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缓的钢琴曲像月光一样徜徉在我的身旁,冬日的暖阳格外慈悲,它轻轻地抚摸着冰冷的大地,我眯着眼数着眼前丝丝缕缕的光束,无数炫目的斑斓将太阳晕染成橘红一片,多么适合回忆的时光啊!
我闭着眼,任凭思绪把我带到那遥远的地方。那年我20岁,他75岁。初夏,通往小镇的公路旁开满了蒲公英的黄花,蕨麻花也泼泼洒洒,像铺了一地的碎金子。微风轻拂,花香令人迷醉——适合上街的好日子!
我前面不远处走着一位大个子老人,黑色的中山服、微驼的背,手里还有一根紫色的龙头拐杖。老人走得不紧不慢,但看上去很精神。
我加快脚步追了上去,我想看看是哪家的老人。走近一看并不认识,黑色鸭舌帽下面是一张瘦削的脸庞,眼窝很深,目光深邃,眉梢有几根白色的眉毛。
我看他,他也看我。我一时窘迫低下了头,手里把玩起花布袋上的两个塑料环。
“丫头,上街去吗?”老人先发话了。
“嗯,老爷爷,您也上街去?”我赶紧接住话茬儿。
“对啊,我也上街买点东西。”“路太远了,您怎么不让家里人去买呢?”我问他。
“家里没别人了。”老人淡淡地回答。
我突然不知说什么,一时为自己的唐突懊恼不已,低头瞥一眼路旁马莲那箭簇一样的叶子,很想快走几步,又觉得不对劲儿,只好默默地和老人并肩慢慢走。
“我有一个女儿,招了上门女婿。”老人率先打破了沉默,缓缓说道。
“前一段时间,政府修公路占了我家的房子,分了十几万元钱,女婿说要到河南去做生意,河南是他的老家,女儿拗不过他,最后我让他们去了。”
“那您一个人一定很孤单吧!”我觉得老人很可怜。
“哦,他们刚走那会儿确实有一点孤单,现在我已经习惯了。孩子都有了孩子,我的孙子都要成人了,也该是他们做主的时候了。”老人叹口气,把拐杖从左手换到了右手。
“奶奶呢?”我刚说出口就知道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走了,走了十五年了。得胃病死的,我试遍了各种方法,还是没有办法,她还是走了......”老人忽然沉默了。
我知道触及到了老人的伤心事了,可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好抬起头看着天边的群山和蔚蓝的天空。
“我是个赤脚郎中。”老人继续说道,似乎并不想终止他说的话。
“我年幼时是随着父母逃荒来到这儿的,我妈到这儿不久就得疟疾死了,我爹带着我埋了我妈就给当时这里的侯家做长工。侯家的人待我们还不错,我爹给他们干活,我就给他们家放羊。
没想到,我爹在给他们家抬磨盘的时候闪了腰,原以为吃几天药就好了,谁想到我爹在炕上躺了两天之后吐了一口血就死了。给我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老人慢慢地讲述,好像他说的是别人家的故事,语调平静地出奇。
“那,后来呢?”好奇心驱使我向老人发问。
“后来,侯家做生意赔了,家境变得一天不如一天,好几个长工都走了。侯老爷知道我无处可去就让我继续留在他们家里。”老人眼望着远方,似乎他已经穿越到了从前,记忆像开了闸的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我已经十七岁了,侯老爷的姑舅是个郎中,家里有一个女儿,他托侯老爷说让我去他的药铺帮忙,说是女孩子家抛头露面不方便。
我自己也做不了主,只好听从他们的吩咐到药铺做了伙计。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想招我做上门女婿。
我在药铺不光要打杂,还要切药、捣药,也给病人抓药。后来成了我岳父的药店掌柜就开始教我如何给病人诊病。
过了三年,我成亲了。我一个无牵无挂的人又有了一个家,当时,我太高兴了。可好日子没过多久,我老丈人又去世了。
我学郎中就学了个半吊子,老丈人去世后药铺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少,平日就卖点普通的草药过光景,后来女儿出生了,家里添了一口人日子越发难过了。
好在新中国成立了,我们家已经是贫农,药店生意早不做了,我们划分到了土地,我们一家三口开始当农民种庄稼。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女儿也一天天大了,还上了点学 ,能认的几个字。
后来我女儿招了从河南过来修路的我女婿,我们一家四口倒也过得安稳,只是他们好几年都没有生下孩子,我带他们俩到大医院看过,又过了两年,我女儿给我生了第一个大外孙子,那是我们家最大的一件喜事啊!”
老人看着我说,皱纹里全是喜悦,我不忍心打断他。
“我的孙子很调皮,活着也该有你这么大了。”老人望了我一眼,继续说道。
“得痢疾死的,哎,没办法,该死的救不活。别人家的娃娃吃了药就好了,他走得太快,来不及把他带到大医院去。”老人的声音低了下去。
“您现在有几个孙子?”我想转移老人的注意力。
“两个,一男一女。都是听话的好孩子,跟我女婿一样。我女婿伺候了我二十多年了,从来没有说过我一句不是,他和我女儿都是很孝顺的。”老人的话语里是掩饰不住的欣慰。
“那他们怎么还丢下您走了,您都这么大岁数了?”年轻人的冒失我一点都没少,问完了又觉得后悔。
“呵呵,丫头,他们不是丢下我走了,只是去那边做生意,我亲家母也老了,需要人照顾。现在生活好了,坐车也方便,我身体还行,能照顾自己,是我让他们走的,老人也要为儿女的将来打算啊,不能一直拴着他们。”老人朗声说道。
“爷爷,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您觉得生活苦吗?”迷茫的年纪有许多“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慨,说了这么多,我觉得老人很亲切,就像我的爷爷一样,所以大胆地问他。
“说不上有多苦,有时候苦,大多时候是不甜不哭,甜的时候也有很多。丫头,这就看人怎么对待生活了。
人来一回世上不容易,六道轮回,道道都是难关,哪里有事事顺心如意的呢?能活下来就算老天爷给了恩惠,好好活着,把该做的事情做好,尽量不要留下遗憾就算是最好的生活啦。”老人一番富有哲理的话我虽不太懂,但我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我们一老一少就这样一路攀谈到了街上,老人去访他的老友,我买了东西回家,自那一别再无相见。
往后的二十多年里我每每遇到伤心难过的事情时,总会记起老人的话,过电影一样在头脑里再复习一遍老人的大半生,我觉得老人说的是对的:
所有的生活都是好的,所有的遇见都是好的。只不过,有的人给你一点希望,有的人给你一个教训。但无论如何,出现在我们生命里的所有人和事都是值得铭记的。
当我满头银发、满嘴无牙的时候,也许也会在一个阳光温暖的地方向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讲述我自己平凡却也有滋有味的人生吧!
到那时,我也应该有老爷爷那样谈及过往时的云淡风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