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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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跟人说,我在狼窝生活过三年,有人信吗?必定不会。但如果说初中三年我的宿舍堪比狼窝,又或许会有人埋怨我不该这样形容同龄的孩子们,但不争的事实是,那是一个充斥着嘈杂声、尿骚味和小黑社会势力的环境,堪比“狼窝”。

我是在2007年9月入学的,在那之前我不止一次幻想过上学住宿的情景——在一个面积不大却整洁温馨的屋子里,夜半皓月当空,我坐在窗前的书桌前用羽毛笔蘸着深蓝色的墨水俯首写着什么,同学从窗前经过,轻轻敲了一下玻璃,我抬头向她招手,然后互道一声问候……然而,从我办完报道手续踏入宿舍的一瞬间,便猛然发现,尖锐的现实戳破了我幻想的泡沫。

我的宿舍是一个不足四十平方的小黑屋子,外边刷着红色和白色的油漆,但由于风化作用,墙上的砖酥得掉渣;屋内的墙白里泛着黄晕,像是夏天穿久了的白T恤,似乎就算洗也洗不出原本的颜色了;窗户是木头做的,不过窗框早已变了形,一个个小方格里嵌着或大或小的玻璃,一阵微风吹来都会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仿佛那些玻璃在说“我站不稳了,我站不稳了……”很明显,当真有站不稳的玻璃,因为窗户上有几个小格子是用大纸板糊上的;屋子里摆了几张床,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除了刚进门有块能转身的空地,里边全是床,过道只能容下一个人端着一个盆。背着行李一进宿舍,我经历了三分钟“失明”,不是血糖太低,而是屋子太暗。

古有云“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本想屋子虽然差点,如果住着一群有志青年,在这里谈古论今、针砭时弊也能给它平添几分生气,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当时我们分快慢班,其实快班也不快,慢班压根就不走,分宿舍时偏偏一个快班搭一个慢班,仿佛是为了某种公平——教室里快班大显身手,宿舍里慢班耀武扬威。

宿舍硬件设备、人文环境说罢,聊几个可笑却真实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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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终归是群居动物,不仅是生存在一起,还要生活在一起,拉帮派、占山头古来有之。很快宿舍里七成的人痞子气显露无遗,他们在说话扯着嗓子,即使哑了也要提高八度,以显示他们的无所畏惧;有个大块头每天晚上熄灯后都不睡觉,给身边两个天生做小弟的贼眉鼠眼讲他小学时的光辉历史,他哪个哪个哥哥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还有一批绰号应运而生,什么武大郎、武二郎,获得武大郎雅称的娃天生长得小,仿佛所有人一抬手就能摸到他的头顶似的,获得武二郎英明的八字眉,说话结结巴巴,像是被吓大的一般,每天跟着大郎后边买饭上厕所。

入学没几天,就发生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山头之争。一天夜里,我们刚刚睡着,恍惚间听到一阵敲打玻璃的声音,还有手电光晃来晃去,后来听到大块头低沉的一声招呼“放他们进来吧”,靠窗的小弟打开窗户,蜘蛛侠一样趴在窗台上的一伙人进来了。他们随着老大一声令下,跳到上铺,把躺着的大块头围了起来,偶尔踩到了旁边同学,竟还问候一声“没事吧兄弟,你睡你的,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全然一副“我帮只管惩恶扬善,绝不伤平明百姓分毫”的土匪气。他们和大个子谈论着什么,无非也就是食堂里谁瞪了谁一眼、厕所里谁冲谁吐了口烟、他们共同看上的女生谁不要动之类的问题,谈毕,听得一声“那我们就开始了”,大个子说“等等,我先盖好被子……好,来吧”,一圈人站起来,扶着屋顶,冲大个子一顿乱踹。床摇摇晃晃,发出似乎要散架的声音,大个子一动不动蜷缩在被子里任凭踩踏,空气仿佛凝固了,又一个帮派仿佛要成为历史了。完事儿之后,那帮领头的问:“还可以吧,如果不服,明天找人去,我就在隔壁……”说完又从窗户上一跃而去,仿佛电视剧里的侠客将哪个山头灭门后要在大堂蘸血写下自己的名字,昭告武林一般。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那一夜谁都没睡好,有大势将去长吁短叹的,有靠山要到诚惶诚恐的,有对其不满暗自称快的,还有唯恐天下不乱献言进策帮大块头谋划报复的,也有像我们这样无奈于如此的环境佯装熟睡的……校领导、班主任谁都不知道这件事,“江湖事不涉官府”早已成为他们之间的规则。

帮派既定,便不会再有这样的夜战了,但混混终究要有个混混的样子,不然有何颜面见他们的祖师爷呢。他们在整洁的校服上画各种流氓图案,在厕所就着屎臭味儿抽着香烟,把厕所里的灯泡当靶子用石头一个个都打掉……还有便是收保护费,说是收保护费,其实更像态度强硬的讨饭,今天上厕所向张三收一卷卫生纸,明天刷牙向李四收半支牙膏,后天拿你的饭卡买两袋方便面……宿舍里后来柜子也没了,我记得一次周一我的一支新牙膏藏在褥子底下,上边用被子压着,中午回去已经剩半支了。

也有过一次大规模收钱行动,领头的是高年级的学校保卫处主任的儿子,长得驴高马大的,后边是各帮派的小头目,行动是在中午学校查完房之后,宿舍区被他们的麾下的贼眉鼠眼“戒严”了,然后挨个宿舍挨个铺位,一人五块,要知道我们那会儿一周生活费也不过三十块钱。结果事发半日就被举报了,下午老师像退课本补助似的给每个男生发了五块钱,但我和老於可就遭殃了。晚上自习前,我们两被轮番叫到驴高马大的教室,他审问是不是我们告诉老师的,在他眼里成绩好的通通都是老师派到宿舍的卧底,审讯没什么结果,他开口要二十块钱让我们表示诚意,砍了砍价,最后答应下周给他十块。破财免灾,我们只得认了,可笑晚上自习结束,他又找到我们说不要钱了,相信我们是“大大的良民”,大概是他老子不让他再惹事端吧。

一年过去了,江湖规则初见分晓,帮派依然混着,不过他们几乎不再骚扰我们这些“好同学”了,我们也老实地做他们眼前的空气,不被看到也不多看一眼。一年来,为了躲避勒索,从来没有午睡习惯的我每天装睡,居然养成了午休的习惯,这对日后上学保持精力很重要,说来似乎还要感谢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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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忧渐远,内患无穷。第一年生活在水深火热,似乎没有特别意注意宿舍的种种憋屈。

我至今认为“宿舍和厕所更配”,因为没有厕所,整个宿舍区便是厕所。我们校园虽然不大,但只有两个公厕,一个在靠近教学区的西南角,一个在靠近食堂的西北角,而我们的宿舍在正东方。晚上如厕问题一直存在,而且各有其阶段性的发展。

开学初,班主任就要求每个宿舍必须配置一个大且结实的尿桶,就是农村喂猪用的那种大黑胶皮桶,或者大绿塑料桶,以供大家夜间小便用。刚开始一切还都按部就班,晚上小便规规矩矩地对着墙角的桶,早晨值日生把它抬到垃圾池倒空,一周还会拿去水池冲洗一番。但时间一久撒尿的不规矩了,倒尿的也不按时了,放尿桶的墙角慢慢地生出了各种虫子,味道也愈来愈浓并发生着微妙的变化。终于有一次,那个尿桶在墙角连续放了三天,连续满了三天,也连续溢了三天,最后在大家的怨声载道中,当天的值日生迫于压力准备处理一下。结果四下观察也没找到个下手的地儿,于是拿起扫帚塞进提环,屏住呼吸,一声大吼,像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又像李元霸单手托巨鼎,只见那个尿痛摇摇晃晃,桶底的液体淅淅沥沥,它被一点一点地挪动着,大家屏吸凝视着。眼看就要出屋门了,突然,扫帚折了,那个值日生眼疾手快迅速躲散一旁。刹那间,桶翻了,里边或清或浊所有的东西都留到了那片可怜的空地上,味道也瞬间充斥了整个屋子,靠窗的翻窗逃到院子里,靠墙的顾不上被子里的脚臭味一头埋在其中不敢出来……之后桶被清理掉了,而且是永远地被清理掉了。于是我们过上了“从此宿舍无尿桶”的生活。

虽然尿桶没了,但男生还是占据生理上的各种便利,解决这个问题有了更广阔的天地。

食堂的饭菜一直不好,不好到同学们宁可天天吃泡面,可就是这泡面也是花样百出,并且为部分同学夜间如厕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为了免去洗饭盒的麻烦,有些人把方便面袋撕开一个小口,放入调料后直接倒热水,泡两三分钟,把袋子里的水倒去,然后像挤牙膏一样把里边的面条挤出来吃掉,吃完后他们会如获至宝般把袋子叠好压在床铺下边。每当夜深人静,大块头之流想要上厕所又懒得动弹时,顺手摸出一个方便面袋,尿在里边,冲着睡窗边的贼眉鼠眼一声干脆的命令“开窗”,吱!随着一声曼妙的开窗声,一个尿袋袋如深谙轻功的夜行人,嗖!飞了出去,啪!又重重地摔在地上。每当天寒地冻,世界一片白雪茫茫的时候,你便会看到宿舍门前的雪地上一个个尿袋袋露着半个角,像那大海上飘曳着的小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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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忧内患其实远不止这些,比如2008年汶川地震后,学校为了安全起见让我们上铺的搬到下铺挤着睡;冬天的暖气后半夜便恢复室外温度,每天凌晨五点的准时冻醒让我们免去了闹钟的需求;有的孩子打呼噜,每天狂奏交响曲我们很多人却无奈养成了失眠的习惯;每次打回来的热水总是还没用暖瓶就空了,好几个冬天我都是回家才能洗一次脸……

初中的三年,是最磨砺我的三年,我“把教室当家,却只把宿舍当床”。说那是狼窝,并没有说同学是狼的意思,只是每每想起那住了将近九百个日夜的宿舍,由于当时教育资源和教育水平的限制,这个似乎被列为教育硬件末节,却又深深影响着孩子们幼小心灵的地方竟呈现出如此可悲可笑的状态,似乎里边的一切都在试图吞杀着每一个误入其中的孩子,正如误入狼窝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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