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80年九月庚申日,西汉外戚与功臣、宗室的矛盾,突变为流血屠杀。
太尉周勃骗取将印,掌握长安北军指挥权。他进入军门,传令军中:
“为吕氏右袒,为刘氏左袒。”
军中皆左袒为刘氏。
随之,朱虚侯刘章诛杀吕产,南军军权同样旁落,诸吕瞬间成了待宰的羔羊。
一
周勃让北军官兵“站队”:左还是右,路怎么走,你们自己挑。
但,他暗中耍了一个小手腕。
古代,汉人穿衣是右衽:左前襟掩向右腋系带,将右襟掩覆于内。不管你左袒还是右袒,一定要将右腋下的系带解开,向左打开前襟。
如此一来,产生了两种效果:
1、左袒的速度一定比右袒快,无形中会带动观望者“拥刘”。
2、存心“拥吕”者,由于起先有向左解衣的动作,如果再向右袒,会被视作依违反复,成为众目睽睽下的“墙头草”。
当彼一念之间,稍有差池便即身首异处,谁敢妄动?北军将士自然“顺理成章”地作了绛侯手中的“杀人之刃”。
很多时候,人们对“墙头草”——即使只是疑似——的憎恶,要远远大过敌对者。
李隆基赐死王毛仲,固然因为高力士进谗,更在于诛杀韦氏集团时,他避而不入苑中,有坐山观虎斗的嫌疑,玄宗衔恨已久。
陆机之死,源于司马颖听信孟玖诬蔑,认定陆士衡左右观望,不愿加速进军与司马乂决战。
汉明帝算是位贤明的君主,但兴起楚王大狱,祸延全国。侍御史寒朗不忍冤陷无辜,于是为隧乡侯耿建等人分辩,更“疑天下无辜,类多如此”。皇帝质问他:“即如是,何不早奏?”寒朗回应:“臣恐海内别有发其奸者。”于是皇帝大怒,认为他首鼠两端,准备将他击杀。
王毛仲或许真的摇摆不定,陆机、寒朗则完全是被中伤、被冤枉。
华亭鹤唳,果然不堪复闻!
二
《鹿鼎记》中,韦小宝生长于妓院,混迹于皇宫,对人性之恶的洞悉,厚黑手段的造诣,简直无师自通。
他曾遭遇多次危局,假太后、海大富、刘一舟、桑结等等,无一不想置他于死地,但他凭着连篇谎话,居然一一化解。
比如全书第三十五回,韦都统带着施琅、黄甫,水师三路进击,一路阻逃,围剿神龙岛。大炮一轰,烟腾火炽,当者披靡,眼看大功将成,不想却被方怡诱骗,落到洪安通、洪夫人的手中。
这个时候,瘦头陀与陆高轩、胖头陀都能指证韦小宝。
攻岛前夕,瘦头陀假扮浮尸打探消息,被救起,胡言乱语一番。韦小宝误信神龙教发生内乱,一时大意,将他绑在中军营帐后,自己传令攻岛,一番布置(实际是施琅的策划)自然被瘦头陀窃听了去。
陆高轩、胖头陀先前暗中监视,偷到听韦小宝与施琅计议,又察觉纸篓中写有满汉文的地名碎片,更不用说出发时携有水师将领和大炮。
三人的证据、现实的攻击,完全坐实“叛教”之举。
韦小宝几乎必死无疑。
可是,他一番花言巧语,竟然把一个弥天大谎说圆了。
陆高轩、胖头陀?他们玩忽职守,不好好看守三本《四十二章经》,居然擅自离开北京!
瘦头陀?竟敢假传讯息,胡说什么
“本教已闹得天翻地覆,一塌胡涂。一大半人都已给教主绑了投入大海。余下的你杀我,我杀你。”
“教主和夫人给捉了起来,夫人全身衣服给脱得精光,在岛上游行示众。教主的胡子给人拔光了,给倒吊着挂在树上,已有三天三夜没喝水,没吃饭。”
反而是我白龙使,一心记挂教主和夫人,心中焦急,立即命所有战船一起出海,攻打神龙岛。还吩咐攻岛清兵听从教主指令,对夫人更要恭恭敬敬。
陆高轩、胖瘦头陀百口难辩;洪安通、洪夫人十成信了七八成,不仅未下杀手,还命无根道人看守他,以防陆高轩等暗中加害……
这是怎么做到的?
三
洪安通有一处心病。
经历前一次内讧、背叛之后,这位神龙教主看谁都不免存了一个心眼。
许雪亭、无根道人、陆高轩、胖头陀等等……你们到底还忠不忠于我?你们为我效力,是不是还留了一手,其心不诚?
你们到底是“左袒”还是“右袒”?
嗯,在我眼里,你们已经是“墙头草”,平日里表面忠勇,一遇变故,嘿嘿,再叛变岂非笃定?
不管陆、胖、瘦等三人如何指控韦小宝,只要稍稍露出疑似的“马脚”,我就要掂量掂量。
相反,在那次叛乱中,反而是韦小宝首倡和解,让我和夫人免于大难,这个白龙使,我看是值得相信的。
这必定是洪安通最真实的心理。
于是,细看这一段,当韦小宝真话里杂着假语,假话里点缀着真言,一通编造时,洪安通始终没有“怒”,表情只不过是“冷冷的”,或者“双眉一轩”,听得谀词马屁时还能“捻须微笑”“缓缓点头”“哈哈大笑”。
而面对陆高轩、胖头陀,则是“横了一眼,目光极是严厉”,对瘦头陀更是“怒目而视”进而大骂。
当此局势,韦小宝只要把谎话编圆了,逻辑通透了,自然可以不死。
尤其当韦小宝自认想娶方怡、怕死未上岛之时,洪安通和洪夫人还缓缓点头,“均想这孩子自承怕死,可见说话非虚。”
当然,韦小宝说的话,也极有意思。
按一般人的心思,如果有人控诉我,我圆了回来,又获得了评判者的信任,我一定要反过去控诉对方,不惜上纲上线。
但,韦小宝一大篇“鬼话”下来,没有一处直斥陆高轩、两头陀反叛。
“陆高轩、胖头陀,我叫你们在屋里看守,不可外出,怎么你二人到这里来了?要是失了宝经,误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这干系谁来担当?”
“你(瘦头陀)这家伙瞎造谣言,说甚么教主和夫人身遭危难。我不顾一切,赶来救驾,那知教主和夫人一点没事,几位掌门使又那里造反了?”
“请教主息怒。这瘦头陀倒也没说甚么侮辱教主的言语,只是说教主为人小气。”
只是摆九真一假、八真二假的“现象”,顶多问问责,末了,还能回护一两句。
他竟是在给洪安通制造一种“心理效应”:陆、胖、瘦三人不可信,虽然在为神龙教办事,但每个人心里都打着小算盘。
这直接击中了洪安通心头的死结。
这其实比怒斥三人是“叛徒”更具杀伤力。
四
神龙教并不仅仅亡于《鹿鼎记》。
从《天龙八部》《笑傲江湖》到《鹿鼎记》,老爷子展示了独裁者和他们的“邪教”覆灭的全过程。
丁春秋只是爱听谀词,星宿派不过一帮乌合之众,依照“丛林法则”自生自灭。
任我行、自宫之前的东方不败,固然一世枭雄,日月神教大搞个人崇拜,严刑峻法,部勒严整,但也有童百熊这样的好汉。
神龙教呢?从上至下,已然是陷于迷狂的精神病患者。教主明见万里,无所不知。一喊口号,犹如吸食了鸦片冰毒,个个堕落成不知世间还有天道公理存在的疯子。
洪安通呢?他也真信自己是先知一般的神圣。
丁春秋还能被拘押少林寺,星宿派一干小人投入灵鹫宫,也还有救;任我行判了个暴死,日月神教依然存在,从任盈盈传给了向问天。
到了洪安通与神龙教,则人与教一定要覆灭。不亡没有天理。
三十五回,韦小宝的脱难,正是对洪安通与神龙教最大的讽刺。
其实,他的辩解并非没有漏洞。
刚被洪夫人擒住时,韦小宝大叫:“来人哪,来人哪,快来救我!”洪安通想想这声呼号,就该大起疑心。
韦小宝将罗刹国的“龙脉”说成飞龙,“若是从陆地上炮轰,这条龙吃得一炮,立刻就飞天腾走了。”洪安通没有揪住这一点穷追细问,却想“外国人看风水,必定另有一套本事,自比中国风水更加厉害。”
当他神龙教的基业毁于一旦,居然还为命令发炮的人辩解,这太有意思了。
其实,根本在于,洪安通认定了自己一定是对的,不容他人怀疑。
在韦小宝被制住,还未进船舱之时,洪夫人笑道:
“教主他老人家大大的称赞你呐,说你带领清兵,炮轰神龙岛,轰得岛上的树木房屋,尽成灰烬。他老人家向来料事如神,这一次却料错了,他佩服你得很呢。”
英明的洪教主听在耳里,那不一定要为韦都统找回场子,为自己找回颜面?
更何况,韦小宝一直在渲染“教主和夫人才永远是对的。”有意逗引陆高轩、瘦头陀说错话,特别是戏耍瘦头陀的一段,着实精彩。
他说一句,瘦头陀便叫一句“假的!”
韦小宝道:“你说教主为了报仇,杀了青龙使和赤龙使!”
瘦陀头道:“假的,我没说。”
韦小宝道:“教主大公无私。”
瘦头陀道:“假的!”
韦小宝道:“大仁大义!”
瘦头陀叫道:“假的!”
韦小宝道:“决不会对属下记恨报仇。”
瘦头陀道:“假的!”
陆高轩看不下去,上来劝止。
陆高轩只怕瘦头陀再叫下去,教主一发脾气,那就不可收拾,于是扯了扯瘦头陀的衣袖,说道:“听他启禀教主,别打断他话头。”瘦头陀道:“这小子满口胡柴,难道也由得他说个不休?”陆高轩道:“教主聪明智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不用你着急,教主自然明白。”瘦头陀道:“哼!只怕未必……”这一出口,突然张大了嘴,更无声息,满脸惶恐之色。
韦小宝双目瞪视着他,突然扮个鬼脸。两人身材都矮,瘦头陀更矮,韦小宝低下头扮鬼脸,旁人瞧不到,瘦头陀却看得清清楚楚,当时便欲发作,却生怕激怒了教主,只有强自忍住,神色尴尬。一时之间,船舱中寂静无声,只听得瘦头陀呼呼喘气。
果然,当韦小宝再度逗引,瘦头陀大声辩解时。
洪教主向他怒目而视,喝道:“给我闭上了鸟嘴,你再怪叫一声,我把你这矮冬瓜劈成了他妈的两段。”
瘦头陀满脸紫胀,陆高轩和胖头陀也是骇然失色。众人均知洪教主城府甚深,平日喜怒不形于色,极少如此出言粗鲁,大发脾气,这般喝骂瘦头陀,定是愤怒已极。
当独裁者撕去他的面罩时,灭亡已是不可避免、不可逃脱。
正如博尔赫斯《恶棍列传》里《蒙面染工梅尔夫的哈基姆》一篇的结尾:
太阳升高时,哈基姆在城堡的高台上祈求胜利或者家神的启示。他虔诚地低着头,仿佛人们在雨中奔跑时那样,两个将领突然扯下缀满宝石的面纱。
顿时一阵战栗。想象中那张使徒的脸,那张到过天堂的脸,实际上是白的,是麻风病人那种特有的惨白色。脸庞肥大得难以置信,更像一张面具。眉毛脱落得精光;右眼的下睑耷拉在皮纹累累的面颊上;嘴唇的位置是一连串结节瘤;鼻梁塌陷,不成人形,倒像是狮子。
哈基姆企图进行最后的欺骗,他刚开口说:“你们罪孽深重,无缘看到我的荣光……”
人们不听他的,纷纷用长枪刺透了他。
最终,洪安通与张淡月、许雪亭、无根道人自相残杀下,惨然偕亡。
临死之前,除了“仙福永享、寿与天齐(齐字没说完就断了气)”之外,他还说了一句话,“你们……你们都不对,只有……只有我对。”
金庸老爷子的大手笔,令人五体投地之余,更惕然而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