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艺术’一样美;艺术纯粹,人不纯粹。”木心的小说《草色》,看似写人,实为写美。亦如托马斯.曼的小说《魂断威尼斯》,皆是对美的沉思,依托于具体的人。
“草色遥看近却无。”在木心看来,美如草色,只可远观,美在似与不似之间。
《草色》一文收录在木心小说集《爱默生家的恶客》。小说开篇以爱默生悼念幼子的诗《悲歌》为引子,道出“我”年少时曾钟情于一对夫妻与他们的幼子。
“男的是军官,女的是闺秀,男的肤色微黝而润泽,躯体遒健,脸是罗马武士的所谓刀削似的风情。他的眉眼就是战争,他的笑靥就是战后的和平。女的恰好是颀长白皙,莹润如玉,目大而藏神,眉淡而入鬓。”这对夫妻不仅外貌吸引“我”,连他们的声音、品性也让“我”心心恋恋,“我”默默地喜爱着,“爱在心里,死在心里。”一年后,他们的儿子来了,那个聪明美丽的孩子在“我”眼里是“孩子有母亲莹白细腻的肤色,因为幼稚,更显得弹指欲破的娇嫩,幸好由他父亲的刚性的轮廓蕴在内里使这姣媚成为男孩的憨娈,使人无从误认他为女孩。”木心用画家的眼光展开对孩子美的联想,孩子的美尤难以着笔。旋即谈到美人的笑,又落笔到军官孩子的各种表情上。孩子的哭相也极美,即使睡着了也是在体贴爱美的人。孩子就是艺术品,却又不同于艺术品。“形象确是高于一切,人类除了追求形象,别的也真没有什么可追求—”,这是“我”的美学观念,也即木心的美学观念。
木心对我最初的吸引,抑或也是对多数读者的吸引,恰是他那俊美的相貌,尤其是那双深邃、清澈的眼睛,如一汪幽蓝湖水的目光,深不见底,却又像宝石般闪闪发光;轮廓分明的嘴唇,嘴角微微向上,几分对世事的嘲讽,更是对人世的慈悲。拥有这样美貌的人,又有一颗怎样的灵魂?黑礼帽、黑大衣、黑手杖,伫立在白茫茫大地上的寂寥背影,这个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呀!
未见过托马斯.曼的照片,看过电影《魂断威尼斯》,读过同名小说,主人公是步入老年的作家阿申巴赫,我以为就是托马斯.曼的形象。阿申巴赫在威尼斯度假,遇见波兰美少年,可谓一见钟情,非情爱,只为美所迷恋。十四岁的波兰美少年也有着艺术之外的美,令阿申巴赫倾倒,甚至为之献身。
托马斯.曼写道阿申巴赫初见波兰美少年的惊艳,“那少年竟然如此俊美,宛如一尊精美绝伦的希腊雕塑——他皮肤苍白,眉宇间有一丝甜蜜的冷静,蜂蜜色的头发打着鬈儿披下来,衬托出额头到鼻尖的优美曲线,那迷人的嘴唇更赋予了这张脸纯净的、非凡的宁静。少年的脸庞可称完美无瑕,又真切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在人世间还是在艺术中,都无法找到如此讨喜、如此无瑕的存在。”俊美的波兰少年深深吸引着五十岁的作家阿申巴赫,为了多感受这种美,将美永存,阿申巴赫甘冒生命之危险留在瘟疫肆虐的威尼斯,最后染病,在远观美少年后含笑离世。木心在《草色》中也写道为美的殉情,“我有一个乖戾的念头:如果这孩子面临灾祸,我可为之而舍身,自认我这一生那样也就完成了——”波兰少年于阿申巴赫也如“草色”。木心与托马斯.曼可以说有着相同的美学观念,为美而生、为美而死,人是可能具有无欲望无功利观念的单纯的爱。
“艺术上有所谓残缺美这回事,生活中则不然。”“我”少年时钟爱的军官夫妇和孩子不是没有缺点,而是这三种美的魅力,正符合“我”的审美观念。旋即,木心又从人的形相之美、肢体之美,面颜之美展开联想。然而,无论那种艺术手段皆不能表现这三种美的结合。倘若说军官代表形相之美,那么军官夫人就代表肢体之美,孩子就是面颜之美。他们的美镌刻在我的回忆里,不是艺术品却胜于艺术品,在艺术之外。故木心言:“愿世人不要迷信艺术,那不在艺术之中而在艺术之外的美,常有值得爱恋的。”
美总是转瞬即逝,越是美的东西生命越短暂,人也好、物也罢,总是在最美的时候消失。《草色》中的军官妻子、孩子,皆遭遇不测,先是孩子得急病死去,一年后军官妻子淹毙船底。“我”没有去访问军官,因为“我”知道对于他是无用的,无意义的,无能为力的。文中再次写道爱默生的《悲歌》是在孩子去世后,与前文对应,“我”也是在悼念孩子,那个在“我”心中埋葬了四十年的孩子,抑或,也是对美的哀悼。
至此,木心又将具体的人与抽象的美结合,“那孩子是“草色”,其父母也都是悦目的草色而已。我是也没有近看过——”故,他们三人在“我”的心中始终是美的,因而不能“刻皮刻骨”地写下去,“我”没有近看过,也不愿近看,这是木心的美学观。
木心一生秉持他的美学观,无论写作还是绘画,皆如“草色”。浅浅淡淡 ,若隐若现,不管有无看懂、读懂,只觉美。初读浅,独看其美;再读不知所云;再三阅读,一层层读出美来;每读一次又会发现不同的美。这种美,绝不仅有外形,而是由外及内,又由内到外,方经久不衰。木心说,“古文今文焊接得好,那焊疤尤美”,恰是这“焊疤”美,造就了木心独特的语言美。这“焊疤”也如“草色”,隐隐卓卓,美得自然,看不出丝毫焊接的痕迹,却是他精心洗练又洗练,正如童明所说,“木心的文字像是暴雨洗过一般,简练素静。”
迎风临水的木心美术馆,远观就很木心。简约高贵、清隽空灵、大气又优雅,不张扬的清爽明净如木心的文字、画一般简洁素雅,那分明也是“草色”。走进馆内,素朴的墙面印着木心的俳句,句句读来皆轻盈、灵动,以为懂了。离开、远去、回望,恍然错过了与宝石的交谈,那如“草色”一般的“雪句”呀。
木心的文字、画有着艺术品之美,把生活也过成艺术的他更有着艺术品之外的美,亦如“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