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喜欢参加同学聚会。或许是两相比较,自惭形秽吧?高中毕业三十七八年后,白发苍苍,牙齿残缺不全,一张特别沧桑,特别忧郁,仿佛五千年的沧桑,风霜,愁苦,痛楚全部集中到那张形似乞丐“质地”的脸上了!一张比西北黄土高坡上老农还皱褶得多的脸让自己畏畏缩缩,特别没有信心,特别胆怯,内心好像颇有“近乡情更怯”的挣扎,所以总是想“相见不如怀念”。可是又不好特别不近人情,再则几十年后,自己也敌不过好奇心和无限思念,也被驱使得颇有“若即若离”的味道,阴差阳错地参加聚会了。
班上有个本地美女同学打电话来,说当年考上北大的才子来邵东了,而且说特别想见我。她在电话里说,才子对我这个在高中时似“灰姑娘”(自认为)的人印象深刻,我颇意外,当年读高中,我闷头闷脑,默默无闻,别人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特别活跃,自己却老气逢秋,暮气沉沉,而且独往独来,他怎么会记得我呢?不会是故意如此说吧?当年班上那么多优秀的人,就独独特别记得“灰姑娘”似的我?
才子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玉树临风,至于风流倜傥却不好说,因为当年的氛围是男女授受不亲,男学生很少有跟女生来往的,大家只关心读书的事情,关注高考的事情,好像没有谁与谁恋爱的新闻,不过也不能排除做“地下工作”做得特别好的,别人不知道罢了。本来是在理科班读书,文理分科时,因为自己物理很差,已经完全跟不上物理老师的节奏了,物理物理,“雾里看花”了,就寻思到文科班去。那时理科吃香,流传“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顺口溜,对文科有很严重轻视的风向。但为了考上学校,自己只能去读文科。才子与我的情况完全不同,他理科成绩其实也蛮好,在班上是稳定在前十名的,但他志向高远,打定主意要考清华北大,于是转到文科班终于如愿以偿了。
一九八零年一别,三十八年了!见面一个大大的拥抱是那样温暖!仿佛不是两个男人的拥抱,而是三十八年的时光相拥;当然,时光荏苒,如两条不同的河流,各自在崇山峻岭里流淌,终于在这一天交汇;也当然,他那河流是清澈的,明快的,欢愉的,或许是一路欢歌到此,而我这河流却是浑浊的,阴郁的,苦闷的,或许是不情不愿到此;北大是中国顶尖的大学,万人景仰,或许受“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熏陶,言谈举止确乎不同,颇有大家风范,不高傲,不低俗,不老气,不轻浮,不做作!如河流泛起幽默的浪花,如蓝天托起轻盈的白云,如大山遍布养眼的浓绿一样叫人如饮醇醪,心情愉悦。有人说大文人沈从文“其为人也,温美如玉,外润而内贞”,我以为说才子也十分贴切,恰如其分。
在房间交流满是愉快的因子,才子说自己的口音不南不北,不东不西,因文革动荡,父母工作的地方一换再换,飘忽不定,没有过多受到一个地方的影响,不像我们,从出生到长大定型就在一个老土的地方,口音自然僵硬老土了;当然,说话的亲近感自然受到影响,不过他读高中就是一口普通话,印象中的说话态势依然未变,爽朗的笑声未变,不紧不慢的说话节奏未变。大家聊到了高中的老师,感慨颇多,说那时的老师是多么敬业,多么清贫,多么风趣。这肯定是没有过多粉饰之词,那时的老师只知有学生,不知有别的什么;学生是中心,是太阳,是未来的参天大树,所以呵护有加;不是亲儿子胜过亲生儿女,注入了满满的爱,爱学生胜过爱亲生儿女;说是“捧着一颗心来,不带走半根草去”,说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说是“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毫不为过。老师为人师表之精神,之人格,之表率,润物无声地烙印在学生心头,深深地影响了学生的人生道路,即便没有成为栋梁之材,但绝不成为偷鸡摸狗,蝇营狗苟之辈!即便无法回报老师的教育之恩,但老师的话语时刻在耳边回荡,时时督促,时时警醒,时时鞭策学生。
有人说时光如刀,其实是区别对待人们的。对某些人她特别温柔,像是用棉絮蘸取一点蜂蜜在他脸上涂呀涂,越涂越光滑,越活越年轻,越活越有精气神,归来仍是少年!但于另外一些人而言,她确实是刀,锋利而无情的刀!在你脸上划呀划,百刀千刀,千疮百孔,叫人不忍直视。看到同学们个个生龙活虎,谈笑风生,仍然不失青春年少,云淡风轻的学生本色,仿佛时光停滞或倒流,仍然有着“追风少年”的风采,我也深受感染,一颗刻板木讷的心仿佛如一潭毫无光泽的死水被丢进了几颗有力的石子,泛起阵阵涟漪来,叫人暂时忘记了失母的痛苦,做人的烦恼,也被带到那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纯真年代……
申同学说那时学生读书刻苦努力,自觉自律特别好,我要读书!不为别的,不为老师和父母,是为理想而读!有理想的翅膀,有梦想的火焰,有思想的火花,读书的动力满满的啊!学校放电影,老师,校领导督促每个班全部去看,可是每个班总有几十号人不去,怕耽误学习时间,即便你教室门锁上也有人破窗而入,我要读书的努力谁能阻挡得住呢?学习氛围之好让人永生难忘。申同学也说了许多少年趣事和糗事来,大家听得前仰后合,捧腹大笑!说那时缺衣少食,饥饿难耐,于是去“偷”民居的鸡吃,在学校围墙外边生火烤,怕被发现还要放哨,但生火就有炊烟袅袅,老师知道了,于是就多生了好几堆火,迷惑老师,借以蒙混过关。还说某一天,申同学的弟弟看到自家的鸡婆刚生了蛋,立马捡了还带体温的鸡蛋到一边戳一个孔吸了。他奶奶明明见鸡婆生了蛋,可是左寻右寻不得,这见鬼了!他奶奶特别心疼,那时丢一个鸡蛋像丢了自己的魂一样,气得他奶奶骂了一下午!因为物质短缺,大概围绕着“吃”在青少年时代是主轴,所以也吃出许多奇谈怪事来。说自己一餐吃了2.4斤米饭,一次可以喝十多瓶啤酒,一顿吃二十个鸡蛋,外加一大碗面条。说某一天几个人打赌,若某人一顿吃70个鸡蛋,可以奖几块钱。结果某一个人吃到第49个后眼睛都撑得翻白眼了,再也吃不下去了!从此以后这个人再也不吃鸡蛋,一见鸡蛋就反胃,就好像闻到了令人作呕的鸡屎味。
另一个“申同学”的出现立即勾起了读高中时“挑箩担担”的悠悠往事来。他往学校去时经过我家门前,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翻山越岭走近二十里山路来到学校。因为无钱在学校买菜,“挑箩担担”着米、红薯、坛子菜。一个星期的菜主要有酸萝卜,酸豆角,霉豆腐,酸青椒或者萝卜、豆角、雪里蕻、刀把条、油茄子等杂菜。那时饿也饿,苦也苦,但全然不觉得,一门心思读书,哪会有时间和精力去计较呢?近二十里翻山越㱓又算什么呢?那时脚下生风啊!他朴实的模样没怎么变,三十八年未见也一眼认出来了,但他见到我足足想了十秒钟以上才恍然大悟似的——“你是佘华荣!”谢天谢地,他终于认出我来了。人生有几个三十八年呢?不长不短,杳无音信,初一见面自然惊喜,自然脑壳短路。
一方面害怕参加同学聚会,原因众所周知;一方面确实有事,“灰溜溜”地逃走了。不过,内心其实很纠结,纠结到牵肠挂肚,夜不能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