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西机场值机的时候,我一直觉得身后有一个人看着我。好几次回头,看到得又只是匆匆的人们。从主楼搭乘摆渡车到航站楼的时候,我隐约听到有人叫我名字,车门已经关闭,我努力向后张望,依旧是茫茫一片。
那天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就是觉得特别烦躁。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都觉得很困,一直觉得口渴,喝几口又觉得想吐。我有一种想要留下来的冲动,从还没有登机开始,到上了飞机看到陆陆续续进来的人,好几次我都想提着行李走下去。直到舱门关闭,直到开始滑行,直到我看见濑户内海越来越远。
在飞机上,我做了个梦,我梦到曾全来找我,他依旧穿着白色的戴帽T恤,带着那顶蓝色棒球帽,满脸伤痕,他哭着跟说他弄丢了我送他的项链,他满世界找,一直没有找到。我伸手过去想要抱住他安慰他,却怎么也触碰不到他,他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挣扎着从梦里醒来,机舱里一片安静,空乘人员过来问我刚才我睡着了要不要来点点心还是水果,我怔怔地看着她,说不出一句话。
回到南京后,我去了德基,周大福已经没有那款项链了,我问说其他店铺还会有吗?店员回答我说,这个是很多年前的款式了,早就没有再卖了。如果喜欢或想送人的话,可以挑选一下新的款式。说着拿出一些新的款式给我,我说,我不要新的,我只要那个旧的,只有那个旧的才好。
大智文殊师利法王子,弟子光照丢了一件最珍贵的东西,求菩萨指点,去往何方可以寻见。
一个月后,我辞掉了工作,踏上一条未知与寻找的旅程。
先是去了香港,我在尖沙咀眺望维港的灯火,从中环乘轮渡到长洲岛,在旺角拥挤的街市里穿梭,我找遍香港的周大福,都没有买到那条项链。我继续南下。
在河内满街的摩托车车流中,在美奈的沙丘下,在大叻的咖啡馆,在胡志明的范老五街,我问遇到的每一个人,如果你丢失了一个你最珍爱的东西,你会怎么办?
在吴哥的断壁残垣的树洞里,在加德满都清晨的神殿下,在蒲甘黄昏的风沙中,在乌本桥月落的倒影下,我把心底的秘密说给每一个神灵,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在瓦拉纳西的嘈杂中苏醒,在曼谷咸湿的风里沉醉,在琅勃拉邦的丛林里游荡,在巴厘岛的西端跳岛,每次我都想呼喊他的名字,却又咽到嘴里从眼里流出来。
在特拉维夫古老的橄榄树旁,在耶路撒冷的哭墙前,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垂钓的人身后,在安塔利亚的海风里,我试图寻找每一个人的表情,却找不到一丝与回忆重叠的痕迹。
在里斯本摇晃的黄色公交车上,在巴塞罗那海滩跟小贩讨价还价中,在马德里的美术馆,在塞维利亚的城堡中,我感到有种莫名的情绪在靠近,有一个声音,他指引我一直向北往西,向更远地生疏走去。
在米兰教堂前哈利路亚的歌声里,在佛罗伦萨的石桥上,在罗马听不懂的报站中,在南法的风情里,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是该继续还是停止。
在布鲁塞尔的乐队前,在阿姆斯特丹的酒吧里,在塞纳河的余晖前,在汉堡的渔船中,在塔林古老的商店里,我总是忍不住想要哭泣,我已经几乎忘了什么样的礼物才能令我回到过去。
当我到达格拉斯哥,我已经筋疲力尽。连续一周的感冒低热让我昏沉无比,苏格兰的口音和餐食让我吃什么都想要吐。在酒店睡了四天,热度才退去了一些。
爬起来收拾好自己,我不想在这个城市留下不好的印象。
兰生餐厅已经关了,换成了一家冰激凌店。在门口我拍了张照片。这是你曾经来过的地方。
那天下雨,乔治广场没有出现穿苏格兰裙吹风笛的乐手,我没有打伞,一直坐到黄昏,拍了一张暮色下的广场。我想,你也一定这样在这里度过过无数个晨间和午后。
在哥大主楼前的台阶上仰望,从清晨到日暮,我终于找到,阿全应该是站在这个位置拍的照片,我也拍了一张。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这样的景致,曾经你也抬头看过。
离开爱丁堡,一路向北,最后我终于到达挪威的北角,在悬崖边坐了一天,我想总有一块表面是他曾经坐过的地方。巨浪拍打着这块巨大的岩石,在岩石鱼大海之间藤起薄雾,海水快速溅起,又快速褪去。一切都发生的很快,但实际却什么也没有改变。只留下被海水打湿的我,和在薄雾里看不清流泪的眼睛。
那夜,在旅行即将结束之前,我写下最后的信。
“阿全
当我敲下这两个字,我已经失去你快十年了。我也已经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想到你,我就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十年间,从ST到南师到毕业,换了两个城市做了三份工作,去了很多地方。每去一个地方,我都会想你有没有来过这里,如果来过你做过什么。想想过后又觉得好笑,不知道该跟谁说,也不知道从哪里可以得到答案。于是我就回到南京,我害怕离开南京太久,有一天连南京也忘记了我们的过去。
阿全,再过41天,我就三十岁了。以前读书的时候,觉得如果哪天到了三十岁,我恐怕是老得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活了,真到了这个年纪,就也觉得也就那样。
这些年,看着身边的同学朋友一个个恋爱结婚,看着自己的年纪从20到24到30岁,真的好讽刺,时间竟然真的没有对我留有一点宽容,偶尔想起总会觉得自己这一生有点不值。
这些年,其实我也遇到过一些人,也有再选择几次的机会。可不知道为什么,短暂接触后我就很难再继续下去。我害怕跟一个人接近,害怕我心里仅存的一些些地方被一个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占去。我也不知道我这样固执的抱着连我都有些我怀疑的过去不肯离去,到底是在做梦还是梦醒了我未自知。
只是,无论是不是梦,十年,对我来说都真是太残忍了。
你走后的日子里,我常常一个人把自己关起来。总觉得没有你我哪里也不想去,走路我总是靠边,在人群总是靠后,我害怕别人一眼看见我,又希望如果你来找我你一眼就能找到我。后来我想明白了,即便没有你,我也要去,带着对你的思念,把这些年想不通的事没说出的话洒满沿途,也许有一天你路过你会拾起。也许还要十年,也许直到此生的尽头,只要最后你能来见我一面,我愿意拿全部的余生去跟佛主交换。
阿全,去年的时候,我一个人去了趟奈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也在那里。今夜,我在北纬71度马格尔岛的北端,我看到许多堆起的石头,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一个是你堆的,我在那个上面添加了一块石头。我总是这样,奈良也好,北角也罢,这些无非是人人都可以去的一些地方,就如同那些石堆,人人都可以在上面再添一块。
可是,为什么,我们的人生就在那个还没有到来的夏天戛然而止了呢?为什么,就不能再有一个修改添加的机会呢?
阿全,如果我不能再等你了,你能原谅我吗?”
我没要寄给任何人,只将它说给太平洋听,这片深蓝的海水,藏尽了我的恨与爱,最后留在草稿箱里寄给我自己。
从希思罗机场离开前,旁边一个中东面孔的小女孩我送了我一块巧克力,他说:先生,你吃了这块巧克力,就不会再难过了。
这些年,就连我妈都看不出我的悲喜,就这么被一个陌生的小女孩戳穿了。
那时我并不知道,当我去奈良的时候,曾全的确在奈良,只是我在东大寺的时候,他刚到达唐招提寺。当我从关西机场离开,我们甚至是同一班飞机,只是他坐在头等舱,我没有托运行李,就这么错过了。还有,我以为的那堆石头里面,果真有一堆是曾全堆起来的,只是可能他也不记得是哪一堆了。
我很喜欢地球仪,在地球仪上你可以看到每一个城市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每一片海,在地球仪上你知道如果从这里道那里应该怎么去,甚至你可以计算出精准的经纬度和距离,你还能知道相隔几个时差落差多少海波。可是我并不是生活在地球仪外面,相反,我是站在地球的表面。我知道的仅是我站在哪里,我常常不知道我该去哪里,并且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抵达一个地方,我也更看不出到达哪里还有多少距离,要翻过几座山跨过几条河越过几片海。有些近在咫尺的距离,有的人可能绕尽了一生都没能抵达。人生呐,如果能给我一次俯视的机会那该有多好,让我看清我在哪里,让我标记他的位置,让我知道在哪里拐弯在哪里转身直到我找到他。
那年生日过后,我辞去了南京的工作,离开了早已将我遗弃的南京。
临走前,阿边带我去了一家酒吧,歌手在台上唱着《天空之城》,他唱的很对,爱情的确不过就是生活的屁,这折磨我受够了。
离开南京前,我在胸口刺下一排字母:
uljfwgf-nanjing
是曾全的五笔字节,我知道我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也不必回到过去,人生唯有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