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二天早上,钟灵到教室时,看见自己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挂钩,一叠文件袋。
她戳了一下刘穆扬,指了指自己的桌子,“怎么回事?”
“跟我用一样的,好不好?”刘穆扬回过头来,眼神很真挚。
钟灵点点头。实在受不了这家伙真诚的小眼神。
刘穆扬一直看着她把挂钩粘好,才转过身去。
钟灵拿出前天的物理作业。她有几道题没有听懂,纠结了两天,还是模模糊糊。她决定要问刘穆扬。今天早起了十分钟,现在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很多人都问过刘穆扬问题。只有钟灵,始终不好意思当着其他同学的面去问。害怕被大家看到自己学得一团浆糊。害怕问出来的都不是高级问题。有点虚伪,自己也知道,可还是没有勇气。
她正要站起身来,忽然有一袋热豆浆,放在自己桌上。
“今天好早。喝点豆浆暖一暖吧。”身后传来沈一白温和的声音。
前面的刘穆扬恍若未闻。这家伙戴着耳机,正模仿着录音里英语课文的发音。
12
钟灵只好等到下午放学的时候拦截刘穆扬。本来早上就能解决的事情,非得再拖一天,她心里有些懊恼。
她也不喜欢喝豆浆。去课间操的路上,她偷偷带着豆浆,扔到女厕所的垃圾桶里了。不能扔在教室的垃圾桶,被沈一白看见可不好。
干净挺拔、成绩优秀、谦虚有礼貌、完美得滴水不漏的沈一白,钟灵绝对没有非分之想。她只是很羡慕沈一白。有个正常的家庭,疼爱自己的父母,努力就有收获的脑袋。沈一白的关心,钟灵也很感激,可是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回报他的关心,这就很惶恐了。如果沈一白天天都要送豆浆,钟灵就要崩溃了——她零用钱几乎没有,难道要自己磨豆浆回赠给沈一白吗?
放学的时候,钟灵也在位子上磨蹭。她不担心刘穆扬先走。这家伙每天放学之后都留在教室里写完作业再走。住读的同学吃完晚饭回到教室自习,常常能逮住刘穆扬。她一般六点半写完作业,之后会解答大家的问题,七点钟离开。
钟灵也不用担心沈一白。他并不等她一起放学,这也是钟灵坚定认为“千万不要多想,只是邻居一场”的重要原因。
她要抓住“同学们都走了”和“住读的同学吃完晚饭”这个时间差。
她拿出卷子,看着自己打算问的题目,抓紧时间思考,希望不要显得太傻。
还没等人都走光,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抬头一看,刘穆扬笑嘻嘻地看着她,指了指卷子:“有些问题想跟你讨论一下。”
那天晚上,说完所有她想问的题目之后,刘穆扬并没有停下。她拿出一本参考书,画出两个题目,仔细地擦掉了自己做过的痕迹,递给钟灵。这时候住读的同学陆续回来了,有几个同学也围了过来。刘穆扬把给钟灵做的题目又抄了一遍,递给那几位同学。大家做了一会儿,或者做完了,或者不会做,都停下来看着刘穆扬。她向周围看了看,还有一些同学在安静地写作业,就向大家招了招手,小声说:“跟我来。”
刘穆扬把大家带到了物理组办公室。
办公室里明亮温暖,空调吹得钟灵如沐春风。下一秒,她看见班主任一个人坐着,正在改卷子,就笑不出来了。
她最害怕的班主任兼物理老师啊!
刘穆扬倒不怕。看来她晚上带同学来,不是第一次了。她跟老师打了个招呼,就找了个位子,其他同学七手八脚,把别的老师座位上的椅子搬来,纷纷坐下。刘穆扬讲问题很清楚。她说的东西加入了自己的理解,跟看答案或者听老师讲课完全不同。说到后来,老师也加入了他们。钟灵发现,老师其实很可爱。他会笑眯眯地听刘穆扬说自己的解法,时不时地补充两句;他会对大家提问,不许刘穆扬回答。他问了钟灵两个问题,她紧张得要命,居然也答出来了。
那天晚上给钟灵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美好回忆。她第一次跟大家争论,大胆说出自己的理解,虽然说话的时候紧张得浑身发热,虽然说的有错有对,可是无论对错,她都很开心。
他们告辞的时候,老师笑着对钟灵点点头:“钟灵,好好思考,多问刘穆扬。读书没有别的,就是多想,把事情都想清楚。”她拼命点头,眼泪都快涌出来了。
很多年没有老师这样对她讲话了。原来她的心并不麻木。原来书上常常写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并不是无病呻吟。现在就有一阵温热的潮水,从心脏流向指尖,流向大脑,流向泪腺。
刘穆扬背起书包,对钟灵挥了挥手,走向校门。这家伙墨染般的乌发微微凌乱,清秀的面容笑起来格外好看。
钟灵也笑着挥了挥手。她站在十二月晴朗的冬夜里,眼睛里洒满星辉。
13
在巷子口放车时,昏黄的灯光洒下来,钟灵看了一眼手表,心里一惊。
七点钟了。
平日里都是五点钟放学,五点二十分左右到家。昨天给刘穆扬收拾桌子,迟了十五分钟,没多大关系。
可是今天迟了太多。母亲也许会自己做饭的。陈国柱今晚最好还是不在家吃晚饭。还来得及。
她放好车子,飞奔到家门口。钥匙半天插不进锁孔。不能敲门。敲了也没有人来开。
进自己家的时候,从来不能敲门。
陈国柱正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摆着几样熟食和五个空啤酒瓶子,地上一堆烟蒂,整间屋子里已经给抽得烟雾腾天。母亲坐在一边,嘴里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哄着怀里的婴儿。那男孩子的嚎哭就像理直气壮的撒泼,声震屋瓦。
糟得不能再糟了。
钟灵硬着头皮进屋,小心地把门关上。
她走到母亲面前,小声说:“妈,你们吃饭了没?我今天去问老师问题,回来晚了。”
母亲连眼皮也没抬,好像一心一意听着儿子的嚎哭,压根儿没听见钟灵的话。
钟灵心里有气。她不想再说什么,转身向着自己那间鸽子笼一样的卧室走去。
刚走两步,身后传来母亲的冷笑:“你还记着回来?不知道哪儿浪去了!昨天晚上做饭就迟了!才上高中几天?一天到晚不阴不阳的,踩着线上你那个高中,还问老师问题!你撒谎也不掂掂几斤几两!”
钟灵站着,没有说话。原来母亲口才这样好,原来她也不是一块木头,想骂人的时候能骂得句句戳心。可是钟灵不能说话,不能回嘴。多年的冷淡和积威之下,她不敢回嘴。他们是一家人。没有她的好果子吃。她住在这间房子里,还得吃饭。
她转过身去,低声说:“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母亲又低下眼皮,哼哼唧唧地拍着孩子,仿佛刻意冷却着自己的愤怒,玩味着钟灵的难堪。
也许是因为陈国柱在家,她这样数落我。钟灵想着。她发作完了,陈国柱就没有话说,我反倒好过。是为我好。是为我好吧?
她低头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转身,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饥饿感灼烧着她的胃。走过茶几时,忍不住向桌上的食物看了一眼。
陈国柱嘿嘿地笑起来。他乜斜着醉眼,向钟灵浑身打量着:“来,想吃就吃点,跟爸爸喝杯酒也行!”
14
这个学期剩下的时间都在期末复习中飞快地逝去。钟灵再也不能晚上留下来问刘穆扬。她只能每天早起十五分钟赶到教室,解决前一天的所有问题。
每一天的早上,好像形成了一种默契,她推开教室的门,刘穆扬就会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不管这家伙刚刚在做什么,听英语也好,做题目也好,背课文也好,总是能听见她进来。
放寒假的那一天下着大雪。老师发了成绩单和作业,讲完注意事项,天已经擦黑了。大家憋得太久,顾不上回家,每个班都有不少人呼啸着冲向操场,雪球扔得满天飞。
钟灵成绩不错,到了班级中游,稍微靠上一点。虽然离出类拔萃的那些人还有很远,但是能一步步向前走,也算有些微光。刘穆扬第一次考试,拿下年级第二名,仅次于沈一白。老师宣布成绩的时候,全班热烈鼓掌,不少人回过头来对刘穆扬比出大拇指,钟灵拍得手都红了。这也难怪,全班45个人,没有跟刘穆扬讨论过问题的,大概只有沈一白了。这家伙还有点不好意思,谁对她比出大拇指,她就摸一摸自己的头。
钟灵不想打雪仗。她要回家做饭。想到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都要呆在家里,仅有的好心情几乎消磨殆尽。
她跟刘穆扬一起走下楼。雪下得越来越大。刘穆扬陪她去车棚取车。这也成了一个习惯。
钟灵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空气里有一种冷冽的清新,心里也随之柔软轻快起来。刘穆扬随手弹着树枝上的积雪,靴子踩得雪地咯吱咯吱响。多数同学都去打雪仗了,这会儿只有他们两个人,慢悠悠地走在去车棚的路上。
“这次考得不错。”
“嗯,多亏你啦。”
刘穆扬笑道:“认真思考,总会有进步的。就怕每天都坐在那儿不动脑子。”
“坐在你后面,都快听见你脑子转得呼呼响了。你考这么好,过年你爸妈肯定给你发个大红包。”说着,钟灵俯身去开车锁。
刘穆扬若有所思地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笑容隐入晦暗的天色里。
“你家电话号码多少?”
“问这个干嘛?”
“在家会乱放卷子和书,要你来找。”
“你也知道是乱放,就不能好好搁着?”
“就不能啊!”
“切,我就是专业给你找书的啊?”
“快说。”
钟灵说了一串数字。如果你真的打电话来,我会很开心的。
“你怎么不记一下啊?”
刘穆扬戳了戳自己的脑袋,“过耳不忘。”
在校门口,钟灵骑上车子,挥挥手,“我走了。”
刘穆扬犹豫了一下,抬头看看天。
“雪很大。我送你回家吧。车子先放在这里,明天我找人送到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