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祥四十五岁,在公交公司工作了二十年,605路公交车陪他度过了大半生,多年的司机生涯使他的生活规律完全被打破了。一天下来,腰酸腿痛,每次他总是把自己深深埋在调度室的沙发里,似一块苍老的石灰岩,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从不多说一句话,大家都了解他的为人也就不和他一般见识。别人都下
班回家了,只有他总是望着墙上的石英钟发呆,久久不肯离去。
今天阿祥的情绪不错,和往常一样收车后在调度室休息。
一阵电话铃声欢快地响了起来,阿祥顺手抓起话筒:“找谁?”
“找费久祥师傅。”清脆悦耳的声音让阿祥的精神为之一振,凭借多年的经验断定这个姑娘不会超过二十岁,阿
祥 清了一声干涸的喉咙说:“我就是。”
对方沉默了一会,阿祥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片刻后清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只不过比刚才多了一些冰冷:“你
还记得白令雯吗?”
阿祥的双肩一颤,立刻用另一只手捂住了胸口,感觉到心脏似发动机般狂吼着。他的嘴唇哆嗦着:“你有什么事?”
对方的声音依然冰冷:“她想见你,住在大庆道65号。”
阿祥没去上班,在家躺了一天,望着天花板苦苦的沉思。二十年了,他没想到她居然也住在这个城市,而且住的并
不遥远。考虑再三他决定不见她,因为自己太颓废了。但他的心在流血,痛苦地折磨了自己一整天。
第二天阿祥收了车刚进调度室,值班调度怪怪地说:“老费呀,岁数也不小了,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要珍惜生命
啊!大半天了都是这个女人的电话,找你的。我说你没手机人家都不信,说我撒谎······”
电话又响了起来。阿祥歉意地点点头:“我接,我来接。”
冰冷但清脆的声音令阿祥的心跳再次加快了。“ 我找费久祥”
“我就是。”
“我想见你”
“怎么又你想见我了,你能代表白令雯吗?”
“白令雯昨天去世了,子宫癌,她弥留之际就想见你一个人,但你让她很失望,我恨你······”
阿祥脸色苍白颤声问:“你是谁?”
“我是她女儿,我叫白雯······”
阿祥任凭眼泪在腮边流淌着,轻声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晚上八点在瑞德餐厅见面。”
“在麒麟餐厅见吧,我在那上班方便一些。我会提前在门口等你······”
阿祥不知道麒麟餐厅的位置,只好破天荒地坐进了出租车里。
阿祥知道出租车一定会兜个大圈子,但没办法,到陌生的环境去就得付出代价,他不停地看表吩咐着司机:“
多花几块钱没关系只要能快一点就行,八点前必须到麒麟餐厅。”
司机也很着急:“大哥!急也没用,堵车谁也没办法。你看前边警灯闪烁一定是出事了,反正也不远了在这下
车 走两步就到了。”
阿祥付钱下车,果然不远处的“麒麟餐厅”四个红色大字明亮闪烁。餐厅门口挤满了人,阿祥预感到了什么,他
疯了似的挤过人群,马路上一滩血迹。他冲进餐厅大叫着:“白雯!白雯······”
一个厨房的大师傅告诉了他答案:白雯七点半就心事重重地在马路上等一个人,可不知怎么回事,一辆车飞快地
冲过来······”
阿祥一把揪过一名服务员吼道:“人呢?”
服务员惊恐地看着他:“医院”
麒麟餐厅老板陪着精神恍惚的 阿祥走出了医院的太平间。餐厅老板惋惜地说:“太可惜了,多么漂亮的姑娘啊!可如今面目全非,我都认不出了。这孩子苦啊,她妈妈当姑娘的时候生了她,以后一直未嫁。两天前她妈妈因癌症刚刚去世,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找到父亲是她最大的愿望。”说完用一双犀利的目光盯着阿祥,然后接着说:“
她恨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陷入深深自责中的阿祥承受着巨大的心里压力,他努力回忆着二十年前的那个美好夜晚······
阿祥每晚都作恶梦,并且从梦中惊醒后就再也睡不着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房顶直至天明,而后口中经常喃喃
梦中的只言片语:“我会有报应的,我会有报应的······”
一年后。阿祥的身体越来越差,期间还犯过两次心脏病,医生建议他多休息,他也知道为妻儿着想,便不在犹豫
提交了病退报告。
最后公司给了他答复:根据市政府的规划将要调整一批线路,同时更换一部分旧车。他的605路线也将在调整范围之内,到时将要分流一批人员,最晚年底让阿祥退下来。
今天是清明节,该阿祥值末班车。也不知怎么回事他总是想到冥冥之中的幽魂和担心自己的心脏,而这是司机最忌讳的。
19点,阿祥准时发车了,夜色朦胧,四野茫茫,春寒料峭的的湿冷天气刚刚过去没几天,虽然天气暖和了不少
,但对于上夜班的人来说彻骨的寒冷并未消除。 605路是城郊线路,白天乘车的人很多,而到了晚上人便稀少起来,最多的时候也就四五个人。而今天更糟糕,车上只有搭车回家的三个同事。
三个同事都是阿祥的好朋友,不跑车的时候四个人总爱在一起喝酒聊天,谈天说地好不快乐。
大刘坐在阿祥旁边,边抽烟边和阿祥说话:“祥哥,年底退了以后干点啥?想好没有。”阿祥注视着茫茫黑夜说:“反正不开车了。”
小王和小白也凑到了前边跟着起哄:“祥哥老了,不中用了,连嫂子那都上不了场了,你说还能干什么?”
阿祥没理他们,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他只管开着车,已经过了三站总算上来了一位乘客,一位穿着白色风衣的长发姑娘,她面无表情地坐在了靠后的座位上,很显然她不想离这几个臭男人太近,因为她是那么的冷傲和不可一世,随着车的晃动她那一丝不乱的长发也微微的飘动,似风吹般。
阿祥往头上方的观察镜内瞟了一眼,他承认姑娘很美,是一种魄人心寒的美丽,他知道自己已经过了那种年龄了,
但还是不禁多看了几眼。
小王和小白就不同了,俩人频频向姑娘放电,突然之间话也多了起来。阿祥心中暗笑,两条光棍有点动心了。
车外忽然下起了雾,两道车灯光似插入牛奶中的吸管,能见度非常低了,或许是雾的关系或许是职业关系,阿祥
特别小心起来,虽然每次碰到坏天气他都紧张,可今天不知怎的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又瞟了一眼观察镜,后坐的姑娘还在那,感觉她的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逼人的寒气,让人不敢多看一眼。
忽然间阿祥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又不能肯定,他摇摇头心中暗道:“不可能”便大声问:“小姐在哪里下车。”
姑娘只是望着窗外,冷冷地说:“到了站告诉你。”
大刘老半天没说话了,他最讨厌这样的女孩,目空一切,自以为是。他诡秘地对阿祥眨眨眼:“不管她,开快点。”
阿祥的心中隐隐泛起一股怒气,开了二十年车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可今天这个女孩居然让他在三个好友面前丢了面
子,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血往上涌,呼吸也急促起来。正在这时耀眼的灯光突然灰暗起来,数股寒气似利剑般居然
穿透了风挡玻璃迎面袭来。寒气过处雾气豁然散开,五十米外的转弯处一团黑影凝固在路边,阿祥挺身观望,原来是一
辆装满钢筋条的卡车停在路边。
阿祥松了一口气,瞟了一眼头部上方的观察镜,女孩不见了,他记得自己不曾停过车,他又下意识地回头扫视了一
下车内,空空如也,而旁边的大刘 小王和小白不知何时已经鼾声雷动了。
也就在这时候发动机突然发出巨大轰鸣声.汽车如同脱僵的野马,一路狂奔起来,它似乎变成了一头张开血盆大口要吞噬一切的钢铁魔兽,而它的目标就是前边装满钢筋条的卡车。巨大的惯性把阿祥紧紧地压在座位上,方向盘如同焊死了一样,任他使出了吃奶的劲也不能转动半圈,可脚下的油门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紧地压住了,而且这股力量变得越来越大。
他想喊叫,叫醒沉睡中的三个好友,但是喉咙似被堵住了,任他张大了嘴就是不能发出半点声音。
电石火光间,灾难降临了,在惯性的作用下,成捆的钢筋飞进车内,伴随着飞溅的玻璃和被掀起的机器,大刘、小王和小白似被竹签穿起的红果,顷刻间他们变成了血人。大刘的脸因为痛苦而变了形,他用仅有的一丝气力说:“打电话······”
目光落处,大刘已经瘫在了座位上,沾满鲜血的手机慢慢地滑落在地板上。阿祥想站起来,可是一条腿被卡住了,他伸长了胳膊,指尖刚刚触到地板上的手机。这时一只纤纤玉手拾起手机,并放到了他的手中。那冰冷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你让我妈妈很失望,那天你应该去见她的!”
阿祥的头一阵眩晕,额头的冷汗流下了面颊,在飕飕的寒风下他的双手在颤抖,那女孩的身影让他悚然,白色的风衣在风中飘荡,越来越轻不久便融化在薄雾中了。他大叫一声,似乎在梦中惊醒,心中提醒自己:“不是真的,刚才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梦。”
阿祥失去了一条腿,由于造成了三名同事死亡的重大事故,没等到年底就退休了,因为不管是交通队里还是公司
里没人相信白衣姑娘的故事,人们总是想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生么事情,但又不相信他说的话,到了最后他连一句话都
懒得说了。人们只知道那晚雾很大,开车的司机可能睡着了,而且还做了一个关于白衣姑娘的美梦。
不久605路变成了606路,更换了新车,末班发车时间从19点延长到午夜24点。渐渐的人们淡忘了那次事故。
阿祥的右腿虽然装了假肢,但是行动还是非常不方便,街道考虑到他的生活条件,在区福利厂给他安排了一个
工作,这样每月也可以多收入几百块钱。
阿祥是个要面子的人,每次看见邻居们的指指点点就羞愧难当,总是自责,尤其是碰到大刘的奶奶和小王小白的妈妈的时候更是痛心,恨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从此他与酒交上了朋友。而妻子的唠叨更让他无地自容,他知道自己无能,又是个废人,不奢望妻子对自己爱意浓浓,只希望能在平和中了却余生。
不久儿子谈女朋友了,他觉得女孩每次来的时候都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的断腿。他感到自己的家太小了,小的连自己的容身之地都没了。
无奈之下,在值班室里搭了一张床住了下来,这样就不用听妻子的唠叨了,厂子离家很近,他拖着断腿也就走二十分钟,所以住上一断时间后偶尔回家一趟还能受到热烈欢迎 。
转眼间又到了清明, 阿祥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了,药越吃越多而饭越吃越少 ,酒瓶不离身,每次在梦中大刘小王和小白都对他大叫大嚷,满脸是血。而后白雯又飘然而至在他的耳边轻轻私语:“告诉我谁是我爸爸。”醒来后总是满头大汗,这时候提起酒瓶痛饮几口顿感舒畅。
“又清明了”阿祥翻着日历喃喃自语:“真快啊,他们死了一年了”。他擦擦眼角的泪水望着窗外的迷雾,他没有一丝困意,摸出酒瓶又喝了两大口,顿觉心中一股暖流似窗外的迷雾般在体内散开,他披上大衣,有一种要回家的欲望。他拖着假肢哆哆嗦嗦打开大门来到街上,四周空旷无人,只有那漫天盖地的雾缥缥缈缈地向他涌来,他不知道走了多远,但感觉累极了,胸口似有一只大手挤压着,他忍受着这种折磨,悔恨自己不该出来,因为自己的救心丸放在值班室的桌子上。看看表十一点半多了,估计离家也不会太远了,颤抖的越来越厉害了,但必须坚持住,到了家让儿子马上送自己去医院。他一只手捂住胸口一只手搬着残腿一步一步地移动。不明白为什么总是下雾,身处雾中就恐惧,感觉自己好像掉进牛奶杯中的蚂蚁,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过了也许一分钟或者一小时他不知道多长时间,忽然一阵风吹过雾散开了一些,路旁的景物清晰了一些,不远处站着 一个穿白风衣的姑娘。他大叫起来:“姑娘,姑娘帮我一把······”白衣女孩转过身,她是那样的美丽,摄人心魄的 美。阿祥的心狂跳起来,撒腿就跑。虽然拖着一条残腿,但比刚才快多了,他挣扎着不让自己跌倒,心中给自己鼓劲 “ 祥子,祥子啊!千万不能跌倒啊,否则就完了。”跑了一会,回头望望,身后空空如也,只有层层白雾似波涛翻滚。他再次看了看表午夜十二点了,他知道最后一趟公交车快来了,他想坐车了,再不搭上这趟末班车就没命了,会死在这雾中。
车出现了,他迎上去,车在他面前停了,无声无息地停下了,车门也是无声地开了,阿祥抓住扶手挣扎着上了车,心中好高兴暗道:“好了,好了 ,车上暖和,用不了几分钟就到家了。”磕磕碰碰地坐在了靠近车门的座位上,他想第一个下车。 擦了把冷汗,四处打量一下,车内很黑前边只坐了三个人都低头沉睡了。他知道末班车上能有几个人就不错了,当年自己跑这线路的时候经常空车返回。
休息了一会 感觉好多了,但困意缠头,不知不觉间靠在坐上睡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股寒气袭来,阿祥打了一个冷颤,从朦胧中惊醒,窗外大雾弥漫,他把身上的大衣又裹紧了一圈,但还是冷的要命。车仍然在走无声无息地向前行驶,像在雾中漂浮。迷惑之中突然又一股寒气从背后袭来,扭头向后望了一眼,刹那间他的心脏又狂跳起来,白色的风衣轻轻飘动,乌黑的长发随着车的晃动而微颤,似风吹般。一年前的情景如 闪电炸雷在脑中爆裂开。他跳起来大声呼叫:“停车,快停车!”但是没人理他,他冲到前边,无意间看到风挡前的雾突然散开了,一辆卡车停在路边,他知道那可能是搞长途运输的人困了停车睡觉。车越来越近,看清楚了车上装着整车的钢筋条,可是司机根本没有闪让的意思。阿祥一把抓住司机狂吼道:“你瞎了,快停车!”那司机诧异地回头看着阿祥。阿祥惊呆了,司机竟然是自己。
他歇斯底里地狂叫着 :“我是谁,我是谁?我到底在哪。”惊骇之中他对着另外三人狂叫:“我在那儿,告诉我?”
那三人同时抬起头看着他,没人理他,而那些人的模样在变,变得血淋淋。阿祥看着这些似曾相识的人,心快炸了,他们是大刘、小王和小白。
一声巨响,血光飞溅,心脏在撕裂,血水溅满了整个胸腔。在阿祥的心脏病发作的刹那间,一只玉手伸过来递给他一个酒瓶,随后是冷冷的声音:“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我的爸爸”。
法医的死亡诊断书写的明白:二十四点五分死于心脏病发作,排除他杀,属自然死亡······
人们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死在去年他自己的撞车现场······。 三天后 , 阿祥的儿子来到了福利厂值班室收拾父亲的遗物,一串钥匙,简单的洗漱用品,阿祥也没留下什么东西,阿祥的儿子看了看 小屋子四周,一个小小的摄像头引起了他的注意,一根导线连接着桌上的旧电脑,他接通电源启动了电脑,电脑很老了,嗡嗡了好长时间才听到我们熟悉的开机声音,他在硬盘里找到了父亲去世那晚的视频,父亲睡得很香很甜,但是突然间直挺挺的下了床嘴中念念有词,紧闭双眼但可以明显的看出眼球的快速活动,再往后穿鞋下地披上大衣开门径直出了院子……
市精神卫生中心的王大夫从电脑上拔下优盘说:从你介绍的一系列情况和你提供的视频来看,您的父亲患有心脏病是肯定的,同时您父亲还患有夜游综合症 ,在睡梦中他走到了出事点,碰巧他的心脏病发作,我只能这么解释!
阿祥的儿子 默默的点点头说:我只是想知道当晚他梦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