
出发前两天,权颂忙于促成与新客户的合作,把工作带回了家里,下属做的二十几页方案缺少诚意,讲了太多服务优势,没有关于对方未来业务的建议。他先是在网上搜索客户的年报和新年目标,又翻了翻现任CEO的访谈,心里有了方向。只约了客户一个小时的时间,加上聊天会让方案讲解时间更紧张。既然对方的痛点是新业务,换个角度谈判或许更容易。
他精简了方案,挑出和他司合作超过十年以上的客户,将案例放在了第一部分,第二部分放新业务预估增长,服务介绍放在了最后,六页内容,整体逻辑从售卖服务调整为与客户共同成长,他希望以此获取对方的信任和好感,在节前促成口头合作。
四周一片安静,猫咪卧在他的脚边睡觉,墙上时针指向十二点,他写完最后一页点了保存,合上电脑。出了书房,走到阳台吹风。晚风渐凉,北风吹得星空明朗。站了几分钟,他听见姗姗在说话,静谧的夜里,声音清晰地传进耳朵。
“你如果再这样的话,我真的要生气了。”
“你上回说和我吃饭,结果我等了你半小时,你人呢?”
“一问起来你每次都不说话,你能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吗?”
权颂很想听完这通听上去就是同男人吵架的电话,挣扎片刻还是回到房间。重新开了电脑,强迫症般检查了一遍方案,感觉自己此时睡意全无,开了新的网页,他看起自驾游攻略。
心底浮起一丝异样,他眼中的姗姗,一直是平和的,淡淡的,很少情绪波动。可无意撞见过几次争执,她明明也有脾气……权颂对深夜里别扭的自己感到无语。他努力转移注意力,按照城市和时间纵横划出一张表格,一小时后,做好了出游攻略。
第二天一早,两人在小区门口等大夫来接。权颂看出她的黑眼圈,想起昨晚听了两句的电话,心思一转,委婉地开口:“你脸色不好,昨晚没睡好吗?”
“嗯,有张画的颜色一直调不好有点急,后来跟小树通了电话,更生气了。”她的表情并不像在隐瞒什么,可听到答案的人却不开心。
直到车来,风风火火的大夫递给权颂一袋早点,催他吃完接替他开车,他才慢慢消化了不快。
商务车走走停停,权颂挑了沿途城市的地标景点,四个人玩得随意自在。权颂有时会问姗姗有没有特别想去哪里,回答永远是商业街。她喜欢在傍晚时分去这些街道走一走,景区风景大同小异,森林树木,墅舍古桥,有历史风韵却少了些温度。而商业街不同,充满烟火气的街道有着城市的底色。
几个城市走过,旅途有了新默契。白天的行程结束后,大夫和女友回酒店休息,权颂和姗姗打车去商业街。A城的商业街四通八达,敞开数个出入口迎接游客;B市的商业街有着古旧的门楼,一排小石狮拦住急行的路人,这些印记被保存进相机。权颂愿意陪她做这些事,还会特意打包特产美味给另外两个人。到后来,商业街又加入两个人来逛,新加入的人动机并不纯洁,谷大夫对“好吃吃”这件事无限上头。
M市的景区距市里很远,权颂直接预定了景区酒店。傍晚,四人沿着这个引于江水的湖闲聊散步,等待日落。粼粼的湖水像一面镜子,反射出梅子色的晚霞。周围有人举着手机不停拍照。权颂转头看身边的姗姗,她穿着白色短袖粉色中裤,相机斜挎在身侧,全身映在橘色夕阳中,目不转睛地看地平线。他离得很近,甚至能清晰看到她白皙脸庞上裹着金色的细小绒毛,像极美好的女大学生。权颂感到脸热,忍不住开口问:“怎么不拍下来?”
“太美了,可又太短暂,怕忙着对焦错过眼前。”她定定凝视,一脸认真。
湖边的路灯开了,蚊虫四处乱飞越来越多,四个人不可避免地被蚊子叮了。权颂看姗姗不住的晃着裸露的小腿,催促大家回酒店。路上深夏从包里掏出防蚊手环和喷雾分给大家,被大夫表扬准备周到。
大夫介绍深夏是他读博时期的学妹,主动追的他。谷大夫性格开朗,却从不追求姑娘,乐得当个浪子。几年咨询后他在一次酒醉后说起,见过太多情感受伤的人出现心理问题,他已经不相信人间有真情,爱情不过是自我陶醉。权颂劝服不了他的悲观,但也并没有多问,他感激敢于站在这块犟木旁的女生,也许她愿意陪着他到冰山融化。四人一路玩一路吃,深夏善解人意,跟每个人都合得来。权颂有时帮女生们拍照时会暗暗期待,眼前的状态也许是未来的样子。
饭桌上大夫八卦之心又起,问权颂:“权啊,干妈说想看看我未来嫂子呢,你打算什么时候领她回家?”
权颂坐在姗姗旁边,手臂自然地搭在了她的椅背,一脸潇洒地说:“要你管。”
谷八卦一百个不服,指挥深夏:“看到没有,快录下他这副嘴脸,回头我找干妈告状。”
深夏假装举起手机摆样子,权颂对着镜头,一板正经地说:“谷寒超造谣生事,今年过年没人给你开门,我妈做的红烧肉你休想吃一口。”姗姗捂嘴哈哈笑,权颂追着她的眼尾,也笑了。
成年人哪需要经历什么大风大浪,情愫从来都是默默涌出,逐渐波涛翻滚,再情难自禁。
按照自驾攻略,M市周边的古镇也值得一去,谷大夫跟着游览路线,早就选好了美食馆子。可在M市的第三天出了小插曲,姗姗的脚踝突然肿成了馒头,走路困难,她痛得满脸通红。一开始以为是崴脚,权颂买来冰袋敷了一小时,没有消肿的迹象。权颂扶着她去了最近的医院。
医生要求先拍个X光,权颂让姗姗坐着等,自己走到缴费窗口。晚间的急诊室依然人声嘈杂,来来往往辨不清谁是病人。排队时他回头,喧嚣的救护车送来血迹斑斑的伤患,视线越过人群,女生乖巧地坐在长椅中,皱眉看着病人被一路运送到手术室,一脸担忧。他庆幸自己看到这些细枝末节,它们像隐藏在迷雾中的萤火灯光,闪烁着提醒,此刻的心跳证明他真的动了心。他不禁想着计划,什么时间同她表白。
结果显示没有伤及骨头,大夫问起日常生活。当说起在湖边被蚊子咬,又连着吃了几顿海鲜后,大夫捏捏肿着的脚踝,说再晚来几天,压迫到血管估计就得截肢了。姗姗紧张地看权颂,他站在她身旁,一只手搭着她的肩,忍不住说了句涵义模糊的话:“别怕,截肢没人要的话,我照顾你一辈子。”
老大夫低头写着医嘱,不解风情地念叨:“我不可能让你截肢的,硼酸溶液每天敷半小时。小姑娘找对象可要擦亮眼睛,油嘴滑舌的不能要。”
权颂和姗姗:“……”
行程被迫暂停,M市成为旅途最后一站,回程前一天,吃过早餐,三人在房间里陪姗姗看电视,姗姗说不用管她,赶他们出门,傍晚时分三人提了手提袋,摆满茶几,有烧烤,有甜品,有水果,有零食……除了海鲜,想把世界带给她吃掉。权颂问她自己一人做了什么,她说联系了小树,他最近在准备期末考试,很紧张,搞得她跟着焦虑,害怕他考砸。
以姗姗的被动性格主动联系对方,可见小树在她心中的份量。我也想成为她惦记的人,脑中恍惚冒出这么一句,他为那个“也”字感到不爽。
谷大夫要给车加油,深夏陪着一块去了。权颂在姗姗的房间,陪她看电视。她扎着丸子头,脚上敷了药液,吃着新鲜的菠萝。电视里播着一档相亲综艺,两人沉默地看着嘉宾双方打太极。权颂咳嗽了一声,想起什么:“我们还没有拍过合照吧,拍一个吧?”
姗姗看他:“可我今天没有化妆,脸还有点肿。”
权颂毫不在意:“没事,我也没化妆,拍完给你买咖啡。”
姗姗让权颂拿来桌上自己的相机,“那用我的相机,可以美颜。”
第二天一早六点,四人出发返程。权颂和谷寒超交替开车,深夏坐第二排,姗姗在最后排,被毒蚊蜇伤的腿搭在座椅上。穿过B市已经是晚上,距离A城还有280公里,在服务区稍作休息后,姗姗申请坐副驾驶,大夫被赶去后排补觉。
夜间开车头昏脑胀,放着广播抵不住困意侵袭,权颂开了窗吹风,起效甚微。安静环境里眼皮愈发沉重,正要闭起眼睛,感觉胳膊被拍了拍,一罐功能饮料送过来,他接过喝下,说了谢谢。过了一会又递来一罐,他一口气全部喝光。十分钟后,饮料起了作用。权颂抓稳方向盘,提了些速度。过一会他听见第三罐打开的声音,忙说可以了,再喝醉了。姗姗一笑,说我也喝点精神精神。两人喝了三罐功能饮料都不困了,有一搭没一搭的边聊边开车。
三点,商务车驶入服务区熄火,另两位睡得正香。权颂买了热咖啡,和姗姗在车旁喝完。舌尖泛起速溶咖啡的酸味,她披着他的外套,站得离他很近。听她说话,他有种开着旁观者视角的错觉,她的每句话似乎都出现真实画面。姗姗在说梵高的海,他好像真得看到一片深深的,群青色的大海。
第二天早上九点,车临近C市的外环。开车时大夫接了一个电话。他负责的那个年轻的双相障碍少年进入了躁狂期,联络不上找不到人。母亲手里唯一的线索是一张超市小票,他把超市所有的柚子都买回了出租屋。谷寒超安慰着焦急的母亲,说他会帮忙找。
深夏也是精神科医生,她很快理解眼前的状况。她主动说你们去忙,我送姗姗回家。两人就近下车拦了出租车。权颂换了大夫到副驾。谷寒超仔细看了病人母亲发来的超市小票,把导航调到了那家超市。“我们先过去看看,说不定,他会再回去买东西。”他捏了捏眉心,声音带着疲惫。
节后返城的车流庞大,堵得全市交通缓慢,开到临近超市的路口,已过去四十分钟。红灯亮起,斑马线人来人往,权颂靠近椅背,手臂搭在方向盘上用力伸展。大夫四处看着,寻找一张年轻的脸。
临到变灯前十秒,大夫抬手指向对面:“他在那。”
权颂一眼看到马路正中的少年,他提着好几袋水果,不知为何停住不走。绿灯开启,权颂想慢速起步到少年身边。余光里一辆蓝色宝马正急速右转,眼看要撞到斑马线上的人。他下意识踩了油门,狂按喇叭警告宝马减速。
砰!宝马撞到商务车的中间,发出刺耳的声音。权颂被狠狠甩到左侧车门,脑袋撞上车窗,一阵头晕目眩。谷寒超抓着车顶扶手的手臂几近脱臼,但他很快从撞击中清醒,打开变形的车门,跌跌撞撞地跑向吓愣在原地的少年。
权颂靠在车门,艰难地抬手切换导航到拨号界面,拨了110。远处执勤的交警跑来敲敲他的窗,他扭头看到警察,挂了电话。宝马车主下了车不知在大声喊着什么,声音离他越来越远。开了一夜车的他只觉得困倦,什么都不想管,最后看看车外的大夫,权颂眼前一黑,坠入深渊。
姗姗接到深夏的电话时,正准备去权颂家看猫咪,她怔了几秒,想起很久之前,曾经历过相似一幕。匆促赶到满是消毒水味道的病房,她站在床边,向上提了提他的被角。透明的药液顺着软管进入身体,她忍不住去握他输液的那只手,冰凉。姗姗忽然慌了,掏出电话拨给小树,冲出去时和进病房的谷寒超擦肩,大夫听见她带着哭腔,说着什么我想不起来的话。
权颂在第二天清晨睁开眼,被谷寒超的呼噜声吵醒。眼前是白色天花板,他在短暂迷蒙中渐渐清醒,脑中闪过零碎片段。伸了伸腿,右腿一阵疼痛,想起是昨天踩刹车踩到太用力,导致了严重抽筋。
“阿谷,醒醒。”张嘴说话,嗓子哑得没有声音。
谷寒超睡麻了胳膊,哆哆嗦嗦调高他的床,给他喝了些水,“没事了,给那个男孩开了药,送他回家休息了。”缓了一会,他起身拉开窗帘,开了半扇窗。“宝马车全责,他错把油门当刹车差点把那孩子撞了,老子真应该让警察销了他的驾照。”
大夫倚着窗台,简单几句话后又说:“你就是累的,要感觉还不错,咱们今天出院,回家歇着。”
“嗯,送我回家。”他拿起床头的手机看了一眼,没有她的消息。点开对话框,输入:我想见你。
窗外是阴天,远处传来隆隆雷声,黑云汇聚成团快速移动着,筹划好了一场大雨。
谷寒超陪着权颂进屋,猫咪贴上来委屈撒娇,猫碗和水碗空空如也。权颂开了一盒罐头,添满粮和水。靠着沙发,大夫在一旁同他说着车祸后的事,心不在焉的权颂不时看看手机,四十分钟过去,姗姗没有回复。
“我下楼一趟,你等会再走。”他不放心地交代,没换鞋就出了门。
敲了五分钟,里面猫咪喵呜叫着,没人应门。他隐隐不安,她很少不回消息。
眼看权颂疾步走向书房,大夫跟了过去。权颂从书桌上翻出一张美术馆的传单,拿着手机拨电话。等待时他问大夫:“你在医院的时候看着姗姗了吗?”
“见过,我忙完手头去找你,正好看她从病房出来。她好像在打电话。”
电话接通了,他问她美术馆的同事,有没有小树的联络方式。
“小树?他姓什么?没听姗姗提过这个人啊?”权颂皱眉。
他很快转换思路,“那姗姗爸妈家的住址你知道吗?我联系不上她。”
“她很小的时候爸妈因为事故去世了。她偶尔会去看他们,城南的陵园。”
“方便问一下是什么事故吗?”
“燃气爆炸。”
权颂听后一顿,沉声与对方道了谢。他想起一张照片,混在很多风景照里,年轻的情侣冲着镜头笑的开朗,姗姗介绍说这是她的父母,因为母亲喜欢这张便做了结婚照,是她唯一的一张父母合照。
没有近照,鲜少提起,他早该想到的。
去南城的路上起了风,恶劣的风卷着树叶和碎纸屑四处盘旋,天色黑压压的,阴得越来越厉害。有水滴落在风挡上,开始下小雨了。
节前联络的客户发来消息,想约他半小时的时间,沟通签约细节。他看了眼导航,还有二十分钟到达,回复了好。权颂存着侥幸,或许是在做志愿者,被小猫小狗粘住,腾不出手。或许是去了朋友家玩,不方便回复消息。公事和私事掺杂,要理智,要冷静,要时刻拎得清。
陵园停车场,客户的电话准时呼入,权颂打个手势,让大夫先走,他跟在后面。他听着电话,眼神穿梭在墓碑群。漫天黑云,雨却停了,陵园的风灌进外套,渗入深秋的寒意。客户喋喋不休,与权颂商量能否给出更低的折扣。权颂站在一排墓碑的入口,斟酌着谈判的词,冰雹就在这时砸了下来。
陵园建在一处半山腰上,茂密的龙柏圈出两面缓坡,黑色墓碑四周种满小叶黄杨,每块空间被给予充分的肃穆与生机。谷寒超快步穿梭在一排排墓碑间,几乎没看见什么人。不远处传来哭声,他走过几排,顺着声音,找到了姗姗。
她手抱着膝盖坐在一处墓碑前,哭着说话。谷寒超低头给权颂发了消息,怕吓到她,隔着很远喊了她的名字。姗姗红着眼回头,他慢慢走过去,蹲在她旁边。
“姗姗,你还好吗?”他关切地看着她,单薄外衣,肿得发红的脚踝,谷寒超等了很久,没有听到回复。顺着她的眼神看向墓碑:父,申远东;母,季玲之墓。
“姗姗,权颂很担心你,要下大雨了,我们接你回家。”才说完,黑压压的天空出现数道“之”形闪电,照亮了半个陵园,震耳欲聋的雷紧紧跟随,豆大的冰雹从空中滚落,雷声阵阵,四周满是冰雹砸在各处的碎裂声。
权颂冲过来,把外套披在姗姗头上,试图拉她起来。姗姗被拉起踉跄走了两步差点摔倒,他转身一兜,她倒进他怀里,像被一团柔软的火焰袭击,他抱她的手都被烫到发抖。这一刻所有因她而起的心事被烈火湮灭,他的心甘愿为她沦陷。
俯身抱起浑身滚烫的人,他快步朝停车场走,大夫跟在旁边护着她的头。周围的声音乱极了,姗姗在他耳边含糊不清地说:“跟小树说,别擦墓碑了,跟我们一块走吧。”
冰雹裹着急雨密集下落,大到看不清眼前的路。权颂和谷寒超错愕对视。大夫最先反应过来,他回复说:“你俩先去车里避雨,我回去叫他。”待两人走远了,他在雨中转身——她停留过的墓碑处空无一人。
大雨不停,他跑到树下,等了几分钟,给权颂打电话:“权啊,你们先走,你跟姗姗说,我送小树回家。”走出陵园,他在雨中等了很久才打到车,直接去了办公室。
回程路上手机连续提示蓝色暴雨预警,预计午间十二时起至夜间二十三时,城市局地降雨过程将逐渐增强,届时市内交通将受到影响,请广大市民朋友注意安全,警惕城市内涝。
雨刷器摇摆不停,行至一处桥下时车辆排起长队。暴雨突如其来,桥下积水严重,司机担心汽车熄火,谁也不敢第一个蹚水开过。权颂坐直身体观察地势,想着最差不过是车被扔在这里,但这并不是当下最大的危机。他扭头看看副驾驶烧到迷糊的人,咬咬牙超过数辆车穿越积水地带。
5-10月下
在安全指数居于全国前排的C市,二十年前的事故新闻很容易找到:商业街某餐馆遭遇燃气泄漏引发的火灾,事故造成三死十伤,餐馆老板一家四口,三人不幸遇难,小女儿在店外逃过一劫。
他知道此时权颂心思不在这里,还是把报道截图发给了他,还留了言:等你忙完,直接来找我。
大雨如注,下了整夜,一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才彻底放晴。七点,大夫接到权颂的电话,他在楼下。五分钟后,谷寒超上了权颂的车。
车门一关,驾驶位上的人脸色阴沉,他知道权颂心情不好,安慰道,“听我说,我心里有一个猜测,但还要证实。咱们先去一趟失火的商业街,看看能不能问到些什么。”他没等权颂说话,掏出手机导航了南城的那个商业街。权颂启动车,一声不吭。
不一会,车从辅路驶入主路,谷寒超问他:“姗姗还好吗?”
“她淋雨发烧,转成了急性肺炎,昨晚在医院过的,一直昏睡。”他不愿想起他怀里的女生,发了高烧,带着哭腔胡言乱语:“小树啊,我忘记爸爸妈妈的样子了,我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了啊!”
未受到主街升级改造的影响,背街的店面依旧保留着青砖灰瓦的院墙。临近九点,商业街大部分店铺都还没营业,可背街却意外得生活气息浓厚,早餐摊飘着麦香味,偶有路人提着菜篮子路过,几个老头站在路边晒太阳,手里的鸟笼挂在一旁的树杈上。
谷寒超让权颂去买早点,自己走到老人身边,加入了群聊。没过一会,他听到了想要的答案,多年前那场大火,生活在附近的长辈几乎都记得。
回到车里,接过权颂的豆浆,大夫顾不上还没咽下的一截油条,鼓着嘴说:“二十年前,申远东夫妇,经营的松泉餐厅因煤气爆炸引发大火,整个店铺都在火海中,申姗12岁的哥哥申小海当场死亡,爸爸和妈妈重伤送往急救,抢救无效双双去世。而姗姗,在店外逗流浪猫幸免于难。”
热豆浆烫到喉咙,他顿了一顿:“那年她6岁。”
权颂沉默半晌,一只手放在方向盘,另一只虚虚地抹了把脸,艰难开口:“所以,你的诊断是什么?”
“初步诊断是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与儿童时期的意外事故有关。我们先去医院看看她,具体的,我要跟她再聊聊。”阳光刺眼,大夫捏紧喝空的豆浆杯,皱着眉叹气——
“这次的车祸某种程度上刺激到她了,导致了严重复发。小树,是她的幻视,是一个不存在的人。”说完这句,两人同时浮现起上次在大夫家打麻将的画面,仔细回想当时,其实谁都没听见电话铃声,而女生非常笃定地接听了电话。
他心爱的女孩,因为年幼一场横祸得了病,永久损伤。他的6岁,是跟在外婆身后吵着要飞机模型,而她的,是失控撞击星球的爆裂陨石,碎片扎满内里,全是无法消解的痛苦。
说起事故中去世的小男孩,老人们全都一脸可惜。那个一脸稚气的小孩子,特别宠爱妹妹,走到哪里都领着,在她的小挎包里装满棒棒糖,小吃摊的第一口总会留给她,谁都不能说她的坏话。可是,事故发生后,受本地风俗限制,没成家立业的孩子,不能立碑,必须直接火化,包括他的衣服和玩具等,统统要烧掉。申姗的哥哥申小海,没有墓碑,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
权颂和谷寒超走到病房门口,权颂停步,把手中的果篮递给谷寒超,交代他,“我怕影响她就不进去了,你看看她状态好不好,不好的话今天别问了。”随后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又回身:“帮我把人照顾好。”
“你自己好好吃饭睡觉,没有过不去的难关,有大夫在呢。”他也曾是他的病患,谷寒超懂得他的克制,他没再多说,独自进了病房。
谷大夫想起同姗姗初见的场景,怕被错认成变态疯狂道歉,她哈哈笑着,缓解了他的尴尬。她的性格温顺善良,大方地从购物袋里拿水给认识不过十分钟的陌生人。他也听权颂提过姗姗有个叫小树的弟弟,说她态度强硬,会严厉训斥他的偷懒和不上进,也会因为他气得吃不下饭。
一个人究竟会经历过什么样的创伤,对一个幻视倾注感情。善解人意的人,为什么会如此折磨自己。谷寒超坐在病床边苦笑,心底悲观翻涌,他看过太多被细小执念牵绊的病人,一段段放不下的经历在心里结成病块,心理医生能做什么?帮助病人消弭心底的病灶,帮助可怜的人战胜愁绪。他清楚自己的医生身份,他谨记希波克拉底誓言让他坚守为病家谋幸福。可越来越多无法治愈的心理疾病,同盛世之下仍有作恶的罪犯案件一样,永无终结。
护士走进来,更换了吊瓶药液。谷寒超任由杂乱思绪游走十几分钟,才警告自己要专注。他看了会姗姗,觉察到不对劲,被子下的姗姗抖得厉害。他急忙按铃,护士赶来,降低了输液速度,又摸摸吊瓶,说是药液太凉刺激到了心脏。
谷大夫帮姗姗掖了被子,露在外面输液的手也放进去,冰块一样冷的手。他搓搓两只手,空出一只虚虚地握住了靠近手腕处的输液软管,手心一道凉意让他清醒,慢慢有了一个猜测。
他去医院看权颂时,在病房门口看到姗姗握着他的手,大夫不愿打扰就给深夏打了电话,1分钟。再回去时,迎面遇见冲出病房的姗姗,脸色苍白,眼睛红着,不知道怎么了。而老人们说,小女孩是跟着救护车一起去的医院,那么她是见过父母被抢救的场面的,也许,曾握过至亲失温的手。
“谷大夫,你怎么来了,权颂呢?”一阵干咳,姗姗醒了。
“姗姗,权颂在家等你呢。”他从床头拿过保温杯,放上吸管给她。“你还记得在陵园发什么事情吗?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但我还是想问,你愿意,和我聊聊小树吗?”
从权颂处没有听过的,关于小树完整的形象终于有了。大夫清楚知道,此刻让一个PTSD病人回忆当年的事故,无异于再次亲历现场,她是承受不了的。但若同她说小树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人,她也更不会相信。可离具体的治疗方案,还差着一片空白,当年的诊治情况和医嘱。
C市只有一家儿童福利院,谷大夫亲自去了一趟,以精神科医生的身份申请同福利院的负责人会面,他向老院长要来了曾给姗姗做过一段时间心理辅导医生的联络方式,约了医生周末的时间。
尽管有了准备,但听来者介绍曾在儿童福利院做过临聘老师后,权颂表面没有任何表情,心脏像被重捶,一阵钝疼。他为医生和谷寒超倒了茶,端着茶杯坐回位子,不再说话。
老医生对姗姗印象深刻,女孩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均已病故,远房亲戚失联,没有监护人的女孩被民政部送到儿童福利院。刚进院的时候,姗姗的精神状况非常差,半夜惊醒尖叫、拒绝生人的接近、对响亮的噪音反应过度。
“她的症状符合急性应激障碍,我们当时按照应激做了一系列的治疗,包括帮助她适应福利院的日程安排、培养她画画的爱好、每天和她聊天等等。”老医生说完,探身喝了茶。“她是我在福利院最后一位病人,照料了两个月吧,后来我就出国深造了。”
“嗯,您的诊断没有任何问题,我们在了解多方信息后发现,实际上,她的急性应激没有痊愈,申姗出现了幻视。”谷大夫边点头边说,“她的幻视,是一位与她的亲哥哥相似,性格截然相反的弟弟,她幻想自己可以随时保护弟弟,在小树面前就如同哥哥在她面前一样,以此来平复她失去哥哥的痛苦。”
“她在幻视面前表现出的焦躁情绪,同本人性格差别很大,我曾一度认为她的幻视是因为精神分裂导致的,但她并没有精神分裂症的其它阳性症状,也就排除了这个可能。”
雨打在窗上,又一壶水烧开,茶室里弥漫着淡淡的蒸气,方桌边的三位一时无人讲话,深陷各自的情绪。事情的发展无人能清晰预料它的脉络走向,当接收到结局,再回头追究过程里的失误时,会冒出无数如果。她的世界在某一刻轰然坏掉,又不为人知地,被更换了错位运转的零件。
大夫关掉水壶电源,继续道,“因此,我们推测她的急性应激,发展成了创伤后应激障碍。触发她病情的事件是权颂住院,导致她产生了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她也出现了分离性遗忘症的症状,她本人关于哥哥申小海的记忆是模糊的,加上申小海大部分的生活痕迹被抹掉了,她只记得在事故中失去了父母。
“好在是,她的症状目前来看只有应激失忆和幻视,”说着,他从包里拿出笔记本,打开转给老医生:“今天约您来,一是想了解当时对她的治疗情况,二是我们把这些信息分享给您,也是想请教您,关于她的诊疗方案,想听听您的建议。”
出了茶室,细雨沾湿外衣,俩人同老医生道了别。权颂和大夫都开了各自的车来,大夫没有急着走,转身上了权颂的车。
关上车门,谷寒超正要说话,权颂先问了:“我要怎么做?”坐在那里他一直在想,他不明白,有人受了委屈会忍不住讲,想要被安慰被关心,为什么把创伤都藏在心里,是不信任他吗?
“创伤后应激障碍,是不容易康复的。大脑为了缓解恐惧,会让人彻底忘掉事故里的重要部分。患者也会试图逃避一切关于创伤时间的思考、感情或交流。”大夫没有急着回答问题,他想让权颂了解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些症状,再以自己的方式来帮助她。“简单举个例子,小刀不小心划破皮肤,三到五天伤口会自动愈合,这是免疫系统在保护我们的生理机能。
“可面对巨大的应激创伤,诸如生活里一些的重大事件,本身会影响人体免疫系统,加上是隐形的精神伤口,部分患者是不会主动触碰的,会设法躲得远远的,它也没办法自己愈合。”
“人们对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意义和安全性会有一个核心假设,大多数人经历过创伤事件后,这个假设在一段时间内会被重建,这是个体自我恢复的过程。但PTSD病人没有这个过程,创伤直接摧毁了假设,甚至会出现负面认知,比如认为世界充满不安全,灾难会随时降临。这让他们变得脆弱。”谷寒超缓缓地说了一段,当年看到书中理论家们的言论,他觉得难懂,工作多年后他才有了体会,相比身体的损伤,精神伤害对人的影响更长久。
“当时她还小,虽然在福利院受到不错的照料,但亲密的人不在身边,一个小女孩还是会经历很多艰难时刻。”他皱着眉头,想努力把对话引入轻松的方向。“但权啊,她能主动同你说小树,一定是非常信任你的。你想想看,她从小到大,也许从来没人相信她的小树。因为他们看不见啊……”
晚上权颂失眠了,黑暗里他睁着眼睛,想着大夫说的话:“PTSD是一种慢性障碍,病患可能会得很多很多年。但是,并不是没有治愈的可能。有研究表明,生活里一些微小的正面事件可以作为应激的缓冲器。我会对她进行应激管理干预和放松训练。你啊,要好好陪着她。陪伴是有助于恢复的。”
答应我,好好治疗,好吗?
第二天,权颂邀请姗姗来家里吃饭。他炖了鸡汤,做了清淡的海味,照顾感冒初愈的人。端给姗姗的汤,他连浮油都去掉。几近深秋,一碗温热的汤足够温暖身体。姗姗很久没吃家常饭菜,苍白的脸渐渐有一丝好气色。席间,权颂还说:“不要吃太撑,你还有草莓。”
吃饭时总夹的菜会被换到手边,瓢泼大雨中明明浑身湿透,手依然会贴在头顶遮雨。一次酒醉后记得她喜欢吃草莓,他的贴心,隐没在想不到的细节里。
待权颂收拾完碗筷出了厨房,沙发上没人,果盘空了一半。他看见姗姗站在落地窗边,胖猫乖乖地团成一团蹲在她脚边。
人生并不存在某种预告,没人能被指明走什么路,爱什么人,看什么夕阳。或许是多看了一遍她逗猫的视频,或许是多看了一眼后视镜里开心的女孩。当心动重复发生,他才后知后觉,那些昭示未来的细微线索,早在过往碎片里一次次展露。
那么此刻的情绪涌入,大概也并不是因为眼前景象陌生,而是过于熟悉。
想要长长久久地拥有这画面,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
“权颂,我想去哪走走,像之前出去玩的时候一样。”太阳即将埋没在地平线,姗姗转身和他说。
在一片热烈燃烧的橙金色晚霞里,权颂载着姗姗去了西山。那里有座地标建筑,可以俯瞰城市夜景。沿着盘山路,车直接开到山顶。抵达时,天彻底黑了,霜冷的夜空,圆月被匆匆飘过的薄云盖住,透出冷冽的光。
“这城市没有大海,为什么叫望海楼?”她指指地标的指示牌,不解地问。
“大概是很久以前,这里有海吧。”权颂低头看看表,快七点了。
他牵着她的手,慢慢踏上榉木楼梯。“刚考来C市的时候,对这个城市的面积没有概念。他们说西山可以看到全貌。第一次来我是从山脚一路走上来的,当时累得半死,想着好了看完了,赶快下山回去躺着。后来走到这里,周围的人说一定要看看夜景,才不算白来。”为了有最佳观赏视角,望海楼的灯光调得很暗,感官自己做主跑向清楚的地方,他的声音响在耳边,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转过两个转角,再几步走到宽阔的观景台。“我在台阶上坐了三个小时,终于等到了。”又看看表,他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倒数计时,5,4,3,2,1——
七点,是城市景观照明和路灯开启的时间,这些灯通常不会立刻明亮,而是缓慢地从暗到明。不多时,从山顶往下看,黑夜比白昼还要生动,所有的光亮让城市泛起金色,显得热闹而辽阔。黑暗的部分是森林植被,像是漂浮在大地上利落的黑色海岸线,圈出六千平方公里星空下的灯海。
“后来我经常会回到这里,明从暗生,每次看完都会充满希望。”他从女生眼中看到惊喜光亮,一如他第一次等到这灯海。他放低声音。“把这个秘密场所分享给你。美好的事物值得等待,不是吗?”
权颂的手被握得很紧,女生久久看着眼前,后来慢慢转过来抱住了他,小声地哭了。“我生病了,对吗?”
权颂的心缩了起来,他轻轻地回抱。不久前想给的表白也不重要了。她懂得他的一往情深,她只是害怕,经不起拥有,也经不起失去。
“不要怕,我会陪着你。答应我,好好治疗,我等你。”
6-次年3月
认识姗姗两年半,临近她的生日,日历显示那天恰好是周一。他和美术馆的同事早已相熟,半月前他拜托了他们帮忙,外借了周一休馆的美术馆。他自己则加速工作进度,提前结束了邻市出差和供应商大会,为得是能留在C市。
当天他提早下了班,先去花店取了花,和车后排一摞厚厚的印刷品放在一起,接着去了美术馆。同事A帮他把东西搬到了大厅。看时间差不多,他给姗姗打了电话,问她什么时间下班,被回复说跟平常一样,权颂说那你在美术馆等我,我来接你。挂了电话,他开始干活,不一会大夫发来信息:蛋糕拿到了,我和深夏十分钟后到。
三个人忙活了两个多小时,把展厅布置成了权颂设计的样子。忙完后,三人坐着喝水休息。权颂问大夫:“你昨天跟她聊天,她状态怎么样?”
“挺好的,状态跟去年比好很多。谷大夫的病人,多少沾了点幸运吧。”某大夫洋洋得意地吹嘘,迎面接到权颂的空瓶打头警告。
两人聊天,深夏没有在一旁听,她拿着手机跑去展厅拍照,很期待晚上的场面。
权颂目光停留在展厅里的一张合照上,半天没有挪开:“嗯,我也觉得她最近不错,说有段时间没看见小树了。”
同一时间,姗姗跟馆主正在南城与一位策展人对接,沟通下个月的展览安排。这位业内新锐策展人想要在美术馆举办毕加索经典作品的展出,他打开自己做的策展计划书,侃侃而谈。姗姗边听边想,他跟权颂有点像,喜欢做计划。
聊了大半个下午,馆主逐渐展露笑颜,对融入最近流行的沉浸式观赏部分赞赏有加,表示会全力配合。回去路上,馆主交代她约同事们的时间开会分工,他去找主流媒体和甲方赞助。姗姗说好,记在了工作备忘里,写完退出她顺手点开生活备忘,一行行待办事项前的方框都被打了勾,是她最近的已完成纪录。要有目标地向前走,是谷大夫的建议。
馆主从策展人处出来直接下了班,姗姗一路堵车回到美术馆时,早过了下班时间。回到办公室放资料,想着权颂要来接她,她一边往门口走一边给权颂打电话。等待铃音响了一声被接起来,沉稳的男声响起:“你回来了?”
环境音和手机音重叠,她似乎在馆内听到权颂的声音,他继续道,“我在美术馆,2号临展区,来找我吧。”
休馆的美术馆,只开了引路的灯带。在2号展区门口,姗姗看到权颂,他难得穿了西装,领口处随意解开了两粒衬衫纽扣,朝她摆摆手。
“嗯?不是说要一块跟谷大夫和深夏吃饭吗?”她满脸疑惑。
两颗糖果递了过来,“不急,餐厅预订好了,饿的话,先吃块巧克力。”权颂笑着:“想请申姗小朋友看个展。”他随即微微俯身,伸出手臂,做出邀请。
转过影壁,是面积不到50平的2号展厅,原本空白的墙上挂满了画,大部分是水粉画。这些画被放大成最佳观赏尺寸,在窄角度射灯的作用下,点缀大量色彩的摩天轮、大熊猫、麦田、深海,变成被艺术妆点过的耀眼标识。姗姗边走边看,像一位寻常游客。看着看着,眼眶再兜不住眼泪,她清楚记得当时画画的心情,甚至能闪回到画时喧嚣的环境里,嘈杂的人声和沉默不语的她。她抹抹眼角,不让模糊的泪遮住视线。
权颂为她办了一场展出。
“3号厅也有哦,你可不要感动得太早,你昏倒的话,我得跟着装昏,不然明天馆主上班肯定报警抓我们俩。”权颂在一边观察着她,适时开着玩笑。
眼泪汪汪的人被逗笑。被拉着转去相连的3号厅。还没到,她被门口摆着的人形立牌逗得眯起笑眼。纸片人阿权举着大拇指笑得酷酷的,欢迎观赏,生日快乐。
另个厅展出了她拍的照片。透过小小相机屏幕,或许看不出什么,但一旦画面被放大,视线有了更多落点,照片就透出新的意味。
不敢相信,她从未想过自己能拥有一场专属画展。可呈现在眼前的,的确是真真切切的,她熟悉的景色。连她和权颂的合照,也被打印了出来。照片里的人笑得太自然,让人挪不开眼。
姗姗在那幅照片前站了很久,听见权颂喊她。
回头,权颂站在展厅正中,笑着问她:“觉得自己的作品怎么样?”
她咬着唇,很认真得思考片刻,才说:“我觉得我还可以再努力一点。”
权颂听完笑了,喊了声:“大夫!”
大夫端着点好蜡烛的蛋糕从暗处走出,身旁是深夏和美术馆的同事们。他们唱着生日快乐歌,从四面向她靠拢。
低沉的嗓音响起,带着一点点不自在:“姗姗,今天是你的生日,但我想让这个生日包含的意义更多。”说完,藏在人群后的玫瑰被抬到面前。一大束碎冰蓝,在灯带的映照下,像一片蓝色的星星海。
“好在表白不需要准备演讲,他继续说,“在这么一大伙人面前表白我从来没做过。我只是想让你记得这一天。”说完,他很慢地讲出最后一句:“我喜欢你。姗姗,对你,我会说很多次喜欢。”
很安静,原本的生日场突然升级,在场人给予了充分的安静。体贴的人没有让她觉得难堪,他补了一句:“大家不要误会,她早就是我女朋友了。我欠她一次表白,想在今天补上。”
大夫实在憋不住了:“权啊,我就说你不要打印那张合照,又是素颜又像结婚照似的,吓得姗姗都不敢说话了。”说罢,又转向姗姗,“姗啊,那什么,你要觉得被威胁了你就眨眨眼。”
“权颂,谢谢你,谢谢大家一起为我庆祝生日。”她知道,这场浪漫的展览,带着所有人的心意。
两人被围在中间被起哄,权颂没有同意接吻的要求。发挥特长,他一本正经地和始作俑者做起谈判。
人群欢腾时,姗姗看到了小树,他离她有段距离,她却清楚听见他的声音:“我走了,记得开心,不开心的话,我会回来找你。”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幸福,也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快乐。
人群里深夏偷偷扯着大夫的衣角:“谷大夫,什么时候我能拥有这场面?”
谷大夫正起哄得来劲,被她吓了一跳,一看是深夏,松了口气:“你要啥自行车?你不是都见过未来婆婆了吗?”
数月后的周末,蓝泽小区2号楼居民群一早沸腾起来,晨起的大爷大妈遛弯归来,发现竟然有两家住户在搬家。选择同一天搬家,这种奇闻被拍了照片发到居民群里。邻居们纷纷猜测起来——
邻居A:“是不是有传销组织进到我们小区,被警察一锅端了?”
邻居B:“你不知道就不要胡说,搬家的有一户是个志愿者小姑娘,小区里好多人家的宠物都拜托她照料过。”
邻居C:“今天是超级特别的黄道吉日吗?我是不也得做点什么?”
邻居D:“请你们不要大清早在群里狂轰乱炸,为什么周末就不能考虑到一下上班族要休息呢?”
直到姗姗退群,邻居们还在喋喋不休。放下手机,她抬头环顾这个小区,视线停留的地方有熟悉的影子。她笑了,这些并不需要怀念。因为今后每一天, 那人都在。
不远处,她熟悉的影子,正在跟大夫斗嘴。
“搬到新家,起码赖你家吃半个月,才能安慰我的老腰。”谷大夫要疯了,帮人搬家也就算了,居然是搬两家!
“你收敛点,在我家吃过多少顿你心里没数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这是在报恩,懂吗?”
“你这个用兵我有点意见,你这相当于派我去赤道跑圈。”大夫毫不留情地回击。
“加油,我买了一车的‘好吃吃’放在了新房,都是你的。”该说不说,权颂是懂得收买人心的。
航空箱里的猫咪被最后从房间搬出,均是猫成一团的造型。它们会在新家适应吗?其实不用想太多,在爱人身边,难题都会被慢慢解决。
四季按照一如既往的情节巡回轮转,好像一本翻不完的画册。又一年初春,30岁的权颂等到了26岁的姗姗。他的爱人,再无幻觉,一场非镜像恋爱事故尘埃落定,终于有了值得纪念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