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的种子,二十年前就种下了。
1998 年那个夏天,我还在昌平读大学。那个暑假我没有回家,在北京中关村的街头,给疯狂英语发小广告,受不了工头的颐指气使,就直接撂挑子回学校了。打工锻炼的梦醒了,我也就死了心了。于是又回到学校,躺在空荡荡的宿舍里,海阔天空地看起了书。北方夏季干燥的热风,吹拂着我的脸庞和身体,精神在肆意野蛮地成长,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宛如科尔沁草原深处那一夜,我躺在长满鲜花的原野上,孤独、忧伤而又富足地遥望着星空。
就在那段美好的日子里,我读到了韩少功的《马桥词典》。这是一本小说,首先我就被作品的结构创新折服了。我的专业是法律,对文学作品的阅读并不少,但用词条形式编织起来的长篇小说,这还是看到的第一部,让我不得不为作者的创新与探索折服。随着一个个词条的深入,小说中的雄狮、九爷、铁香、希大杆子、复查、马鸣、万玉等人物,一个个向我走来。他们挣扎着、反抗着、苟活着、麻木着、卑微着,既活在历史的马桥里,也活在当下的马桥里。合上书本,那个叫马桥的村寨,从古楚湖湘走出来,永远地印在了我的心头。这本书,我曾断言,除了文学结构上的创新突破外,也是写知青下乡、特殊年代、民间乡土、人类文化最好也最有意思的一部作品。
那时,我也在断断续续地读一些哲学书,大致了解哲学发展的一些脉络。古代东西方哲学起初都关注“主体”,那是文明自我意识萌发的初始阶段,从苏格拉底“我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到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再到后来的笛卡尔“我思故我在”、帕斯卡尔“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都在强调“人自身”,关注主体自我认知。另一条脉络则是关注“客体”,强调主体以外的客观世界,最终演变出了以实验为基础的自然科学。在漫长的历史演变过程中,形成了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两大哲学流派。文艺复兴运动以来,又从认识论上的主客体二分转变到了对语言和逻辑的研究上来,也就是说,转变到了主客体之间的桥梁媒介的研究上来。于是,福柯的《词与物》《知识考古学》、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哲学研究》又开创了新的风气和天地。
我就是在这种背景下,看到了韩少功的《马桥词典》。我震撼于作者的敏锐,我叹服于作品的创新,从一个个地域性的词条入手,也就是从沉淀下来的语言入手,让我渐渐看到了一个挣扎生存的沉默的原生态社会,见识了一个源远流长的瑰丽的楚文化遗存。也就在这不久,我从苏力、梁治平等法学大家那里体会到,在现代化、全球化、工业化的浪潮中,我们不能忘记脚下的土地,不能忽视传统的文化资源,吉尔兹的《地方性知识》让我认识到,所谓“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真正意义。《马桥词典》是从文学的意义上,实践和阐释着这一主题。韩少功从语言中看到了中国的马桥、世界的中国,咀嚼沉淀在乡土的一条条词语,捡拾散落在民间的一个个故事,在帝王将相纵横捭阖的二十四史之外,构建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普通人生活的乡土世界。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也想为故乡写一本书。当然,我也要以词条的形式,欲从一个个方言入手,一步步去挖掘背后的故事,还有故事背后的历史和逻辑,构建一个别具一格的故乡和家园。甚至,书名我都起好了,就叫《老鸦村词典》或者《老村词典》。我做了很多准备,我购买了县志和文史资料汇编,还有方言词典,我要了解那里的过去,我注意收集那里的习俗,甚至和父母电话聊天时,我也会特别留意那些方言词语,还有我不了解的村落历史故事。然而,我一直很难动笔,因为我找不到切入口。我知道,写一两个方言和故事没有问题,但要写成一本书,给故乡立传,那就太难了。我认真思考过,无法深入展开地去写,主要原因是从历史从成人的角度,我对故乡的了解不够深入,十一二岁离乡读书后,我离那里就越来越远了。
机缘巧合,2015 年我在郑州七里河住院。那时,我的孩子已经八九岁了,每天晚上我们都电话聊天。自然,又想起了此前的习惯,我们睡前要讲亲子故事。在这之前,我记得的故事已经讲完了。没办法只能临场发挥,把我小时候遇到的或者幻想的事情,编织成故事一个个讲出来,就成了熄灯后亲子故事的主要来源,——书中的《小狗贝贝》《门前的大眼蛙》《丢失的飞毛腿》《树梢上的西红柿》等等,就是这时候先有了雏形的。所以,我在电话里和孩子说好,这期间的睡前故事,就不在电话里讲了,我一个个写出来挂在博客上,你就慢慢去读吧。
当以这种形式开始亲子故事时,我又想起了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于是,我又细细读了一遍《马桥词典》,然后开始了我的“马桥”构建。我决定从孩子的视角,以老村故事的形式,来为我的故乡立个传。这一天是2015 年9 月27 日,我写下了第一篇故事《老宅里的古书》。从此,只要有时间,无论当时住院治疗,还是后来回杭上班,假期周末就更好了,只要有空闲时间,我就马不停蹄地继续故乡事业的构建。
在郑州管城中医院里,我的时间最充裕。熟悉的乡土环境,灵感一个个排着队冒出来,我常常是趴在病床上,赶紧将题目记下来。我没有带笔记本电脑,就用手机一个个去写。顺利的时候,一天差不多能写两个,从早到晚都沉浸在兴奋中。就这样,在郑州写了十几个故事。回到杭州上班后,工作多得几度荒废,但觉得这么好的事情,半途而废可惜了,于是就又坚持下来。上下班开车途中,等红绿灯的间隙,我也要把手机拿出来,见缝插针地写上几句。北京、金华、丽水等地出差途中,只要有了想法,也要滴水成涓地记下来。周末时间充裕,要么读书找灵感,要么坐下写故事,自己想做的事情,总会有办法有时间的。就这样,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写了八十多篇故事,共计二三十万字。
我的写作,前期主要依靠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这是从郑州延续下来的习惯。手机写作,好处是见缝插针,但缺点也显而易见,那就是很难展开,篇幅有限,速度较慢。书中两千多字以内的故事,都是前期手机写作的产物,大概有二十多篇或三十篇。再后来,就转到电脑上写作,又是一番天地,故事推进、语言润色、前后照应、结构安排等方面,都有了很大的改观。以至于后来我很惋惜,那么好的故事种子,怎么就写成那样,一小篇豆腐块,实在太可惜了,都是手机惹的祸呀!
随着一个个故事的成形,故乡在我心里活了起来。其实,在老村那些不起眼的角落里,都留下了我们难忘的童年。所以,站在成年人的角度重新思量,永远不要阻止孩子们的游戏。没有那些角落,没有那些故事,我的童年将会多么黯淡。现在,我终于将我的故乡写进故事里了,寨河、寨墙、东大坑、西口子、北河渠、南河滩、泄洪闸、打麦场、水电站等,它们将因我的不懈的努力,永远地矗立在文学的世界里了——不管世事如何变迁,无论山河几度沧桑。
我的专业是法律,当开始写作这些故事时,我是个地道的文学门外汉。没有关系,就从头慢慢学起。我读了很多莫言、贾平凹、张炜、陈忠实、刘震云、阎连科、刘庆邦、高尔泰、汪曾祺、韩少功、刘亮程等前辈的作品,有几则故事还有莫言、贾平凹、张炜等故事的影子,从他们身上我进一步坚定了信心——我构建的是地理意义上的故乡,历史意义上的故乡,更是文学意义上的故乡。在我们的老村里,古往今来,我是开天辟地的第一人。
这些故事的题目,大都有个修饰的限定词,我是有意这样做的。我发现,这样的题目更有画面感,也更有包容性,所以就形成习惯了。这些故事的内容,大多以自然事物为主,主要是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才更能突出人和社会的复杂与无常。这些故事的段落,都不是很长,大多三五行一段,这主要考虑到网络的阅读习惯,冗长的段落看起来太累,现代人活得又太匆忙,将心比心也就三五成行了。这些故事的句子,前期追求文采崎岖,后期受汪曾祺影响,也慢慢平淡如水了。有些地方,爱用成语,四字连缀,我想我可能“中成药说明书”看多了——我父亲是医生,那些“胸闷气短”“气血两亏”“腰膝酸软”“祛风除湿”“止咳化痰”一类的熏染,我是很难摆脱的。
二十多年前,故乡是个逐渐变大的过程。在老村的时候,我是三队的,住在老井边,搬到寨外去了,王医生的儿子,这就是故乡的全部。到了地质队读初中,我就成了老鸦村的了。到了县城读高中,我就成了旧县的。到了许昌襄城我姑家,我成了平顶山叶县的。到了北京读大学,我则变成河南的了。十几年前去泰国旅游,我又变成中国的了。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发现我的故乡,一直就在澧河边的那个古寨里,那里有我最初的记忆和快乐。我曾经说过,无论城市的生活多么精彩,我都不能忘记儿时的乡村。我这一切努力,只是想让孩子,把父亲的故乡也当作自己的故乡。成家后我才体会到,有个温暖快乐的童年,那是多么的重要。所以,对孩子我们温和相待,坚持爱和自由,还有信任,很少批评,绝不苛责。父母对孩子无私的爱,才是人生最温暖的故乡。
在这些故事的写作中,我得到了很多亲人的支持。我家的王楠小朋友,是这些故事的第一读者,在陪伴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我体会到了很多做父亲的快乐,这些故事也是在孩子的期待下,一篇篇写出来的。我的妻子赵海荣,是个出色的职场女性,坚强而又包容,是我强大的家庭后盾。两个家庭的父母,还有兄弟姐妹,给了我们最大的支持,尤其是我家大姐,像母亲一样照顾我们,几乎承担了所有的家务,让我们即使工作成家了,还有大把的时间来“不务正业”。
感谢陈富强主席作序。陈主席既是同事,也是兄长,更是老师,浙江电力文学事业兴旺发达,离不开陈主席的辛劳和付出。这些故事,先后在个人博客和微信平台发出,也得到了诸多师友的鼓励和帮助,在此一并致谢。
2017 年6 月18 日于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