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沥沥的下了一整夜，曼卿也陪了这雨一整夜。天终于是微亮了，曼卿想站起来去窗前看一看，只可惜了早已麻木不堪的双腿，一时支撑不起来这单薄的身子，若不是身后就是坐了一夜的床，恐怕得瘫在地板上了。她倒是没有惧怕这困难，歇了片刻，又站起来预备往挂着灰青帘子的窗子去了，沈家的人性子大约总都这么倔……曼卿是，而绾卿更不例外！
窗子外的天也是灰青色的，和窗帘子真像！曼卿靠在窗前，雨下的竟越发的大了……真是蹊跷！昨儿个这么晴的天兀的就变了脸……连气温都是不合时宜的刺骨的寒！曼卿静静的靠在窗前……肆掠的风撩起窗纱～有一搭没一搭的扬在脸上……这么漫不经心的一瞧还真是妩媚的紧！曼卿想起那日也是这样泼洒下来的雨……他就那么笔直的站在窗下……曼卿想着突然就笑起来……这世间是不是什么都和这天变得这样快？一转身来就是两边天了吧！这像这窗，不也轻轻松松的割了外面和这里头……
曼卿真是爱急了这扇窗户！单披了件桃红的衫子就倚在这窗前！雨竟也想找个亲近似的直往她脸上发上扑来……许是觉出来冷了……她募得转过身来……黑发中隐约的见得什么滴下来……不知是水还是什么别的呢！
曼卿就倚在阁楼的窗前，再回转身来却隐约的看见这绵雨中是真的有一把伞，恍恍惚惚的往门前靠来。是他，一定是他！她念叨着就要冲下楼去，桃红色的衫子像一只枯死的蝴蝶。要到了跟前儿，又恍惚觉得不太可能不是梦。“他恐怕是来和我说个儿明白的！”曼卿倏的转过身来背着门，“不！不能由他先来开口，要开口也是我先开口”。她嗫嘘着“总还是要说明白的。”
好像突然有了勇气似的，竟越发平静起来。她把门打开，赫然是一把红的腥亮的雨伞，缩紧起来，背后是一张略显疲惫的脸。刻意梳过的头发，衣服也是没有一丝褶皱的长袍，好像真的没有一点点不寻常，可偏偏一片淡青色胡渣泄露了努力掩盖的不轻松。多年后的曼卿对那天此刻的一行一动都记得一清二楚，甚至他每一个眼神，只是，她很久很久都不明白那一刻她怎么还能眉眼弯弯的笑起来。
“今儿个雨下的是大”竹像故意找点话似的就要低头往屋里去。脚步急快的怕要撞了曼卿满怀，幸得曼卿是倚在门旁。曼卿瞧他只奔向二楼，心稍一迟疑“莫不是我所想的那样儿？他是来和好的？”。再一细思起来，不！瞧他的神色不像，以往每一趟，他来都是欢欢喜喜的，眼神不似今儿一样灰暗！呵！终究还是我自个儿多想了……好！那我就随了你的意便是！心意一笃定，曼卿抹了一把眼上飘落的雨滴，整张脸都雾蒙蒙的，好像罩上了一层面具……
噔噔噔的上楼声停了，曼卿知道他已在二楼。曼卿转过身来，这春雨可一点儿也不温柔，越下越大了，院里靠墙角的玫瑰瓣儿都被打落下来。曼卿想，做点什么呢？我应该做点什么呢？她突然冲进这雨里……她折了一支最娇艳的红玫瑰，雨声太大了，以至二楼窗边的呼声也被淹没进去……
曼卿拿着这支玫瑰，像一只最后再飞舞一次的蝴蝶，冲进了屋里，还好，这支玫瑰没被雨打落……
你是要干什么！
她兀的听到二楼清冷的质问，那语气里明明是有担心啊！是啊……不该有一丝丝担心麽？曼卿问自己，她稍稍抬头，怕慢一点眼眶里的泪就要掉下来。她深吐一口气，和玫瑰瓣儿似的唇有些微微颤抖，随即又恢复了以往娇媚的弧度，连眉眼儿也弯弯起来。她拿着那支玫瑰，便踏上了二楼的阶梯，啊……阶梯上还有一滴两滴的雨水，一定是那把猩红色的伞滴落下来的吧，瞧！不仅是这天，这雨，连这把伞都要为我祭奠此刻！
曼卿塔了他一眼，娇媚的笑突然就要僵在脸上似的。他眼眶是红的，眼睛并未回避她……
他许是也舍不得的……
曼卿心底里又燃起来点儿星子希望。
“曼……我……我……”他终究是说不出口这决绝的话，曼卿什么也听不到，只看得那淡青色的胡渣又收紧了，什么都明了了，分明的很。曼卿的笑越发的娇媚了……
她走到窗前，将手上那支玫瑰，指尖轻轻一松，落进了窗前那支空瓶里。她微微斜过头来望着竹
“你瞧，这支玫瑰配这空瓶，真真是一分不差”
这瓶还是去年秋天落叶儿那时节，竹买回来送她的。她记得竹兴冲冲的奔向他，跟个孩子似的给她变出了这礼物……
你瞧！曼，我给你买了什么？
他跳舞似的扬起的眉，逗笑了曼卿，曼卿有意问他，这春天夏天都过去了，你这时节反倒想起来送我个这么好的礼物，莫不是要让我用来盛水喝不成……说完狡黠一笑，撇开他跑进了院子，留他一人呆呆站在院门旁……
“曼，我是真的……我，我，你要理解我！”
哽咽的语调一下子将曼卿从回忆中拉回来，曼卿双目盯着他，清亮的又是决然的那双眼，曼卿一下子笑了出来。
是怎的？怎么一月不见竟不会说话要成结巴了？
我来替你说吧……你家太太病了，竟为了不拖累你，要与你和离。成家七八年，家里父母孩子你没操过半分心，没成想她病了，还一心想着你，不愿劳累你一毫。你得回去照看她，照看家里，不能叫人都寒了心，不能做了那无情无义的陈世美啊！
曼卿带着笑腔，像说戏词儿似的带出这一串儿。要不是那极力压制的微微耸动的肩膀，或许你就真以为那是多么轻快的语调儿……
她看得见竹搁在衫子两侧的手在颤抖，他急切张开却落寞合上的口，曼卿还在盯着他，带着她一如既往的他次次回回都瞧得见的笑。他或许实在承受不住了，兀的从床沿上弹起来，他终于似箭离了弦，奔赴窗台，一把搂住了曼卿。
那一刻曼卿好像是错觉，无数次的奔赴相拥，都是团聚，都是欣喜……
或许，或许，曼卿想，或许……曼卿多想竹能责备她尖酸刻薄，尽说些不着调的胡话。然而竹抱住她的那一瞬间，曼卿已然知晓了，竹真要像那支离了弦儿的箭了，不能回头，也回不了头了……
曼卿啊，我，我……对不，对不起啦
曼卿听到哽咽声，她挣脱开来，
这有些什么？这一世，每个人遇见的，爱上的可都不尽然是自己能选的，遇见几个？爱上几个？又谁能讲的清道的明？爱上这个，你能说遇见的上一个不是真爱？罢了，你恰是多想了呢！谈不上对不起……
竹没想到曼卿能说出这一番话来，他不敢瞧曼卿的眼，怕那眉眼里透出失望，透出委屈愤恨来……就让所有的一切真似这话云淡风轻吧……
曼卿走到床前，那依旧孤傲的身姿步态深怕少一分便丢了最后的，仅剩的尊严！
你去吧，回家去吧。
那件，那件白衫切莫穿了，小城雨多，怕脏了色，就且扔了吧！
白衫——曼卿给竹穿上那件白衫时，以为这白衫定是独一无二，就像自己于竹一样，是永为心中好的。竹曾对她说过呀，这将是余生最爱的衫子，这白衫像极了她，她就像一束暗夜里照进来的白月光……
竹怔了一怔……他也知道，无可挽回了。
也好，也好，我总是说不出口的，这决绝的话，说不出口的……
曼卿，我，走了呀……
一年来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吧？曼卿，这个熟悉的字，他轻轻的叫出来，这声音好像不是从嘴里发出，倒像是从心底里呼出来的字，像初见她时嘴里反复念叨的字音……她听见了，恍惚间好像也未曾听见，她未应答，却端正的坐在床沿边，娇媚的笑靥，弯弯的眉眼，就像过去很多次迎他来似的……这次他是离开，背影是瞧不见这眉眼的……
曼卿看得见他踉跄的步子，逃离似的，只微微颤抖的手和肩……他也终究有不舍吧？也并非情愿吧？
不舍？并非情愿？
可他终究就是薄情，于我薄情啊……
噔噔噔的声音越来越远……听不见了……曼卿眼眶里的泪珠，滚落下来，曼卿没收住笑，可泪珠不受控制似的，偏要也同这天一起凑个热闹儿，像要比一比谁下的更急……
无声，泪却像止不住似的，流成了河，在这张脸上，肆无忌惮的狂奔。
曼卿干脆站起来，舞一曲吧，就想舞一曲吧！她旋转起来，手微微张开，黑发挡住了她的脸，桃红色的衫子张开来，又像极了那只蝴蝶……
旋转间，她能瞥见窗台上的那支玫瑰，旋转的太快，那支玫瑰连同墙角那把猩红色的伞，红成了一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