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的开始,你总是突然置身于一个新的场景里,毫无征兆。你不知道你是怎么来到那里的,也不会想起来问自己这个问题,因为你对此根本毫无意识。你很自然而然地就融入其中,跟着发生的剧情顺从地走下去,直到你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之后你可能会立即醒过来,回到或温暖或冰冷的被窝里,做的是什么梦决定了两者的不同——若是美梦,就是温暖的;若是噩梦,就是冰冷的。
也有可能是,你意识到了自己在做梦,而且也没有立即醒来。这时候的感觉是奇妙的。你会觉得自己是自己梦境的主宰,你仍然置身其中,但又超脱于此。你感觉自己像那全知全能的上帝,操纵着梦境中的自己,干涉着梦境里发生的剧情,得到在现实中不曾获得过的愉悦感。
但总会有一个你不知道在哪的梦境与现实的临界点存在,你操纵得越频繁,干涉得越多,你就越容易越过那个临界点,然后失去梦境,回到现实。之后你清醒着躺在或温暖或冰冷的被窝里,努力回味着刚才的那种奇妙的无所不能的感觉。你也许还会闭上眼睛,在思维中重新塑造那个梦境里的场景和人物,试图沿着原来的剧情继续下去。但那种奇妙的感觉不复存在了,很快你就会索然无味,不再那么做。渐渐地,你会一点点地忘记那梦境里本来清晰的细节,忘记梦境里的人物,忘记做的梦是个什么样的剧情。再后不论你怎么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做的什么梦,直到忘记自己有做梦这件事。
他躺在床上,似乎刚刚醒来。棉被厚重且温暖,有种刚晒过阳光的好闻的螨虫尸体气味。他慵懒地向右侧身,看见一双黑钻石般闪着光芒的眼睛,安置这双眼睛的,是一张模糊也清晰的女人的脸。模糊的是,即使他一直盯着她想,也想不起来她是谁;清晰的是,即使他不知道她是谁,但看着她的那种感觉就告诉他,她对他来说不是随便的一个陌生的人。她鼻子小巧,有点塌,两个小小的鼻孔随着呼吸细微地一张一合,像蝴蝶扇动的翅膀;她的嘴不大,合住了看不见牙齿,两角轻微上扬,带着笑意;嘴唇略厚,有肉感,让他有想亲上去咬住的冲动;她右侧身正对着他,头发拢过右耳耳后,绕过纤细的脖颈,披落在枕头上;头发长但略卷,发质不太好,尾梢有些干枯,发色却很黑;右耳小而精致,耳廓分明,阳光洒在上面,能看见细白的绒毛闪着金光;她皮肤不太好,有些紧皱干涩,但白而细致,干净没有雀斑。这是一张年轻的脸,未施粉黛。她多大了?他看不出来,也许是二十岁,也许是二十四,但她肯定是年轻的,他能感觉得出来,那是一种只有青春才能满溢出来的味道。
也许是看了太久,她有些不耐烦了,伸出了右手摸向他的脸颊,动作很轻柔,手指纤长,指甲修整得齐净,健康的月白清晰可见。他感觉着她的手在他脸上的触碰,想起在某个夏日的一辆行驶中的列车里,他站在一个他知道是谁的女孩面前,那女孩坐在座位上一边和他说话,一边漫不经心地用两根手指来回抚摸着他的胳膊肘,现在的感觉和那时一样微妙。他忍不住伸出了左手,也轻柔地摸着她的脸。也许是觉得痒,也许是觉得开心,她咧开了嘴唇,露出脂白的牙齿,钻石般的眼睛也眯成了可爱的月牙,发出了咯吱咯吱地笑声。他突然感觉到了自己下半身的动静,然后才发现,他们虽然躺在了一个被窝里,但都还穿着衣服。
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心头的暖意越来越浓,那种陌生的熟悉让他依赖,忍不住想要抱一抱她。他抽回放在她脸上的左手,顺势伸向她的腰,她没有反应,任由他将她的腰环起,使其贴近他的身体。她好瘦,腰肢纤薄,即使隔着衣服,他用一只手臂就可以完全搂住。他把头埋进她的怀里,用环住她腰的手臂使了使劲,让她跟他贴得更紧,不知道是因为舒服还是有些勒着没喘过气,她发出了一声轻柔诱惑的呻吟,也伸出了胳膊把他搂住。他们在这厚重且温暖、有种刚晒过阳光的好闻的螨虫尸体气味的被窝里,一动不动,相拥无语。
他就这样抱着她,沉浸在这由陌生的温暖和熟悉的依赖构成的幸福的满足中,想让时间停滞,抑或一直这样持续到末日。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她动了,手臂不再环着,缩到了身前,轻轻地推了推他。他不知道她怎么了,于是没有理睬,而是将她抱得更紧。她越来越用力,甚至用上了双手,身体开始挣扎,胸膛里传出了呼哧呼哧地喘息声。他有些招架不住,快要被她挣脱,但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抬起头,诧异地发现她在哭,好像哭了有一会,睫毛上挂着泪珠,眼睛下面是两串湿浸的泪痕。她趁他呆住的片刻,终于挣脱了他的臂膊,背过身去埋头抽泣。原本那因她的怀抱而生出的,由陌生的温暖和熟悉的依赖构成的幸福的满足,随着她的抽身离去不复存在,像密室里的空气被抽空,杯子里的水被吸干,他的心因此空落落。
“又怎么了。”他凑到她耳边轻声地问。与此同时,一道潜意识里的闪电划过,他突然明白自己是在做梦。像海水退了潮,天雨收了云,一切都退缩到真实背后觊觎着,想要找回熟悉的依赖的渴望和对虚假梦境的厌恶在意识里相互交织纠缠。最终是渴望探出了头——那感觉太美好,即使知道是虚假的梦境,他也不想就这么失去它。她还在背身抽泣,他扳着她的身体,想让她面对自己,她抵抗不住,身体被转了过来,头却偏向了一边,闭上了眼睛不看他。他轻声哄她,她却哭得更凶,他有些恼怒,于是将她的双手掐住,用他的左手缚在她的头顶,右手扳过她的头,俯身用力地亲吻她的嘴唇。她没有反抗,反而用舌头回应了他的吻,但他知道这不是她的本意,那是他要求她那样做的,这是他的梦境,在这里他是上帝,他想要她做的事,纵使她有万般不愿,也无法反抗。她被他吻得娇喘不停,他血涌上头,不能抑制,在她腰间坐起身来,左手撕开了她一直穿在身上的衣服,右手解开他自己裤前的拉链,掏出了早已硬挺了的阳根。
霎时间,他意兴阑珊,又惊觉,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难道自己想要的就只是这样么?自己渴望的,难道不是那种对一个人可以依赖的熟悉么?他又回想起那时的美好感觉,温暖得好像不曾拥有过,而它已经离他远去。他颓然跌坐在了一边,然后躺了下来,用被窝蒙住了头,刚晒过阳光的好闻的螨虫尸体气味渐渐退离,取代而之的是自己呼出的无味的二氧化碳。他睁开眼睛,她已消失不见,那空落落的感觉是真实的——梦已不再,他醒了。
他绝望地再次用棉被蒙住了头,令人窒息的二氧化碳让他有些昏迷。被窝里一半温暖一半冰冷,他蜷住身体尽力往温暖的那一半靠近。他试图回想起她的模样,但一切都已经模糊不清了,像脱了手没抓住的氢气球飘向空中,越飘越远。就在她即将消失在他的意识的黑夜里时,他突然明白,她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