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从军行(李颀)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
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
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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哒哒哒哒哒哒哒哒,马蹄声响彻官道,一匹马向着长安疾驰, 宛如摇摇欲坠的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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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滚黄沙万里,满怀狂怒和咆哮,是罪恶的魔鬼爬上人间。头顶天,接管璀璨星空,挥手间,混沌一片;脚撑地,踏破四方岩土,跨步间,山崩地陷。风声厚沉沉地,是魔鬼的巴掌,遍地哀嚎。而有一群蝼蚁,生存在这片炼狱之间。
李巡将军,也是我挚友,与他的部下又一次在半夜惊醒,急促刁斗声随着风声穿越整个营区,阵阵入耳。没人愿意置身于沙尘暴,即便有往常经验可循。挚友与侍卫用身体压住帐篷,充盈血丝的双眼在黑暗中绽放精光,灯泡般大悬在空中,像是午夜鬼火,一闪,一闪,坚挺着。
一年前,他与家人道别,那时我也在场。长安城的黄昏优美而有温度,懒懒地趴在城墙官兵肩上,一同巡视;又跳到城墙红花上,倒映在护城河中,是一案红的光;复又一路烧到城外。出征塞外,他夫人异常清楚,早已习以为常。而这次不同,他夫人总说梦到些什么,零零碎碎说不清,又不能期期艾艾说些神鬼胡话,只得抽抽搭搭地叮嘱他注意身体,早些回来。晶莹的泪光在余晖下泛起层层波浪,涌进他心底,又似是一圈圈裂开的泡沫,让他看不到,摸不着。
煎熬时光,如两棵树上的蜗牛,对上眼而发了情,异常痛苦。不知是过了一刻钟、一天、一年,抑或一辈子,魔鬼走远了。他戚戚然坐在地上,散发乱成一团,许是累了。又自顾起身,寻了发簪,朝侍卫说道。「小五,去外面看下,让副尉统计伤亡人数,还有马……一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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嫩绿新芽顽强从雪覆盖着的荒漠中冒出,居高远眺,像是一群群绿色蚂蚁爬在白云上,爬向远处缓缓流淌的交河。远过这一切,一轮白光带着点点斑斓色彩欣欣然升起,夜色匆匆逃离,雪也缓缓消融。
我晓得挚友一向疼爱部下,就如小时他处处谦让于我,性格使然。这天破晓,他便赶往烽火台,台下有躲藏点,供驻守士兵躲避沙尘暴。当初,士兵从长安跟随而来,骁勇善战,视胡人以乌合之众,若摧枯拉朽。可如今,时间过久,搭上塞外这难熬的冬季,满脸疲态已掩藏不住——交河流水洗不尽满脸污秽,春季复苏提不起内心喜悦。
「这两天,那侧有动向吗?」挚友手指西侧,向一旁小五问去。
「那侧有人盯着呢,两天路程,定还没发现咱们。人少,我们吃得下。」小五和士兵对了下眼,说道。
「三子回来了么?」挚友朝士兵摆摆手,走向马群。有几只或许是马,瘪瘦的像是巨型柴狗,也不知昨晚怎么熬过来的。穷冬已过,想来它们也快结实了。
「三哥已去三十天,想必这两天就到了。」小五紧跟着,脸向东侧的玉关眺望。
3
三十天前,黄昏时分。暮色透过帐篷,散射到挚友手上、笔上、纸上——我一向钦佩他的字。双手割痕伴着老茧凸显而出,关节处异常鼓胀,就像野兽狰狞的嘴脸,不忍直视;又如铁砂揉进手内,不容小觑。透过笔,力道传递至纸上,正楷,苍劲,力透纸背。
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陛下之明,故去年三月出塞,深入不毛,尔来一年有余。初战,臣领五千精兵,胜三万胡人,缴获良马数千匹,食物不知凡几也。后又战大大小小数十场,均胜而无一败也。
他抬头望着自己侍卫,五人已去其三,只剩三子和小五。
臣本以为营中之事,悉以咨之,操练行阵,熟透地形,研究阵法,做到天时、地利、人和,必能百战百胜。然则大漠之地,天之道,愚不能测也,又时值穷阴,胡人熟之,而吾等兵马均有所怠也……
「三子,帮我把这封信送至长安,这次我们可以班师回朝。」他将信件拿蜡封口。「把葡萄和苜蓿的种子顺给文德公,我们从小有过命的交情,他定会找时机呈给陛下,为我们说说话。还有那两匹天马也让人运去……顺便看下你家人。」
「将军,夫人那边需要……」三子伸手拿过信,干瘪的脸庞不由笑了起来,却又崩在半途,怕用力过猛将嘴拉出一刁斗血来。
「不用了,到时回去给她惊喜。」
4
这天黄昏,挚友牵马至交河。他坐在河边,望着水中自己,如大漠海市蜃楼,唾手可得,又如此遥远。大半年前,交河上游,三天三夜的战斗搅动天地为之变色。这场战争我也听说了。这条河流淌了两月的血,刺鼻味冲上天去,唰得云朵刺红刺红。河边土壤也呈血色,据说生出猩红的草,胡人都不敢碰。乌鸦盘旋了数月,飞走时成了红鸦。而现在,交河把一切都忘了,水是如此透明,倾听破冰后细细水流声,多少世纪一涌而过,大地又绿了。
「将军……将军……陛下有回信。」三子飞驰的声音遥遥飘来,三十天与云月相伴,许是换了好几匹马,没有丝毫停歇,使其又消瘦了,脸上给艳阳晒出几层盐花,一粒粒是如此分明。
挚友拆开信件,「李广利」仅仅三字照在余晖下,盖着金灿灿的玉玺。我了解他,他一向要什么来什么,从小便是。这次,他定是觉得人世间有如此恐怖之事,天地颠倒,河水从天倾泻而出,向他泼来;脚底下烈日烧灼他躯干,撬动他内心。交河尸骸遍野,一个个活着向他走来,有胡人向他索命,有部下向他请缨。又仿佛置身悬崖边,一侧是魑魅魍魉追逐而来,另一侧万丈深渊如血盆大口。
「将军,将军。」三子呼声将他惊醒,「信上,是什么意思……」
他粗粗喘着气,风吹过来,背上汗液飕飕淌下。「那年,广利将军攻大宛,不利,请求罢兵。武帝大怒,派人遮断玉关,下令道,军有敢入者辄斩之……呵,还提醒我不要像广利将军一样投降匈奴……这次回不去了,不知还要过多久……」
西沉的太阳将塞外染得鲜红,各人影子长长拖在地上,阴森得不寻常。影子最深处,邪恶的小鬼张牙舞爪地低沉嗤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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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塞外只余风声萧萧。挚友召齐众部下,脸庞在纷飞火光中毫无表情,如高僧嘴里说的话,平淡而安静。我知道,交河那战前夜也是如此,还动员道:
「我们生来是汉人,这是头,摘不走。我们家在长安,这是双臂,砍不断。我们是战士,这是双脚,谁敢奈我何。」
那时,他们羽翼丰满,璀璨盔甲着于胸,挥手间踏破万里河山;如今,人数锐减,胸甲零零散散,幸余傲气长存于心。
在火光中,挚友四周巡视个遍,多少熟悉面孔已不在,多少强劲体魄已衰弱,不由怒吼道:
「是谁把我们困于此,让我们夜不能寐,不见家人。是我吗?是国家吗?不,是胡人!两天路程,那侧有群胡人,我想喝他们血,吃他们肉。然后回家,我给大家邀功去!」
我若在场,必定会随之大声应和,如同这群吼着「杀敌,杀敌」的士兵一样。
风声萧萧依旧,和着军人血气声,响彻云霄。明月被震得有些抖,影影绰绰,告知星星后便消失于天际,如一滴水回到水中。不久,星星也跑了。
前方,是风沙纷纷笼罩着的胡人伏击队;后方,是旷野云雾茫茫万里不见人烟的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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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天,在遥远长安城。葡萄美酒夜光杯,琼树玉殿旁,笙琶合奏,鸾回凤翥,饶人心底之痒。
我,乃文德公,身着圆领紫色大科绫罗襕袍,把玩羊脂白玉钩,嘀咕着侧身说道。「陛下,这葡萄可是微臣专门派人去塞外寻的,还找着匹天马……」
黑漆漆天上先后划过两只鸽子身影。只有我知道,前头是小五的。
后头是胡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