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我和老晨坐在城北的河堤上,看着在盛夏沉沦的日光下的滔滔东流的漓江水,好像,是它载走了我们的青春。城南水泥厂的两管大烟囱依旧矗立在街头,不分白天黑夜地冒着浓烟。我们看向城中那所曾经待了三年的初中,看到了校园的柳絮漫天飞舞,也仿佛看到了那年我们落拓不羁的青春。
那一年,我们初三。--楔子
<一>
在南国的桂北地带,有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自北向南,常年流淌着甘甜清冽的河水,迎着四面八方的游客,它叫做漓江。-
漓江边上有座不大不小的县城,是我的家乡。-
我,老晨,李腾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桂北少年,是打小混在一起的哥们。那一年,当别人正在为中考废寝忘食的时候,我们正在肆意挥霍着年少的岁月。现在回想,那时可能是因为年少,所以我们会用一种轻狂的方式掩饰着自己的情感,装出一种玩世不恭的样子敷衍自己代替歇斯底里的伤痛。-
那些日子,我们喜欢在枯燥乏味的夏日因为受不了教室里嗡嗡转动的风扇和紧张的气氛而逃课,跑到城北的河堤。一走上坝顶,就总能看见水泥厂的两管大烟囱。它在白天冒着浓浓的尘烟,就像两阵龙卷风。旁边工厂的机器轰鸣的声音总让我们听不见别人说话,这让我们很厌烦。江边的沙滩上会有一对对的情侣,他们赤着脚,彼此牵着手,十指紧扣,说着甜言蜜语。说实话那时我是羡慕的,老晨说这种年少的感情我们玩不起。可每当这时,李腾就会摆出一副不屑的姿态,说,谈恋爱有什么了不起的,赶明儿哥也牵个给你们看看。他说完拣起了一块石头,使尽全力向江中扔去,石头沉入了水里,江面上泛起了几滴水花,随后又恢复平静,缓缓流淌。我们取笑他,说,你别吓坏了人家女孩子就谢天谢地了。李腾见我们笑话他,在扔完第三颗石头后不服气地说,哥们,别小瞧我李腾,就算是野百合也会有春天的嘛,等着瞧吧。
<二>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我正在桌子下偷偷玩着手机,李腾看着《灌篮高手》,他是个喜欢动漫的人,李腾说他曾经坐在小木凳子上在炎热的夏天翻看着手中小开本的盗版灌篮高手,那样粗糙的印刷和排版,却看到欲罢不能。他说他曾经拿着零零散散的零钱却无比骄傲地跑到书摊老板那里询问上次的那个漫画有没有出新的书。他说他曾经在动画版播出的时候每天火急火燎地跑回家,或直接在路边的音像店看完才开动脚步朝家走。他说他因为遇到灌篮高手而扎根了一个以后要当漫画家的梦想。
他突然放下手中的书,拍拍我的肩膀,两眼放光的说,哥们,我喜欢隔壁的一个女孩好久了,你说我该怎么跟她说好呢?
我一愣,马上反应过来,以为昨天他只是说说,原来他来真的啊。
我依然玩着我的手机,心不在焉地说你自己看着办呗,要不就给她写封情书。李腾想了想,说,写情书会不会太老土啦?我想也没想就回答说不会啊,写情书会显得你有诚意。
本来只是想敷衍他一下,可第二天当我和老晨亲眼看着他把一封写得满满的情书交到那个女孩的手上时,我们都愣住了。女孩当面就把情书撕得粉碎。我想那时李腾的心也碎了吧。我只听到一句话,女孩说这么老套的方法亏你想得出来。然后转身就走。我在背后看不到李腾的表情,只是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李腾拍拍我的肩说走吧,才知道事情已经结束了,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那一晚,我们翘课跑去了喝酒。在纷乱迷离的酒吧里,李腾一杯一杯地把自己灌醉。最后他哭了,他说这是他的初恋,还没开始就结束的初恋。
那一晚,我看见他疯了似的在午夜的街上狂奔,硬是把街道两旁的垃圾桶全部踢了个底朝天,我和老晨走在后面不停地抽烟,当我弹飞第三支烟头的时候,他停下来了,蹲在路边的石阶上。那晚的月亮很亮很亮,风声夹杂着虫鸣声一齐灌进我们的耳朵。我们就这样蹲在路旁,直到天亮。
<三>
那时候老晨和李腾迷恋上了一种叫做魔域的游戏,还信心十足地说要做魔域世界的老大。我对游戏一窍不通,更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是当他们坚定着这个信念风风火火走上魔域路时,我就开始在自己的QQ空间发表一些煽情的文字。
他们从起初被人砍到后来一起砍人,虽坎坎坷坷但似乎玩得不亦乐乎。
他们说魔域里有一个心湖,那里是魔欲世界中最安静的地方,没有怪兽没有争夺没有嘈杂,只有被落日染红的晚霞和波光粼粼的湖面,火红红的飞鸟悠然划过,奇形怪状的古树与枯藤互相缠绕,他们说那是世界上最原始的美丽。当他们打累了的时候就会去心湖聊天。
而我,写累了的时候就会去农场偷一下菜,或者叼一根烟,静静地看一部电影。-
往往在网吧通宵之后我们就会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学校,钻进宿舍倒头就睡。那时我们已经完全颠倒了原来的生活。时间长了也会觉得一种莫名的空虚,会感到惶恐与不安。但找不到理由。
<四>
夜晚的时候我会偶尔到操场走走,耳朵里塞着耳机,夜空中点点闪现着几颗星,发出微小却明亮的光芒。
我喜欢坐在升旗台前的石阶上,看着那个叫秦歌的女生围着操场的跑道一圈一圈的跑,起初我是不知道她叫秦歌的,但因为后来有一天晚上我们三个准备翻墙出去上网的时候正好被她看到,所以便渐渐熟悉起来。秦歌每天晚上都会去操场跑步,所以我也每天晚上都会坐在石阶上看着她,这似乎成了我空闲时候的消遣。我常想,是不是只要人心底放着一些事情就不会有那种空虚感了。再后来,当老晨告诉我她还是单身的时候,我偷偷笑了一下午。
那以后,我晚上偶尔会失眠。反复拿着手机播放着忧伤的乐曲,然后第二天整个人像吸了鸦片一样憔悴。我觉得我可能是病了,我去了医务室,但医生告诉我说这主要是心病,只要心静就好了,不要总想着学习,该放松的时候就放松。我尴尬地点点头。李腾说我八成是喜欢上人家秦歌了。
我笑了笑,或许,是的吧。
<五>
我们的学校坐落在县城中央,向北可以看见缓缓流淌的漓江,往南远远就能看见城南水泥厂那两支冒着浓烟的大烟囱。老晨的父亲年轻的时候是县城里有名的混混,后来因为杀了人,被判了死刑。留下了老晨和他哥,跟着母亲一起过着艰苦的生活。老晨很喜欢坐在教室南面靠窗的位子上,那时他随随便便就能看见城南那片迷雾茫茫的天,两管大烟囱像烟斗一样喷着浓烟,他似乎在这干燥刺鼻的空气里看见他母亲正像一匹瘦骆驼一样,驼着水泥往东风卡车上送。汗水从脸颊流到了脚下,又被火辣辣的太阳蒸干。
那天傍晚,老晨放学回到家,看到母亲抱着父亲的相片在房里哭。老晨在后来的回忆中说,自从他父亲走后,那是他看见母亲第一次哭,而且哭得那么伤心。他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可他母亲死活不肯告诉他,只是一个劲地对着老晨父亲的遗像哭。老晨靠在门梁上,看着哭泣的母亲,心中凉凉的。
事情是后来街边卖凉茶的妇女素琴告诉他的。原来他的母亲被城南水泥厂的主任给玷污了。老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脑袋嗡地就火了,当他把事情告诉他哥时,他哥猛地把手中的酒瓶摔得粉碎,火冒三仗地说,***,敢欺负到老子身上,老子整死他!
那天晚上他哥叫了几个兄弟,蹲在家门口的香椿树下,抽着烟围成一圈,商量着报复那个狗日主任的事。老晨在回忆中说,那天晚上他哥带着他还有几个兄弟,拿着家伙就闯进了那狗日主任的家,那时他有点害怕,他哥说***怕个啥,他玷污了咱妈,咱不能受欺负,至少也得让他缺胳膊少腿。那时他哥穿着海军衫,蓝工裤,脚上穿着一双帆布球鞋。胳膊上的肌肉隔着上衣凸现出来,让老晨觉得他哥无比英勇。那次,是他最后一次好好端详英勇无比的哥。-
那天晚上,因为他哥下手太重,那个该死的主任真的死掉了。
警车来的时候他们正在喝酒,喝了很多很多。老晨看见他哥眼里流出了泪水,他从哥的眼里看出了哥在县城里混得风光无限。可这一次,无限风光的不再是哥了。他再也不能用皮鞋重重地去踹别人了,也不再能操着家伙教训别人了。他即将在监狱里受尽别人的鸥打,忍受别人的凌辱。
那一年,他哥因为杀人被判了很多年的刑,而老晨因为帮凶也被判了四年。老晨说那时他哭了。他做出了那时我们不敢不能做的事,他在哭那些被我们尽情挥霍过的迷迷糊糊的青春。
后来我和李腾去探望他的时候,看着他假装微笑的样子,我意识到他可能不会回来了,但我们之间一起玩出来的感情会一直在。隔着玻璃的他用右手捶了一下自己左边的胸膛,说,初三了,加油。
<六>
老晨入狱以后,就剩下我和李腾了。我们依旧会在天气晴朗的夜晚翻墙出去上网,而李腾依然在他的魔域道路上走得顺畅,已经闯进魔域世界里排名前三百的大人物了。而我,依旧写着那些苍白的文字,偶尔看看电影听听歌。
老晨不在了,李腾说总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我说为了填补空缺,我决定追秦歌。当我把情书交到秦歌手里时,秦歌看了看我,说,要我做你女朋友是吗,可以,但不是现在,如果从现在开始你能把心思收回来,好好努力,中考后再来找我。
往后的日子,我还是一个人去操场,我想是时候冷静思考一下,就像成群的鸟唧唧喳喳之后也会有形单影只的静静聆听。操场看台边有一棵高大的柳树,初夏的时候便会有丝丝缕缕的柳絮漫天飞舞,杂乱却显得清新,像一幅凌乱而优美的油画,这样的画面直到现在也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树干上刻了很多字,有傻得可笑的承诺,也有迷茫于路的踟蹰,我想那些曾经在这里写下“我会幸福快乐”的人也有过与我现在一样的心情,他们刻下的字已经在岁月的侵蚀下变得模糊不清,而这棵大树却凭借着自己的无言一直矗立,它自己扎根大地并伸展出枝叶去拥抱天空,尽得清风白云之趣,相比之下,人总是在吵吵闹闹,不肯安静。
忘了是谁说过,姿态是低调的高傲。
<七>
以后的日子,我和李腾没有再抽烟,没有翻过墙,也没有再去网吧。李腾没有提起过魔域,我也不再失眠。我终于明白,原来心中那份空虚只不过是一种不安分的青春所带来的心悸罢了。-
李腾说高考过后他想去西藏,去看看那条像漓江一样美丽的雅鲁藏布江,还有古老神圣的布达拉宫。顺便,在旅途中学会忘记那些恋和念的人。
那些满载盛放花朵的须臾,相遇相离,如潮汐般轻易,最后涉水而过抵达梦中那座桃花落满的虚渺空城。那些世间情意,万物轮回,恍若手中的一支烟,将熄未熄,欢喜与落寞就变为如此平淡之事。
这些感情只是在时间与祭奠中搭建了捷径,只是属于一个人,属于他的曾经他的旅途。
老晨走了,李腾也走了。仿佛漫漫长夜行走在森林,爱情、亲情、友情隐匿其中,如躲藏在一丛荆棘里的花朵,不被轻易触碰,一旦触碰便要付出代价。青春亦是这样的疼痛中学会隐忍与淡漠。
<八>
中考结束那天,学校里终于清静无人。秦歌穿着素白的长裙和我站在学校操场边的看台上,一场大雨过后操场边的野草散发着辛辣的植物气味。她陪我听歌、说话、放空。她说,如果我们几年后在陌生的城市相遇,你要对我说,你好,于是我们就重新认识了。我说,好。然后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就像那些曾经闪烁的时光,也消失了。-
有些话我们说过后转身便会遗忘,有些话轻描淡写却终究不能忘记,它们被密封在瓶子里等待时间去开启。而当记忆保存完好记忆里的人离走不见,就如同我面对你们昔日的影子却触摸不到任何温度。
秦歌,也许正如你所说,我们各自在陌生的城市徘徊,却不能够再相识。而几年后我回到旧故里的时候再次忆起你们,我只是心底被突兀地掀起一块皮肉,那里隐匿着属于某一时段时间的疼痛。而疼痛又有何妨,假使一场剧痛之后可以遇见长久惦念的人,那么我愿意以生命为抵押换一次重逢。
<九>
四年后。
这几年来我收到过很多李腾从西藏寄来的信件,里面有很多美丽的相片,李腾在信中说他已经在西藏扎根,娶了个美丽善良的藏族姑娘,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生活。他问我,老晨快出来了吧,有机会咱三兄弟再聚一聚。我说好。
我也终于在另一座陌生的城市与秦歌重逢,那一刻我们都相看无言,只是浅浅的笑,我们对彼此说,你好。就这样,夕阳下,我轻轻地牵起秦歌的手,开始我们幸福的征程。
老晨出狱那天,我和秦歌去接他。我看着他从高高的大铁门里慢慢地走出来,他显得苍老了许多,脸上一大把胡渣。过了这么多年不见,却丝毫没有感觉陌生。老晨一看到秦歌,笑了笑说,你小子行啊,这么多年了,儿子都抱上了吧?呵呵。说完我们都笑了。我想这是在沉静时刻上演的华美,只属于我们自己的。
<十>
隔了这么多年后,我和老晨坐在城北的河堤上,看着盛夏沉沦的日光下缓缓流淌的漓江。好像,是它载走了我们的青春。城南水泥厂的两管大烟囱依旧矗立在街头,不分白天黑夜地冒着浓烟。我们看向城中那所曾经待了三年的高中,看到了校园里的柳絮漫天飞舞,也仿佛看到了那年我肆意挥霍的落拓不羁的青春。
天际泛红,微光勾勒出云彩暗色轮廓,在天际安静地铺开无尽的水彩。这日日平凡的光景,这涓涓起伏的流年,消沉地不留痕迹。
告别那年的夏天,转身一晃,已经好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