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拉灯
人生就是一个悲剧,你必须要承认这一点。如果你不承认,那你最好去医院去看看。我是说,看看情况,不是看你自己。去哪呢,急诊室,或者住院病房。太平间就不用去了,那里空调温度比较低,容易感冒。
七年前我在工地干活,老板年前答应给我们每个老乡三百块年终奖。每个人都听进耳里,记得敞亮。没成想,年还没到,老板跑了。就这么跑了,王八蛋老板,没卷走一个亿,但把我们一年的工钱都卷走了。一分不剩,那狗日的就这么凭空消失。
三狗跟我们说他知道老板的老家在哪,我们问他在哪。三狗说安阳。安阳哪?我们问,他又说不清,一会儿又说是义乌,浙江的义乌。义乌的哪?我们问,三狗又支支吾吾,然后又突然大笑,在屋子里撒尿,从五楼跳下去,颈椎摔断。
三狗是疯了。大伙都知道。半年前他从家里偷偷跑出来,学也不上了。大家也没细问他上的什么学,也许是中专,也许是高中,又或许他就没上学,只是糊弄我们,显得有文化。但现在,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是疯了。跟我们住一间屋,按情理我们就是有责任的。照看,送回家里,联系亲戚,在外务工的大家伙照应本来是应该的事。
但是王八蛋老板把钱全都卷跑了,我们拿什么照看呢。屋子里的刚叔五六十,他平时里办事有谱,我们问他现在怎么办。刚叔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我们以为他要烟,递了好几根给他。刚叔摇摇头,继续掏。在大家伙注视下掏了半天,终于把手掏出来了,我们以为他要拿出什么好东西,谁知道他说,鸡巴真痒,得挠挠。
这时候屎胖拍脑袋说知道了。我们又问他怎么办。屎胖指指电话,说报警啊。然后呢?我们问。报完警之后是不是就能有用?当地公安的办事效率大家都是知道的,能少办一件事就少办一件事,政府和老板们都是一伙的,说什么也没用。人家就是拖,你就是没办法。隆哥拿起苍蝇拍往屎胖身上打去,说我还以为你想吃什么好方法,报警有个屌用。
屎胖回嘴,说总比你一个人在旁边抠鼻屎好,连句话都不说,就知道欺负我。屎胖一回嘴,隆哥就继续打他。隆哥瘦的跟麻杆一样,两个黑眼圈像熊猫,大家怀疑他是不是吸毒了,但是看他的收入就知道吸不起毒。连吸口新鲜空气的钱都不一定有。
因为我们屋子里有一人叫赵八。赵八的脚特别臭。我们觉得,想不出什么对策就是因为赵八的脚熏得。所以我们把赵八锁在外面了。赵八敲门我们不开,但后来觉得还是臭,原来他鞋子还在屋子里。大家投票,让屎胖把赵八的鞋扔出去。屎胖哭着说你们又欺负我,拎着臭鞋刚开门就被冲进来的赵八摁在地上一顿打。赵八是东北人,下起手来没轻没重,刚叔上去拉架,我和隆哥看戏。
这时候楼下响起刹车的声音。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大傻回来了。大傻是我们当中唯一有电瓶车的。不是我们买不起,是因为大家的电瓶车买回来,没一个星期,就会被偷走。后来商量,夜里面蹲守偷车贼,偷车贼却再没了踪影。大傻是当天买的电瓶车,就从那天起,没人偷车了。可是我们几个被偷过车的可就再也不想买电瓶车了。这大概就是阴影吧,如果说的文绉绉一点。
我们几个出去,从楼上看大傻。大傻抬头扯着嗓子对我们说,有消息了,隔壁工地的老姜说他上午看见咱们老板了,在火车站呢。然后呢?我们问。大傻说啥?我们说,然后呢?大傻又问,啥?
赵八气急了,把鞋子从五楼扔下去,砸在大傻旁边。赵八大喊:“他妈的问你然后呢?”
“然后就没了啊。”大傻说,然后捡起赵八的鞋,扔上来。结果力量不够,鞋又掉下来,落在地上。
大傻上屋以后,我们六个坐在一起,继续商量对策。这回没人敢赶赵八,屎胖被揍出的鼻血用草纸堵住,屋里弥漫着脚臭味。大伙眉头紧皱,各自点烟,烟味,脚臭味,混在一起。当然这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老板跑路了,而离着二十里的县医院,三狗还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
大家沉默。刚叔开口了,这回他没用手挠裤裆,而是指着大傻。“大傻你是不是跟三狗一个村的?”刚叔说。大傻点头。“那他家条件怎么样。”大傻说:“我哪知道?”刚叔拍桌子说:“你们一个村的你不知道?”大傻也拍桌子:“我们一个村的我就得知道?”刚叔说:“不想跟你扯闲篇,现在当务之急,是把三狗家里人叫过来。工钱老板什么的,都是次要的。”
“我觉得还是老板的工钱最重要的。”隆哥低着头弹烟灰。“我知道这个重要,但是人命更重要。”刚叔转头对隆哥说。
“反正有时候钱比人命重要。再说你也联系不到他家里人,他还昏着呢。”隆哥继续低头弹烟灰。隆哥说的话有些说到其他人心坎里,除了刚叔没人跟他争辩。
“做人良心呢?”刚叔说,一边把手伸到口袋里继续掏。“是他自己要跳下去的,我们都看见的,他自己哈哈哈大笑然后跳下去,没人推他,要怪也得怪那狗日的老板。怎么我们还操起这心了。”刚叔挠挠头发,似乎想说话继续说服隆哥。隆哥又说话:“别说了,大家都半死不活,老子连下顿饭的钱都没有,不他妈一样是等死吗?谁考虑考虑老子?”
屎胖说:“我。”大伙的目光看着他,屎胖突然又不说了。大家还盯着他。赵八说:“你想说什么,快说。”屎胖还不说话。赵八拳头伸出来在屎胖面前晃来晃去,屎胖才开口。屎胖说:“我说,我想放屁,但怕你们揍我。”但这话等于没说,赵八还是把他揍了一顿,至于放没放屁,我们谁也没注意,因为刚叔接到一通电话。
“三狗醒了。”刚叔挂了电话,对我们说。隆哥说太好了,我们快去要债,把老板找出来。刚叔说你没脑子?我们不就是找不到老板才愁的,找不到人怎么要债,人都跑了。隆哥烟头掉下来,说也是哦,我都饿昏了。听这话,大伙又沉默了。现在这世道,谁会关心我们呢。饿死,累死,或者跳楼死,谁关注我们?好像我们不是人一样。但好像我们也不太把自己当人,刚叔使劲儿挠头皮,大傻在一边看着窗外发呆,赵八骑在屎胖身上扇巴掌。我坐在一边,看着这一切,跟事外人一样。但实际上我连回家的路费都拿不出。人,总是喜欢苟且偷安的。相比每天都在工地顶风日晒,跟一条被榨干的狗一样来回走我竟然觉得现在更适合我。
是不是贱,我问自己。好像还真那么有一点。
过了好一会,又接到一通电话,是三狗打来的,他说他想起来了,老板是广州人。广州那么大,到哪去找他。三狗说他还知道具体在哪但必须让我们找她娘,我们问在他娘哪,但是那边三狗又昏死过去了没人再说话。我们说喂喂喂,那边挂断。嘟嘟嘟。
赵八从屎胖身上站起来,说那瘪犊子别死那了。但事实证明,赵八臭的不止是他的脚,还有那张嘴。三狗死在医院了。后来医生说,按照常理三狗不会醒来,更不会要打这个电话还能发出声来。但是三狗做到了,科学没法解释这个事情。但是我们也知道,这个电话等于没打,他娘在哪他没告诉我们。我用余光看看隆哥,隆哥表情像是如释重负,跟得到相中很久的小姐一样满足。其他人则是沉默。
赵八拎起鞋子又开始揍屎胖,大傻还在发呆,刚叔抓抓裤裆,又点了一根烟。太阳已经要下山了,我们在屋子里呆了整整一个下午。夕阳照进屋子,像老娘们最后的大姨妈,浇在我们每张没有表情的脸上。
“报警吧。”刚叔说。那也只有这样了。屎胖说:“我就早说嘛,报警报警,你们他妈的不听,还他妈打我。”赵八臭鞋子摔在屎胖脸上:“就你话多,就你有能耐,你有能耐你咋不跳楼?”屎胖居然站起来,扑倒赵八。赵八没料到这手,措手不及被屎胖压在地上,扇了两个巴掌。这是是屎胖第一次打人,按照平时,大家一定会起哄看热闹。而现在,我却只看见刚叔在沉默地挠裤裆,隆哥趴在床上抠鼻屎,大傻依旧看着天空,发呆。
也许这就是结局。没什么悲剧喜剧可言,所有喜剧最后都是悲剧,每一个出生最终都会成为死亡。有那么一刻,我真想成为三狗,从楼上跳下去,只要让我直接过去就好,别感受颈椎折了的疼。七年过去了,我却失望的没能去死。我一直在做着重复的工作。老板最后被抓了,被抓的时候,他比我们还穷,我们照样没得到工钱。可是又有什么分别,三狗还是死了,我们还是活下来了,跟狗一样。日复一日,一直到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