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 《拥抱猫的夏夜》(一)

故事梗概:住在南方的十岁小男孩,幼年面部烧伤,他唯一的朋友是那只眼睛快要瞎掉的小猫,为了救猫,他每天戴着面具在村口卖樱桃,而樱桃树是父亲幼年为了他而种,传言,在烧伤后第一个冬天涂上樱桃汁可以防止新的肉芽冻烂。在这个过程中,他遇见大学毕业来自北方的姑娘夏琳,她跟随男友来到这座他家乡的小城,母亲的去世让她心事重重,面对男友的背叛……夏琳和王野在夏夜带着猫游荡,遇见神秘微笑的疯子,遇见夜晚溺死湖泊哭泣的生者,未来像暗夜终点的黎明,会好吗?



天色暗了下来,六七点钟,天边外薄薄的光影,王野家就已经要吃饭了。这是每天生活的常规,奶奶照例在一下午忙活完菜园的活之后,带着满身泥土的腥味,无神地回到灶台边上做饭,烟雾在锅洞里蔓延开,夜晚的气息和焚烧出来的老草裹挟在一起。

王野望着天边外的夜空出神,隔着菜园的后方是地势起伏的稻田,刚刚插完秧苗,并不惹眼。

他常常一个人站在这里看着发呆,对于土地有一种天生的亲近,那里远离人群,望着稻谷与地虫常常会有些神游,这种神游在蓝天之下,切近白云会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在夕阳下菜园边缘的一棵樱桃树随风摇摆,是樱桃要成熟的季节了,可是一棵形单影只的樱桃树在菜园里乍红得那么不合群。风撞击樱桃树叶子的时候,樱桃就要拔着身子往外窜。

他望着奶奶的活动,锅铲上带着油污,瓦数很低的灯照得她身姿有些佝偻,她不爱笑,甚少说话,只会在涉及一些生活管教之时展现唠叨,台面上是一筐子中午剩的米饭,从橱柜里拿出来的,她再一点一点将它们推到油锅里翻炒,下锅时刺啦一声,用锅铲使劲地压,显得很聒噪,似乎这样能炒出米饭不为人知的东西。

王野总觉得奶奶像不存在一样,可能随时会死去,像另一个至亲爷爷一般悄无声息。

奶奶来自祖宅那个庄子,步行要半个小时,常年自己居住,那个方寸大小的房子被她打扫的里外精致,桌椅叠在一起,像精巧的把戏,门前的几棵大树参天,遥远得在另一个庄子就能望见。

她不爱说话,做起活来风风火火,上身套着一个专备用以干活的粗布套子,在园子里转悠几下,满地新土翻耕,怀里面又是一大捆地里薅出来的杂草。等到没活干的时候就穿着洁净,一个人顺着庄子上的土地行走,如同吟游诗人一样,望着附近的沟渠发呆,偶尔看得累了,就随地坐在草上,风吹过她的头发,隔着天空,银白色的头发,她就上手摸一摸,好像触摸过往的岁月。

过路的人与她热情地招呼,她脸上不常笑,人们习以为常,只是啰嗦着农家的琐事,谁家的羊,谁家的鸡鸭。

奶奶自小习得辨认花草的本领,在过往辛酸贫困的日子,自在于花草的裹腹,或者泡茶来,草药之用。她独爱一种蓝色的小花,遍地常见,就像星辰洒落大地,她看见它们就自在得像个孩子。

据她说,在几十年前她还小的时候,大雪像灾难一样狠落了三天三夜,地面上不见其他颜色,家里的光景沮丧,弟弟们饿得狼嚎,她出门寻找可以吃的东西,诸如野葱之类,她行走在一望无际的平面上,没有空间感,前后上下左右全被雪剖成一平。

她孤零零站在一片白茫茫之中,连声音都呼不出去。

奶奶年轻的时候是个铁梨花,远近闻名的暴脾气,能跟男孩子打个不相上下,甚至土匪行径,因为家里穷,常常野得吓人,不是下河摸鱼,就是入人瓜棚偷瓜,被抓了还能与人纠缠叫嚣个不停,最后不了了之。

她年轻时是从不吃亏的主,别人欺负她,她一定要加倍还回去,不论是阳谋的还是阴谋的,总之达到目的方才罢休,于是人们都奉她为魔王,再加上她面色威严,不含笑,骂人不用喝水,得理不得理都不饶人。

穷沟沟里钻出来的,父母把她许配给了爷爷,只因为爷爷住的地方用水,种地时不用担心水的问题,那时候的人总为吃饱肚子而殚精竭虑。结婚就是过日子,常言生活会磨平棱角,跟着婆婆吃了很多苦,加上有了孩子,日子朝着另一条路上走去。爷爷是个没脾气的人,护不了她,只等到他白骨入了棺,已经黄花落日,奶奶性子不显了,越来越不像个魔王,而成了万千沉默女人的一员。

奶奶不爱跟孩子们住,自己一个人清净,在老庄子上等着土埋身子,看着每天落日余晖,人生已不可期待,等到王野父母出去打工让她去照顾王野,跟奶奶说了好久,奶奶也不说话,只坐到泪花流,泪花流着,天边阴渗渗的,要下雨,奶奶能从土里闻到天气的阴晴转变。

奶奶坐起身,到菜园和瓜棚下摘了很多的蔬菜瓜果,放到年前装鸡的尿素袋里让儿子儿媳带回去。一切都不言而明了,她在心里梳理了几十年的难过,将前半生卷掇卷掇在爷爷坟前烧个干净,才出了庄子,来照顾王野。

自王野记事起,他就和奶奶一起生活,父母常年在外打工,见面很少,记忆存在的恍惚是年关去给爷爷上坟,他们父子俩才会相伴。王野记得每次上坟的时候风总是很大,爷爷的坟很小,吹得坟上的小树来回倒,像有个人在下面摇。

王野没见过爷爷,凭着父亲和奶奶的讲述,知道他是一个爱抽旱烟的人,身体瘦弱像要随时被风吹倒一样,他不爱出力气,通俗讲就是好吃懒做,披着衣服晃悠到十里八村看人捕鱼摸虾,要不然就是流连于牌桌,到点再喝得晕晕乎乎倒在回家路上的坟岗。他胆子小,却又爱逞嘴上英雄,与人争斗只是气鼓鼓地说你不对,摆理摆不过人家,遇到气盛的就躲回家来,让奶奶出面。

没想到最终他永远躺在了这块活着时每每途经醉倒的地方,住得越来越拥挤。

坟上长了很多野树,交错着,父亲爬上爬下折断它们,最终显露出一个轮廓明显的坟包,如今草色青青,在坟的一边就是成片的树林和芦苇地,景色还算优美,时而群鸟飞过,留下鸣叫。黄纸摊着焚烧,父亲无言地一张张垒在上面,在视野上和坟融为一体,烧成的余烬,带着火光飘飞。

“要下雨了,最近别乱跑,好好待着,别惹人厌,给你烧的钱,拿着下去买酒买烟。”父亲拿树枝挑着纸堆,让空气充盈进去,“王野,给你爷磕个头。”

王野站在一边注视着,他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总喜欢在上坟时自说自话,这里面似乎还有死人的事情,他跑到中间,正对着墓碑上的字磕头,心里默念着:“爷爷,你没见过我,小心看见我的脸别吓到你,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你孙子,你不用保佑我,我希望你保佑我爸我妈,他们又要去打工了,保佑他们一路平安。”

父亲催促王野赶紧磕完头起来回家。

王野边走边回头望,他似乎看见爷爷抽着旱烟的样子,他悄悄地对后面的爷爷摆手说再见,只留下身后的燎舞的烟雾。

奶奶把炒饭盛出一碗放在桌上,又去热不知道是第几顿的面条,王野去端饭听见了猫叫。叫声从厨房连通着后面菜园的棚里传来的,其实就在刚刚王野站立的脚边,那里总是很黑。

2.

那只灰色的奶猫来到家里已经一个星期了,瘦小的身躯像一块随手丢弃的毛絮,躲藏在堆满农具的棚里,在黑暗之中偶尔才叫唤出几声,但声音都是颤抖的,夜色像水一样打湿大地,王野站在门口往里看,他端着饭碗,碗里面有几块肉试探着唤那只小猫,却毫无回应,反而连本能的叫唤也不继续了。

奶猫才月把大,周身是深灰色,毛灰得很精巧。一个星期前父母离家打工前为王野抱了这只小猫,一方面是希望养大这只猫可以捉老鼠,家里堆起来的粮食总在夜晚成群的叽叽喳喳,老鼠像过年一样热闹;另一方面是看着王野日渐地沉默和孤僻,希望让这只小兽成为他的伙伴。

作为农村的父母,不太可能较多关心到王野的身心发展,只是瞥见王野脸上的疤痕时,母亲总会掩面哭泣,他们无法预料到未来王野的生活,总之不太乐观。

王野今年十一岁,5岁那年因为顽皮打翻一盆热腾腾的面汤淋了仰面的满脸,事发之后,他就这样仰着头躺睡在母亲的腿上一个多月,直到伤口愈合不再流血出水,从此脸上毁容,整张脸皱缩得像老树。

因此,王野对于母亲的腿有着很深的感觉,如同童年的第二个摇篮,而母亲总是红肿的眼睛,和擦不干的泪痕让他很长一段时间觉得人的泪涕是像呼吸一样的生理反应。

腿,一种有力的结构,在人体之上承担着最重的负担,而在母亲身上承担着最累赘的王野。

之后成长中王野性格变得孤僻沉默,没有人做他的朋友,看见他的脸总是带着惶恐的目光,继而成为孩子口中那个山里的妖怪,亦或转世的邪童。

这些反应都是王野在经历好多次撞击之后才习然,他愈来愈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不会再像别的孩子那样生活,这种体会越来越清晰地占据了他灵魂的全部。后来他爱上了画画,这几乎是无可奈何的选择,却发现上天在这里为他搭建了棚子,他总有心得,总有趣味,画的画经常活灵活现又带着深沉。

事发后的前两年,母亲没有跟父亲一起出去,留在王野身边陪伴他,去哪都把他带着,到了夏天,王野头戴草帽,脸上遮着面罩在田埂上看母亲和众人一起插秧,所有的人低头抬头,秧苗一棵棵插入水中静立不倒,获得生命,绿色的气味顺着脚边河沟水流传过来,回头看炽热的阳光蒸腾出弧线,这样的景致就永远留在了王野的生命中。

等到生活重新陷入了稳定,父亲回来诉说自己打工的生死瞬间,母亲又是泪眼婆娑,王野在这样的时刻就像悄然融于黑暗的精灵,趴在门边看,饭桌上谈及死亡和灾难就像一口菜就着一口饭。

为了家里的光景,母亲又跟着父亲到外地打工,为此叫来独自居住的奶奶来照顾王野,祖孙二人就这样年复一年地生活。

母亲刚离开时,王野难以适应,白天太阳照得人不太常怅惘,他就一个人顺着河流抓鱼摸虾,奔跑得身上流满了汗,回到家里插着吸管喝下所剩的最后一罐健力宝,夏天和少年的热情充斥得丰满,使人忘记了想念;到了晚上夜深人静,少年火疖,白天欢闹的热气袭身,生殖器疼痛,躺在床上哭泣想念母亲,而奶奶早已在一边睡着,他一个人出来坐在月夜下,久久地就乏了。乏着织出没有颜色的梦,因为他都是使用铅笔画画。

后来他偶然在柜子里翻找东西时闻见了母亲的衣服,那是一件印着菊花的夏天纱布衣,上面残留的是母亲爱用的洗衣粉的味道,但那不自觉被王野当做了母亲的味道,他像寻觅到一个宝藏,满柜都是母亲的衣服。

于是他开始偷偷在自己睡觉的床头藏几件母亲平日爱穿的衣服,闻着上面散发的气味能安心入睡,他在黑暗中窃喜于自己无人可查的智慧。

父母一个月前刚刚回来,为的是几亩田地,那边的活刚一停工就转投农活。他们常年在外地流徙着为人做过冬的棉被,一台棉花机,就着几卷纱网,往山区一钻就是好几个月,那里需求量高,一户一户地询问,被套机上带着米面,随地起锅,真真切切是为了“谋生”。

因为在山区,每一道弯沟,每一个拐点,都不知道突转的是悬崖峭壁还是平地新路,那时候一切很原始,车毁人亡也是常有的事。母亲有一次去一户人家门口询问是否有做被套的需求,一只大狼狗突蹿而至,冲着母亲的大腿咬了一口,鲜血直流,母亲伏地坐在那户人家的石凳上哭,而父亲还在几十米外另一家正忙活着收机子。那家人解释狼狗是打了疫苗的,承诺待会多要几床棉被,闻此母亲也就没索要赔偿,包扎好就和父亲继续忙活着为这家人做工。

他们回来以后着急忙慌地劳作,也没有时间和王野说话以及照看他的情绪,等到一切都忙完了,在夜晚的饭桌上,烧了三四五个菜,大家吃一顿安心饭,父亲也慢腾腾喝起了酒。奶奶说到粮食堆里老鼠开大会,父亲才偶然想到或许可以养一只猫,说到这,王野才露出笑颜。

次日父亲去抱猫,王野在家里翘首以盼,猫搁袋子里装回来,那么小,脖子上还套着一根麻布绳,就像肚脐带,从袋口拿出来一溜烟就上了拖拉机的隐角,王野看着躲藏在角落里的生命,觉得自己将不再那么孤单。

父母是在凌晨出发的,临走前叫醒王野,看着已经打包好的两摞行李,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朦胧就像抽走了所有的空气,王野一言不发,小猫似的盘坐在床上眼睛亮亮地盯。母亲笑着从口袋里拿出来一只悠悠球,这是回来带给王野的礼物,她看见城里的小孩爱玩这个,卖她悠悠球的老板娘说这是美国货,晚上还会发光。王野看着这只黑色的悠悠球,还未挑起他的兴趣。

父母离去,大门关上了,房间陷入了沉寂,奶奶披着衣服回来关上了灯,屋里黑黑的,一种从内心钻出来的怪虫扯咬着王野心里的一块田,他觉得生活没意思极了,悠悠球握在王野的手心里,那么冰凉怎么也捂不热,那悠悠球的一圈果真发出淡淡的荧光。一夜无眠,他希望天不要亮,亮了又要起床,却看不见爸爸妈妈了。

猫来到家里不吃不喝,像被拐来的幼孩,倔强、警惕,从来不探头看人,王野觉得它像自己,多希望它能出来跟自己玩,他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王野问奶奶小猫为什么不吃东西,奶奶说刚抱回来的猫都这样,认生,过几天就好了。一整天,王野都守着小猫的旁边呼唤它,静静地听它发出的动静,拿手电照它,看见它在被农具隔着的拐角呆立着。

他很难过,想起了漫画书上小猫吃鱼的故事,故事里所有的猫都会吃鱼,这是一条铁律,好像这种天性会覆盖任何时候的恐慌。

他兴奋地跑出去,在他平日爱去的河沟捉鱼。但是农忙已经结束,水库关了,上游不再放水,水沟里没了活水也就没有鱼过来。王野坐在家里发愁,脑海搜索所有的水源,除却大河大塘这种需要工具的,他想起了倒水潭,那条位于坟岗周边的卧龙形状的潭沟。

村里流传着许多关于倒水潭的传说,说那里有条很长很长的大蛇,常吃人,中午和晚上有鬼出没千万不能去,于是,除了灌田打药,没人会无缘无故往倒水潭跑。

3.

午饭后,奶奶在午睡,风扇咿咿呀呀转着,盛气的阳光,王野咀嚼着一根菜园的黄瓜,来到了倒水潭,经过旁边的乱葬岗,他忍不住左顾右盼,人们常说正中午千万不能乱走动,如今大太阳下就自己一个人,忍不住会顾及睡在底下的人们,大家会不会无聊寂寞,其中爷爷的坟被遮挡在深处,自己经过这里爷爷会知道吗,他还能否认出自己。

站在倒水潭的碎石桥上往下看,潭水清澈,有鱼影游动,细条状,这肯定很适合小猫下嘴。王野都忍不住替小猫流口水,对于小猫吃鱼的兴奋抵挡了关于鬼神的遐思。

他卷起裤管,将网兜放在一边的草地上,这些草地软软的又很厚,连着很远蔓延到一块沼泽,抬望眼四周一射之地是农田,农田四周将之包围住,眼下水迹遍布,恰是风吹水暖。王野像先前插秧的大人们一样将脚没入水中,一股清凉沁入脚底,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像刚尿尿完一样。

这些鱼完全不怕人,只是在抖起一层涟漪之后才会闻力偏移一下,很是喜人。少年的玩心上来,王野暂且将捉鱼的任务放在一边,手从水底浮拖,假装鱼在手心而游,仿佛水下潜艇悬舟,这些鱼在水底透明地闪着光,嘴巴尖尖的,煞是好看。

突然一声呵斥,让王野恨不得丢了魂,抬头看,桥上站着一个人,一个老头,戴着这样的草帽,逆着光看不清脸,虚幻之间。

“还不快回家去,掉进水里就不叫你欢腾了。”

“你是谁?”王野好奇地说。

“捕蛇的”老人回答。

王野顿觉惊奇,从没见过捕蛇人是什么样的,就问他“捕蛇……你不怕蛇吗?”

“蛇还怕我呢,它们见了我就自动缩成一团,乖乖打成个结,等我来捡。”老人笑道。

“你骗人,蛇那么快,会咬你的。”

“我现在还没见到蛇,要不然一定让你看看,我平常都是满满一箩筐。”

“那你把蛇都捕完了怎么办?”

“不会的,蛇会生小蛇,它们都在土窝里不出来。”

“那它们不就没有了爸爸妈妈了吗?”

“干我何事?”老人说,“你在这里干嘛,你家里人没跟你说倒水潭不能来?”

“我才不怕呢!那都是骗人的,这里没有大蛇,也没有鬼。”

“嘿嘿,你这小孩真是不知怕。”老人突然说,“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王野像被冒犯了一样,顿觉脸上火辣辣的疼,“也不干你的事。”说着低下头,看着水下游得自在的鱼。

“快快回家,不然告诉别人来赶你。”

水下的鱼不解岸上之事,只是游来游去,王野觉得它们活得真自在,转念一想又觉得它们可真讨厌。桥上的人不走,王野觉得没意思,就站起来拿着鱼兜准备走了,抬头看,发现桥上早已无人影。

“喂……老头……”声音在空旷的倒水潭回荡,没有人回应,他觉得怅惘极了,一手提着网,一手提着鞋,用湿湿的脚在泥土上走,有点硌脚,又有点热。走到桥上,他左看右看,除了树上鸟啼,四周根本不见人影,他拿起一个土块,扔进了下方水潭中。

王野没有带回鱼来,奶奶还在睡觉,猫也趴在角落睡觉,大路上没人,太阳很大,家家户户跟夜深了一样关上了门,外面知了和鸟很吵闹。他索性也躺在过门的席子上,冰冰凉凉的,还有清风过道,发散着神思,侧脸看着门外,太阳照到的地方,亮得发白。不多时他也进入梦乡,在梦里王野站在倒水潭的桥上往下尿尿。

王野缠上了梦魇,醒来时已经是三四点钟,奶奶不在,王野想起自己的悠悠球,他到床边拿,把绳口套在手指上,晃悠到到后面菜园去。奶奶戴个帽子在拔菜园里的草,草势茂盛,甚至盖过了蔬菜,王野觉得那些草长得不错,大家一起在地里,拔了光景不好看。他站着唤她,手头上把玩着悠悠球。

“奶,明天赶集买几条鱼好吗?”

“想吃鱼了?”奶奶拔着草不回身地说道。

“猫不吃东西,想给它吃。”

“糟蹋东西。”

奶奶结束了话题,王野觉得讨厌,冷落着玩那只不熟悉的悠悠球,他不知道悠悠球放下去的时候需要手朝上抻一下,球顺着绳下去,距离太短,一下就撞在地面上,成了两半。

阳光柔和了,地上的光影变得暗淡些,门外的空地上集合了很多孩子在玩耍,地上画着方格子,大家跳来跳去,有男有女。他们玩得很投入,头发湿了贴在额头上,树影正好将阳光挡住,王野站在门口看。

4.

有个女孩注意到了他,看见那张怪物一样的脸,她先是捂着嘴像是腼腆地笑,然后又拉过她的好朋友对着王野指指点点,游戏停止了,大家交头接耳地看着他,同时嬉笑着,那是嘲讽的滋味。一个小男孩从地上捡起一个土块,远远地扔过来,到了王野脚边碎成土渣,人们三五成群地扔,王野吓得钻进屋里,他们追了过来,扔的屋里到处都是土块。

奶奶从后院过来,看见这群顽劣的孩子,张口大骂,他们哄闹着作鸟兽散。

奶奶又去忙别的事了,她总是有事可忙。屋里又回归到安静,王野拿着扫帚将地上的土块清理干净,又端来水冲洗,一切忙完,满头大汗。发散过了,王野又蹲在角落边上看那只小猫,学猫叫呼唤着它,原本沉寂的猫又警觉起来,回应着,王野高兴起来。

到了晚上吃过饭,王野摆弄着悠悠球,发现它已无可救药,他望着发呆。奶奶打好洗脚水,招呼王野。夜晚的星光点点,天上很热闹。

躺在床上,王野捧着一本从爸爸柜子里翻出来的破书瞎看,不解,但胜过睡觉。突然,奶奶一伸手关了灯,屋里陷入了死寂,王野问奶奶关灯干嘛,奶奶只嚷着快睡觉,王野说他想看书,奶奶说明天再看。奶奶不再理他,王野趴着看那本在黑夜中如同不存在的书,只能闻见书上传来的年久的霉味,伴着一旁母亲衣服上的香味,他们全家又睡在了一起。

王野睡不着,就这样睁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听见院子的铁棚上传来声音,像是白天小孩们扔的土块落在上面,只不过要更激烈一点,他试着等声音停,却发现并没有。王野喊了喊奶奶,睡得毫无反应,她似乎又和世界失联了。王野想逼着自己睡去,但那声音总在脑海萦绕。

恐惧像蚂蚁在皮肤上慌不择路,帷障一样的黑暗向他眼睛连同心灵的通道围来,他烦躁地一把撕碎。

王野下床,找出自己的小手电,那是以前爸爸在村里的集会上给他买的,热闹的街上商品琳琅满目,他买了一个可以变换形态的手电筒,每按一次开关,手电筒会射出不同的图案,最后才会回到正常状态的白光。他紧紧握着小手电,先是查看了一下小猫呆的地方,却发现它也不见了踪影,突然一声,原本沉寂的铁棚上的响动又复发了。

王野来到楼上,盖好的二楼毛坯房狭小且黑,他摸黑走到窗户边上,窗户是直接对着铁棚的,他已经站到窗边,下一秒打开手电筒,一个大大的五角星红色图案落在铁棚的声源处,站在五角星中央的是一只黄鼠狼,黄鼠狼正在捕食藏在铁棚缝隙里的老鼠,那老鼠大而胖,在缝隙之间钻来钻去,黄鼠狼的体型略大,不停撞击拍打着缝隙里的老鼠,在铁棚两端之间游走,就像动画片《猫和老鼠》。

王野想到家里近来生出的鼠患,将手电筒调到白光,想着为黄鼠狼打辅助。白光探照之下,铁棚上一览无余,老鼠走投无路之下被黄鼠狼一口咬中,衔在嘴里。黄鼠狼扭过头光点正中央看着王野,就像一个仙人,下一秒顺着棚瓦闪跳几下就不见了。

突然,王野听见了猫叫,看见楼下的小猫不知什么时候躲在其中一个房间里,梦游一般。他上去抚摸它,王野第一次摸到它的毛发,原本激荡的心变得沉静下来。猫的身子并不温暖,他的手能感受到它跳动的心脏,还有哼哼着的内脏的喘动,如上了发条的玩偶。

“你在这干嘛……饿不饿啊?”王野问它,“你是不是想爸爸妈妈了啊?”小猫没有回应他。

第二天,王野和奶奶说起黄鼠狼的事情,奶奶总制止他,老人忌讳于听见黄鼠狼的字眼,让他看见就看见,不要管也不要提及。

王野总觉得自己认识这只黄鼠狼,前一段时间的午后,天下着毛毛雨,他准备到菜园后面的厕所,站在石板的台阶上张望四方,眼角边缘活动的物体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扭头看见是一只橙黄色的黄鼠狼,他像个探险者在菜园里游走,已经到了厨房的门口,毛发擦过一个废弃的锈锅时并未沾染任何灰尘。

它也看见了王野,大概也是个孩子,伴着好奇的眼神看了看王野,下一秒就像恶作剧败露一样逃窜,身体穿过细细的铁丝网口消失于河沟之下的杂草中。

它们会不会是同一个?如果是,我们也算是认识的朋友了。王野这样在心里想。

黄鼠狼几乎每天都会来铁棚上抓老鼠,隔壁就是一家废品站,靠墙堆了很多的瓶瓶罐罐,食物的残渣经常吸引这些地洞里的黑夜先生前来造访,没有光了就叽叽喳喳,俨然一个鼠界。

小猫一直不吃饭,这成了王野心头上的一个苍耳,抓心挠魂。终于在一个下午,看着太阳变得温柔,大地散发出沉默的余韵,王野再次去倒水潭找鱼,倒水潭失去了烈日下的苍凉,变得雅致起来,小溪潺潺,就像梦境。那些鱼似乎从未离开过,在原地打转,除了它们,还有一些小螃蟹。这里像一个小世界,生命在这里满足且无忧。

王野带了一个家里洗衣服用的水桶,他将网兜抄在水中轻轻一托鱼就落网了,鱼在网上蹦跶着,失去了水下的晶莹,只显白色。一网又一网,鱼又总是从上游来了一波又一波,他将捕来的鱼都放在桶里,不一会桶里就装满了半桶的鱼。王野觉得装得差不多了,就顺势坐在柔软的草地上,低头看桶里重新欢快的鱼。

这些鱼知道自己已经不在河里了吗?

一阵微风吹过,充满芳香。

晚上,吃过饭,树间沙沙响。王野靠着门,夜色将他罩在暗处,几个小孩欢腾地拿着几个孔明灯出来,边跑边叫。

“快,带火机了吗?”

“不能在这里放,点了草垛,我妈会剥我的皮。”

“也会烧到电线的。”

“真麻烦,到田里放,那里宽敞,大人们看不见。”

大家齐声赞同,就往前跑。王野觉得好奇,他没见过孔明灯飘起来是什么样,很想跟在后面去看看,他回头看奶奶,正在厨房里剥豆子,一大捆的毛豆,弯曲着身体,坐在放倒的小矮凳上如同雕塑。他没有和奶奶商量,她肯定不会让自己去,于是自作主张跟在孩子们的身后跑去,孩子们走的是一条弯弯的小路,七拐八绕,路上还有很多的野树,渐渐地王野找不到那些去放孔明灯的小孩,他只有自己往前走,感到有些害怕,突然透过树梢看见远方有火光冒出来,直到小路的尽头。他看见眼前是一片开阔的稻田,秋收之后的景象,王野觉得很纳闷,现在不是刚插完秧吗?

这不是最重要的,田里面燃烧着一个个红红的火堆,连着高低起伏的田埂像一道防洪的堤坝一样,站着形形色色的人,因为逆着光,他们面对火光背对着他,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王野不禁越走越近,人们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火,安静得很,连火堆的焚烧也不发出丝毫声音,距离王野最近的两个人相互依靠着,裹紧衣服。

“喂,你们在干什么?”王野喊道。

突然离他最近的两个人扭头看他,王野发现那是爸爸妈妈,他们微笑着向他招手,其他人继续看火,那火烧得那么大,那么大……

5.

一丝冰凉,王野醒了过来,还是在倒水潭边的草地上,一条红蛇滑过他的皮肤到一旁草地,王野被吓得不敢动弹。那条蛇待在那里不动,慵懒着,王野也不动,去看它,身上红褐色的鳞片,像铠甲,蛇头弧线的,有点湿润,两只眼睛有着闲怡的光泽。慢慢地,蛇掠过草地,滑过潭水,向野草深处游去。

路上,王野提着桶,步履瞒珊地往家去了。

回到家里,刚刚的那个梦还在嗡嗡作响,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自从幼年的突如其来的一场灾难之后,生命就被拓印在八字命运的下处,总卷印着关于不好的惨象。要么是旧时深夜的无端发怪异的病,迈过深沉夜色老乌哀鸣的倒水潭去看大夫,要么是一辆喧嚣的货车直逼自己的眉前,和死神擦肩……像这种突如其来的厄运,或大或小,改变着一个儿童成长的心灵,变得老态,以至于被害妄想症。每次看见父母离家,他总陷入无休止的焦虑,怀疑他们能不能再回来,因此他能想念在自己的脸还没烧伤的时候与父母相处的时光。

以前的时候,村里的田埂上总会长些野树,它们颇有韧性,如同柔铁,每当秋收之后当地人都会连着田埂上的野树和地里的草秆一起焚烧,他们觉得这是地里的东西,是要来年再为邻。母亲嫁过去的第一年秋收,他们连着庄子上的大人们一起站着看火。

昂扬着混合着农民们对丰收向往的希冀在夜空中飘飞,成了年轻爱情里的烟火。

王野将梦里的景象在纸上画了下来,只是铅笔而成的,没有颜色,画纸上回头望的父母少了一丝温馨,多了一丝无法回去的哀愁。

为了给小猫做鱼吃,王野谎称自己想吃鱼,当他将一水桶的小鱼提在奶奶面前的时候,她再次骂他瞎闹。这样的事情曾经也发生过一次,在上学的时候,有一个女孩愿意和他做朋友,她总是像个小哲学家一样说出很多看似高深的话,带着悲天悯人,重复父亲对她的教导,人应该体恤别人的艰难,多一分包容,不应该轻视甚至于嘲笑。

当那些书里名言一样的话从她扎着两个花辫子的脑袋里说出来,有一种滑稽的味道。

女孩姓龚,名字已记不清了,好像是带个“云”字,少年的世界对于抽象的符号总是不太敏感。龚是和父亲搬来这边的,并不久,他们成了好朋友。学校的时光,龚总是不顾别人的眼光和王野一起玩,去小卖部,一起做操,打扫卫生。每个星期五的下午,全校不上课,大扫除,他们就主动承担别人的不愿意干的除草工作,学校建在土山上,草长得很茂盛,他们协同作战,戴着建筑工人的手套,在一块块地区拔草,不一会就能堆得很高,事后他们擦着汗看着自己一下午的成果,心满意足。

同学们看着他俩搭配和谐,草除地起劲,就说他们会结婚做两口子,人们鼓着掌欢腾着叫,他们俩低着身拔草,龚看见王野的沉默,仔细瞅,正默默流着眼泪。

龚不明白,自己是小姑娘都没哭,他流什么泪。

说是小姑娘,但龚一点也不像。一天中午放学,龚神秘地将王野拉到一个角落,告诉他自己发现了一个人工水沟,里面全是龙虾,那条水沟之前王野也走过,那时候里面只有浑浊的水。他们一起奔跑到水沟面前,满池的龙虾激起了孩子的天性,他们下水捕捞,很久才回去吃午饭。

当王野带着满书包的龙虾回到家里给奶奶看,和今天这般满桶的鱼有着相似的景象。因此在奶奶说出这句抱怨的时候,王野不禁想起了龚,在后面一个学期她转学离开,只在王野的生命中留下了一个美丽的剪影。

奶奶禁不住王野的央求,将鱼用当地的做法,裹上面粉在油里煎过,表面金黄,面粉是为了鱼肉彼此粘连不易碎,然后再下汤烹煮,香气怡人。过程中,王野一直瞩目盼望,这份香气使他相信会留住小猫的心。当王野兴高采烈地拿着几条碗里的鱼送到小猫的嘴里,它却仍旧逃避,视之为空气,甚至没有嗅一嗅。

王野采用对待奶奶一样的央求于小猫,但它就是不为所动。

内心的力量使他愤怒,他不顾地下的灰尘,像野兽一样钻进角落里攥着它脖子上的绳用力地拉出来,它就像一个死物一样,顺着外力滑到一边,然后仍由皮毛沾上了灰,身上颤抖着,看见骨骼的纹路。王野掐着它的脖子将它的头按到鱼上,让它闻到鱼的美味,唤醒内心的饥饿。但是当松手以后,小猫歪歪倒倒地晃悠到一边,一种奄奄一息的无力。

王野哭了,既是对小猫的愧疚,也是对它冷漠的委屈。

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玩呢?

那顿饭,王野吃得毫无食欲,便草草顺着中午的时钟睡去。

6.

从倒水潭回来以后,王野就病了,治不好的邪样,总是发烧,时停时起,浑身无力。王野躺在床上,他竟然满足于这种状态,像个发蔫的小猫,裹紧被子,然后脑袋不受控制地神游,游到七八年前,父母年轻的时候,大家不为贫穷所累,在树下坐着,那时候王野就会定睛看着母亲跟别人一起聊天的样子,风吹过来,有母亲的香气。

生病某种意义上就是魂离,带着自己游荡,穿越时光,于是原本受到意识监控的潜意识,在精神的疲衰下,纷纷逃窜,在大脑里汹涌,喧嚣,载歌载舞,无数个画面像自由组合的云朵或者相互叠嶂的光晕,王野觉得自己醉了。

奶奶是个迷信的人,认为王野的怪病是因为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她过去经历些老旧的见闻,也会些被科学拒之门外的本领。厨房里,奶奶脱下了旧日的一尊腐朽,眼睛炯炯,拿过一只碗,半碗的水,筷子像插秧一样手扶着,奶奶一个又一个喊叫不同的人名,这些名字在空间里显得极为陌生,于是独廖一个人在灶台边上的呼喊,就有些诡异的气氛。

王野听见了奶奶在厨房里的呼喊,以为是在叫自己,躺在床上回应,奶奶没有理他。

等喊到王野爷爷的名字时,筷子像听懂了话站得笔直。好像是等待训话一样,奶奶将在农村几十年所习得的恼话、脏话通通骂了一遍,愤怒来的空旷,且寂寥。压抑的气氛,一个人面对着空无,以一种家常的方式诉说着关于生命的安稳。

待到说的无话可说了,奶奶才爆喝一声,用一把菜刀从站得笔直的筷子上端砍下去,连着碗都砍成两半,水顺着灶台流滴下来,像血的轨迹。

奶奶作为一个长者,和自以为熟络阴阳两界规矩的老人,自觉承担起在这方面保护家庭的责任,她捡拾起碗筷的碎片,将它们叠放着从一旁窗户扔了出去。

两天以后,在吃药调养下,王野好转起来,康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猫。拿着手电往角落里照,他看见小猫的左眼肿得很高,就像要从里面钻出什么东西,看上去很吓人。他再次钻进角落里,轻轻将小猫捧出来,仔细瞧见了左眼上的惨状,左眼是闭着,但却鼓得很大,从眼缝里渗出白黄色的液体,仿佛一颗坏掉的肉瘤。

王野抱着小猫去找奶奶,问她是怎么回事,奶奶随意瞅了一眼就说,上火了,多喝点水就好了。王野不相信,这肿得已经超出了一般生病的程度,他高举着猫往前送说,奶奶,你看一下,看它的眼睛。奶奶被他聒噪得烦了,只得停下手头上的事情去看,她隔着身上围的围裙在小猫坏掉的眼睛上按压、擦拭,于是那些液体越来越多得出来,小猫痛得乱叫。

“别弄了,它痛。”王野吓坏了,忙把小猫收回去。

“好了,脓挤出来了,过几天就好了。”奶奶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继续忙活起来。

“真的?”王野高兴地问,奶奶没有再回应他。

王野抱着它走开,边走边说,“你别怕,很快就会好的。”

夜里,王野在床上听见小猫痛苦的叫声,凄惨回转在空旷的外屋,引起他内心莫大的担忧,却也无计可施,只得在心中默念,再忍忍,很快就会好的。

在小猫身上,王野总能想起自己的体验,在爸爸妈妈不在身边的日子生病,每次总觉得自己要死了,是世界上最可怜的孩子,尤其在抚摸到自己那张已经变得僵硬的脸,不平整的皮肤所传递到内心的洪钟,荡得他不再期待以后的生活了。

少年在本该欢快的年纪忘记未来的一潭死水,他想不明白自己进入那片水域除了冰凉刺骨,以及没过头顶后自己和人间的隔绝,还能看见怎样一抹姹紫嫣红。

当病痛结束,人被推向生活流水线上,在日升日落之间,还要继续行走。

等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小猫的眼睛还是没有好转,原本被挤出来的水,又鼓满了一眼囊,加上久而不进食的软弱,它走路摇晃着,鸣叫凄惨着,在祖孙生活的平和之家,来回走动,走到哪里,哀音就传到哪里,形成一种对峙,好像在质问。

王野着急地再次询问奶奶,或许因为自己也没有办法,奶奶就以逃避和沉默来回答。

晚上,隔壁邻居告诉奶奶,王野爸爸打来电话。

王野的家里没有电话,每次出门,父母的电话都打在邻居家的座机上,邻里再嚷唤一声,谁谁家的电话来了。

奶奶忙去接,迈着小步伐,王野也跟在后面,他不明白为什么不是喊,王野,你爸爸来电话了。奶奶接过电话,爸爸问起了家里水稻的长势,今天用上了新的稻种,是在外地人那里得知的,收成很好,爸爸想着家里也种上,只是从没有人种过,不知道合不合适,特地打来电话问问。奶奶回答一切都好,不倒不枯。爸爸表示放心,又将电话递给王野,想挂念几句。

王野拿过电话看着四周人的脸吞吞吐吐,许久才小声地挤出来“爸爸………小猫病了。”

“怎么病啦?”

“不知道,它来到家里不吃不喝,我给它捉鱼也不吃,眼睛肿得好吓人。”讲到这,王野哼哼起来,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小猫。

“别哭了……去找人看看,不会有啥大事的。”

“找谁看?”

“到南街找卖鸡的老瞎,猫是从他那抱来的,你问问他……不说了,你在家好好听奶奶的话。”

电话挂了,王野止住了眼泪,邻居看着他,并没有显示对孩子的可爱玩味,表情有些怪异,王野不想待着,就跟奶奶一起回家了。

7.

第二天,天朗气清。王野将猫放到编织袋里在身上背着,往南街去。

南街并不远,走路要一二十分钟,在乡下那里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街,只是长年累月贩卖家禽的人多了,就形成了街的叫法,走在那里遍布着一股农村土地上鸡鸭鹅粪发酵的味道。奶奶是反对王野去的,觉得是瞎折腾,农村人哪里有为了一只猫这么东奔西跑的,跟伺候祖宗似的,畜生又没有人性,哪里念你的好,说不定野起来了照你身上抓一下,打个针又要千八百的,不是没事找事吗?

王野脸上遮着面罩,身后背着袋子,跟随路上同行的人,如果不是少年的服饰,看上去真像一个矮老太太。

远远地望去一条长长的街,家禽的味道就已经窜出来了,各样的叫声和凌乱的羽毛表明这里已开市许久。人们乌央乌央,摩肩接踵,你沾上我的味道,我沾上你的味道,鸭子扑棱翅膀,扇起满地的羽毛,代买的家禽在笼子里探出头,眼睛呆滞。

王野问入口一个卖羊的胡子大爷认不认识老瞎,大爷却是指东打西,说羊一千块钱一只,羊羔几百块。王野说我不买羊,我找老瞎问猫,大爷说你要买猫,猫我也有,什么样的都有。

“我啥也不买,我家的猫病了,想问老瞎怎么办?”说着王野将袋口一层层卷起来,露出里面的小猫,无精打采低着头。

“小猫,快抬个头。”王野说。

小猫叫了一声果真抬了头,大爷看了看猫的眼睛说,“这是瘤,看瘦的,咋不给吃呢。”

“才不是,它病了自己不吃的。”

“这么小就得瘤,死了死了百了喽。”

旁边的一个大姐看不过去,笑骂老汉人坏,“让我看看”,王野忙把袋口递过去。

“这可能是结膜炎。”大姐颇自信地说,“我女儿在城里养的猫之前就得过这病。”

王野见听了一个闻所未闻的名词,想是有见识的人,感觉像见到救星,“阿姨,结膜炎该怎么办?”

“又有点像角膜炎。”刚才的自信转眼成空,旁边的大爷哈哈大笑,“不懂装懂,养个猫就成猫专家,那我孙子看个《黑猫警长》还当警察呢!”大姐听到此,恼羞成怒和大爷吵起来。

“你是吃饱了没事做找骂来,我正经告诉人家小孩,不诓人骗人,怎么,你那肿瘤是你孙子看动画片告诉你的,瞎掰的玩意儿。”

大爷讨了没趣,就转头看着自己的摊位,大姐看王野要走,忙招呼他,“你顺着街走到尽头,老瞎就在那摆摊,眼睛往上翻,不拿黑眼珠瞧人的就是他。”

听完大姐的话,王野觉得大姐人还挺好的,嘴上毒辣些,但是心肠热乎。一路上看尽些鸡鸭鹅,走到尽头看见了老瞎。

老瞎其实并不瞎,只是眼睛生的怪异,全是白眼仁,整个往上翻,像是紧盯着额头上有什么,除了眼睛,他的门牙也格外长一些,像兔子,黄黄的,说话嘴一张一张,长门牙也像栅栏一样贴着嘴唇一上一下。老瞎穿着老旧的干活工装和老球鞋,手上叼着烟,四顾瞅着,做这种生意的过去都是贩夫走卒,全靠一张嘴,要吆喝和说道,但如今都靠在这街上搭了摊子,家禽的叫声和气味就是最好的招牌,但要在这么多摊位里崭露头角,吸引顾客,眼睛就要亮,活泛地四下瞅着,遇见买主揣问着什么缘故,是逢年过节,还是招待亲朋,礼席……都一一问出来,才能继续介绍自己的家禽什么品质。因此,当王野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很难将这个小子跟买主联系在一起。

王野看着老瞎,面罩之上的眼睛露出好奇的神情,“你是老瞎吗?”

老瞎凝缩着眼睛,像是看见什么难懂的东西,夹着烟的手被另一只手臂拖起来,他弯着腰,“干什么?”他的眼睛离王野的脸更加近了,看得更清晰,就像两颗被砸进泥层的奶白色玻璃球。

王野看着他脸上的怪样子,不禁觉得亲近起来他们是一路人。他将老瞎和自己联想起来,在生活中一定也遭遇了很多别人的眼光,虽然他可能看不清别人的目光是什么样子的,甚至自己脸上的僵硬也显不出色彩,但是越是正常的目光,于他而言,应该越是一种甘苦。

“我的猫病了。”王野试着轻松道。

“关我啥事?”

“是你的猫。”

“我没有猫。”

“我爸说是从你那抱回来的。”说着,王野打开口袋。

老瞎看见果然是自己的猫,“你是军子的娃?”王野点点头。

“它眼咋弄的?”

王野摇了摇头说,“我爸让来问问你。”

“问我?我又不是兽医,治不了。”老瞎掰了掰猫的眼睛,嘴上的烟只剩黄色的烟把儿,他吐掉烟把儿,“怪厉害的,指不定要瞎掉。”

“要找兽医吗?”

“是,兽医专门治它。”

“哪里能找到?你们那有吗?”

老瞎摇了摇头说,“要到县城里找,还要花很多钱哩。”

“要花多少钱?”王野问道。

“不知道,猫的器官都跟人的不一样,捯饬捯饬比人贵。”老瞎说,“怎么也要个百十块钱……你有钱吗?”

王野摇了摇头,“没钱咋弄?”

“没钱等死呗。”老瞎笑了。

听到这王野急了,坚决不要小猫死。

“就一只猫,死就死了,回头让你爸到我那再抱一只,它妈可能生了。”老瞎说。

王野原本像看到同类的欣喜目光像被填入了一袋水泥,转眼透不过气来,他呆呆地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四周的喧闹更衬出他内心的无措,小猫也无声,直到一个买主将王野挤到一边,他才像获允了一样走开。

街口散站着很多的司机,他们大多拉一些去县城的人,这样的人也不多,他们能及时分辨出来是否因为彷徨而犹豫着选择不用等的出租车,除此之外,他们就三三两两交换香烟,聊说一些最近的见闻,凑近在一起嬉闹的目光更显得不像善类。

忽而,王野脸上系着的面纱因为不牢固而掉了,借着风,悠悠然飘着,落到地上又被急至的车辆卷起向前奔走。他可怖的脸就暴露在众人的面前,人们指指点点,王野吓得落荒而逃,一辆摩托车贴着他急停,王野摔倒在路边,滚了一圈,手中的袋子脱离开。

摩托车的后座坐着的女人急忙下车取下头盔。女人很年轻,酒红色的头发,牛仔裤很高挑,上身也套一件薄的牛仔外套,胸口的扣子不系,里面是黑色背心。她看见王野的脸,在一闪而过的惊诧之后又是平静,长长的头发落在王野干瘪的脸上,能闻见芳香,她用纸巾轻轻擦拭王野手上的擦伤。

“还好吗?要不要去医院。”前座的男人坐在车上问道。

王野没回答捡起袋子就跑,像只找到机会逃窜的兔子,他又和人群冲撞,七拐八拐消失在这个热闹的街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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