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镇有个书生李生，是个画痴。但凡见过他画画的人都称是奇了，不管是飞禽走兽还是荷塘月色，都跟真的一样在纸上铺开，让人目不转睛。

李生画画有个嗜好，必然要先洗手，然后倒上酒，小酌几杯，来了感觉之后开始伏案作画。

他画人最为传神，西梁山五化寺的主持请他画一幅如来作为大雄宝殿的装饰。李生应下来，三天之后交了画，主持命人挂在大雄宝殿，香客上山看到这幅画无不震惊，以为佛祖现身，甚为逼真。

更有寺里和尚说守夜的时候路过大雄宝殿，似乎瞧见佛祖活了一般眨眼。这一传让本来籍籍无名的五化寺更神奇了，香火源源不断。

他画动物更能以假乱真，扬州知府因为想不到合适的礼物进贡下江南的乾隆皇帝，正在万分焦急的时候有人引荐了李生。知府大人亲自到杭州请画，李生只说三日，三日之后交了一幅画，名曰“东来紫气入江南”。

据说，献画的时候，画卷摊开，那条带有紫气的金色神龙仍有飞天之势跃然于众人眼前，吓的百官各种汗颜，皇帝大为高兴加封了知府，赏赐了金银。

但是李生有一样画不好，女人。

特别是漂亮的女人，他怎么画都画不好。他觉得把一个女人画的很漂亮不是难事，难的是让美传神，让这种眼睛看到的美几近真实。

02.

李生喜欢过一个女人，曾经为了这个女人三年没画过画。

那是在京城百花洲遇到的浅滩山庄大小姐邬夏，她剑术一流，在百花洲的比赛中出类拔萃让李生一见倾心。

李生说过，我要画出你最美的样子。

究竟怎样是最美的样子？他也没想好，但是他在心里已经有了模样。

好景不长，不到一年的时间邬夏身染重疾，李生带她四处求医没能治好。后来二人停在云南度过最后的时光。

李生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废掉上百幅画，最终画出了他心中邬夏最美的样子。

那幅画叫《偷心贼》。

画中邬夏身着紫萝青裳，长发如长流谷的清泉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丝丝如音律般在风中摇曳，真当是听见了谁在奏乐。而邬夏手中没有持剑，却拿着一朵海棠花，脸色温柔如同清湖碧面一样安静，像是少女闻春，又似是大海中摇曳的孤舟。

邬夏说，这真是难以想象的美，原来我在你心中是这样的，无憾了。

她说完这话挤出最后一丝笑意，满意的闭上了眼。

李生嗜酒三月，从此封笔不再画任何女人，让这个偷走他心的女人成为了绝唱。

03.

大约是五年一度的秀女入选，有京城来人到江南选拔新一批的秀女入宫。杭州碧湖庭是杭州的名门望族，与浙江总督府私交甚密，加上官道庇护，卓忠逊决定让自己的二女儿卓灵柔竞选秀女。

卓灵柔15岁的时候就有“南国倾城”的美誉，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但是生性孤傲，江南一众才子难以入眼。18岁生日的时候放言说，看来这辈子只能嫁给皇上了。

但是，卓灵柔没去过京城，卓家虽然是杭州的名门望族，入选秀女毕竟是大事马虎不得，便派人遍地寻找画师为卓灵柔画像送京参选。

前扬州知府升迁之后告知了浙江总督说僻居云南的李生是画匠中的奇才，曾经以一副“东来紫气入江南”震惊乾隆爷，要论画作无人能及。

杭州留下镇，西溪僻壤，以前是南唐后主李煜下榻的别院，卓忠逊重金重修了个宅子，名曰“桃李园”，中堂起了一副对联，左起“神来之笔仙人归”，右侧“桃李满园迎人杰”。然后大摆礼数，迎接李生。

李生住进去了，因为那是他的故土，但是闭门谢客并没有答应为卓灵柔画像。

04.

中秋，西湖河灯花会。

从西冷桥到石拱船坞，湖面挤满了荷花灯。李生一路走过去，停下来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放河灯，这场面像极了几年前京城百花洲剑舞会，他瞧见邬夏高山流水般的剑法和身段，旁边百花池中鲤鱼流转，百花斗艳。

中秋之夜，西湖群花争艳更为壮观，只是少了邬夏。李生摸着腰间的酒壶，抖了抖壶中少许的酒，再也没有兴致要喝了。

正要转身离去的时候突然听见西冷桥头有人传出了惊呼声，人群很快往那边聚集，不乏有人发出赞叹之声。李生挤进人群，瞧见一女子当众作画，上书“秦淮八艳斗金陵，不及杭府灵柔子。”

这两句诗盛气凌人，似乎她所画之人连秦淮八艳加起来都不及其美貌。李生上前一看，这画基本上已经完成大半，秦淮河上的鎏金大船，船上八位女子各有不同的身姿动作，宛如八仙过海般的神韵，嬉笑怒骂皆在画中，就连细微动作都惟妙惟肖。

众人不禁赞叹其画功了得，其中有人说道，诗中所云似是有人比八艳之美更甚，可是这画几乎快画完了，未曾见得有第九位女子啊。

人群中似有同音，李生望过去，只见这人将画挂起来，然后转身摘了面具。

人群中的呼声更加低沉，声音更加铿锵有力，方才那人认出来了，上前作揖，原来是碧湖庭的卓二小姐，真要如此说，秦淮八艳之美实不如二小姐芳容。

卓灵柔到底有多美？

李生望去皱着眉头，心没动，但是手却想动了。当初在云南为邬夏画的《偷心贼》其实并不满意，是为了赶在邬夏病重之前抢出来的画作，那并不算偷心。

那张纸上邬夏的美，也不能尽其所然。

05.

如果说卓灵柔恃才傲物，那么李生便目空一切。

留下小东湖，李生与卓灵柔赋诗对词。李生说江南韵事，卓灵柔对西湖风月。李生擅长填词，将扬州运河的壮阔融入姑苏和杭州的古韵，将隋唐文化与乾隆爷六下江南相契合，古今风雅，三代君王与江南的不羁情节，这首《小东湖风雅颂》不但厚重而且字字珠玑，让卓灵柔退无可退。

原以为卓灵柔会鸣金收兵，俯首称臣，没想到她眺望小东湖，不作诗也不赋词，而是唱起了歌谣。

李生细听，歌中唱道：

楚歌谣，将军梦，多少往事与君故。春时花来中秋月，半醉西湖欢乐渡，重光君、虞美人，杯莫停，浅醉不解愁，泪目散俗事，今逢西月明，醉梦小东湖，不问江湖事，只饮风月酒。

唱完歌，卓灵柔泪洒小东湖，半晌才说，羡慕项羽，嫉妒李煜，可惜了虞姬。

她刚转身，看见李生在桌上的画布中添了三个字：偷心贼。

再看那幅画，卓灵柔一袭白衣立于船艄，手里拿着长笛。小东湖面一只白鹭飞快掠过，溅起的水花四散，这动静似乎惊动了卓灵柔的歌声。她腰间的酒壶晃动，似是能听见酒水晃动一般。

过了很久，卓灵柔又红了眼睛，说，这真是难以想象的美，原来我在你心中是这样的，无憾了。

李生望着她，听着小东湖的波浪声，心突然不踏实了。

06.

十日后，碧湖庭。

卓灵柔一袭红妆，成了待嫁的姑娘。李生不多言，开始进入工作状态，只是一抬眼看见卓灵柔那张脸，柳叶眉没了生气，紫花妆像是贴上去的，那双本来能装下小东湖的眼睛变得死气沉沉，似乎被十几年的心事拖累。

卓灵柔说，我听说你曾经喜欢过一个人，她死了之后你就发誓不再画人，今日为何食言？

李生说，我此生画画无数，只有女人像画不好，我画过一幅叫《偷心贼》的画，是几年前我耗费几个月画的，没想到前段时间只用了半个时辰便画出了我最满意的偷心贼。

卓灵柔问，最满意？

李生点点头，最满意。

卓灵柔说，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她话音未落，眼泪大颗的掉下来，淹了粉底，花了妆。下人上来补妆，李生阻止，不用了。

卓灵柔哭的挺厉害，眼泪没停过，直到李生画完之后眼泪才止住，她打趣说，我怕是跟祝英台一样，迟早会瞎了眼睛。

李生说，在我的画里，你眼睛是最好看的。

三个月后，第一批江南秀女入京，卓忠逊大摆筵席和排场，不知道的人以为卓家二女儿被皇帝选中做了妃子。

07.

那是进京前夜，卓灵柔与李生泛舟西湖，桌子上有最好的绍兴花雕还有杭州金雀楼大厨做的东坡肉，湖面很安静，卓灵柔晃着身子嘴里轻轻唱着歌。

卓灵柔说，我心里有过你。

她又说，跟你说这些也没什么，喜欢人又不犯法，我就是想说出来，要不然憋在心里难受。

李生喝着酒，波光粼粼映在他脸上，眼里不知道是湖光还是泪光。

卓灵柔说，我打小在西湖边上长大，它看着我出生，看着我成长，明天她又要看着我离开。我娘走的早，西湖就跟我娘一样，一天不看一眼不踏实。

她抬头看了看李生，中秋那天我看见你一个人在西冷桥喝酒，便知道你是谁，后来见到你画的“偷心贼”，我才知道我是可以离开西湖的。

她又补了一句：只是感觉，已经离不开你了。

她还想说“万一皇上看不中我，你要不要我？”但是话到嘴边从李生眼神里读到他想说但是没有说出口的话：“我就在西湖边等你。”

她放心了，她偷了李生的心，她才是那个贼。

湖心里有一轮很大的月亮，要比中秋的时候还要大、还要亮，差不多再过一个多月就是腊月了，那时候会下大雪，湖面都是白色的，西冷桥银装素裹。

卓灵柔躲进李生的怀里，今年冬天怕是回不来了，你会等我的吧。

李生说，我会围炉温酒，一边作画，一边等你。

西冷风月刺骨，西湖寒夜逼人，只有他们俩喝的酒、唱的歌、作的诗、说的悄悄话，越来越暖。

1755年，卓灵柔进宫满三年后回到杭州留下。 小东湖的宅子命名改成了『留下』。 为什么卓灵柔没能入选后宫？据说画像上有泪痕，在筛选的时候就被安排在最不好的位置，未能被后宫之主选中觐见。 前扬州知府王舒秋与杭州总督府衙门同僚说起这事儿的时候摇头赞叹李生的画艺已经到了神鬼莫测的地步… 李生与卓灵柔居于『留下』，次年得子李元安，三年得女李楚虞。他们经常游玩西湖，在现在西冷桥头还有元安的诗歌令和"楚虞堂"。 现在去杭州留下镇，在西溪湿地公园还能看到东湖半园，里面有收藏当年李生(李越籍)的画作，以及卓灵柔的辞赋，当然还有那副惊为天人的《偷心贼》。 如果你过去了看不到也别来打我，毕竟都是我杜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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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小白，问题儿童，资深话唠；巨蟹狮子双子多面人格综合症；自由撰稿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文艺青年；微信公众号：huangxiaobai611；个人微信：sucre_bai ；新浪微博：黄小白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