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缠绵,尤其是到了傍晚。
褪去一天的燥热,空气里还是会有一丝狂热的气息,但依然能感受到疯狂过后尽力安静下来的阵阵凉意。当急促渐渐归于平静,似乎能听到仅剩的热度还在声嘶力竭的呼喊,仿佛不想把你从水深火热的牢笼里解救出来。
嗯,或许只有这个时候的小镇最安静,他想。
他喜欢这种安静,就像她带给他的那种安静一样。
1.镇子不大,依江而建。男人们有养家糊口的责任,大多出门挣钱,只留下一镇子的妇女,她们没有什么工作却也不甘寂寞,聚在江边,一人一把蒲扇一个板凳,做着流传下来的手工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们最清闲也最忙碌。
当然,忙碌不是因为做活。
谁家的小伙子看上哪家的姑娘,谁家的儿子配的上谁家的闺女,谁家的女人不本分,她们或许比谁都操的心都多。
也难怪,评头品足的事人们都喜欢干,咀嚼着从别人嘴里掏出来的已经添油加醋的八卦,貌似只有自己最公正最有说服力,可以洞察人心,明察秋毫。
炊烟升起,小镇的工作中心从江边转移到饭桌。
每当这个时候,他总要想办法逃出来。
他抵触吃饭,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不是因为不喜欢饭菜,他讨厌饭桌的气氛。因为爷爷是旧时代的读书人,喜欢舞文弄墨,炫耀自己的身份。
“六孙,王父问你”,爷爷喜欢自称文言称呼自己王父,“中庸之道为何?”
“乃不偏不倚,折中调和之意。”
“嗯,孺子可教,老夫甚是欣慰。”爷爷本没有胡子却也还要硬摸摸下巴。
其实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问题,每天都要问,顿顿都要讲,偶尔也突然蹦出其他无关紧要的问题。他不喜欢矫揉做作。
他宁愿饿肚子也不要坐在餐桌上。
于是他斗胆跑了出来。
2.江边的风潮湿温润,细细品味有一股槐花蜜般的清甜。
突然感到无比的轻松,就像解脱了一次考试一样。他沿着江边一直走。
其实他还真没有好好的看过这座江--没有教科书上所说的宏伟博大,倒是有几分柔情,多一点细腻。不远处一艘破渔船上立着一个破斗篷。上学的时候路过还没有发现过,他想,也难怪,那里一直破破烂烂的,没人愿意多看几眼。掠过几只江燕,这种鸟性格乖戾,是典型的泼辣性子。
当他走过去,他发觉那不是斗篷,是一个人,一个姑娘。
他不认识她。或许是在外面读书的原因,镇上大多数孩子他都不认识,从小的教育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他很少去和同龄朋友玩,他也不感兴趣,甚至说嗤之以鼻。他想疾步走过去。
倒是那个姑娘发现了他,转头瞥了一眼。
他不想多搭理。破渔船本就脏兮兮的,那姑娘的气味也不会很好闻,他步履加快。
“嘿!”
他吓了一跳,那个姑娘突然就站在他背后。
他莫名的紧张,嘴角微微挑了一下,“啊……你好”。
那个姑娘莫名其妙的哈哈大笑起来,他也不知道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还是她在取笑他的怂样。
她盯着他看了好久,嘴上依旧笑着。
“我记住你了!”她一撇嘴,转身就要走。
两三步后可能觉得不太礼貌,她又转过身,问“你叫啥?”
他又一愣,“我叫江……江边。”
“嗯,哈哈,有意思”
这回她真的走了,麻花辫在背后一扫一扫的。
他傻了好久。
3.他根本不叫什么江边,他叫江风雅。
嗯,是他有文化的爷爷起的,那是他他从小到大的梦魇。
最怕点名提问,尤其是刚开学。风雅,一听就是个文静的小姑娘。
他也不知道为啥,一紧张就改了名字。
他也没有问那个姑娘的名字,甚至他忘记了她的样子。
4.很久以后,依旧是那个盛夏。
逃避吃饭的他早早地跑出来,黄昏时刻,远望去还是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景色。妇女们散去,他已嗅到淡淡的炊烟的气息。那条破渔船还在,没有斗篷。
他想起破渔船旁边的那个姑娘。
很奇怪的姑娘,从那以后他没见到过她。
“嘿,江边,对吧?”他回头,是那个破斗篷。
“我说我记住你了。”说着,她又开始放声大笑。
他尴尬的笑了笑,不知说什么好。“你叫?”
“叫我小阴。”
有姑娘叫小阴,奇怪的名字。
“你在镇上住?”她问。
“嗯。”
“不回家吃饭?”
“嗯。”
“咱们划船去江中心吧。”
说着,姑娘纵身跳进破渔船上,转头冲她嘿嘿的笑。
那一双期待的眼神注视着他,他真的没有力气拒绝,跟着一起跳进去。
5.夏天的天总是很长,太阳缓慢的踱着步子,半天也不动一下。
她划着船,一点一点的离岸边越来越远。
他一点也不害怕,任着姑娘的方向,江心的风里有了淡淡的凉意,突然享受起这片刻的夕阳。
她停下来,收起船桨坐在他旁边,微微扬起头,眼睛眯起,浅浅的风吹干她的汗只剩下红扑扑的面颊,和额头上的碎发。
他第一次开始仔细端详她,嗯,这是他见过的最清纯的姑娘。
他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安静。
“看什么?”她突然盯着他。
“没……你挺好看的。”他脸一红。
她又开始肆无忌惮的大笑。
“有意思。”
6.太阳终于开始落下去。江面开始从橙色变墨绿,深蓝。
她将他送回江边。
他笨手笨脚,上岸的时候差点绊倒,倒是小阴身手矫健,像个会翻墙爬树的野孩子。
“我要回去了小阴。”他告别。
“别告诉别人我们认识,还有今天我们去了江心”。
她转身跑了。
他再一次傻在原地。
7.从那之后,每晚他都要逃避晚饭,跑到江边,坐着小阴的船,划到江心,吹吹凉风,然后偷偷的瞅她。
没有人知道,那是约定,也是秘密。
一天刚回来,就听到奶奶正和妈妈讨论什么。
“镇上都好几户了,门窗关的好好的,怎么会没有了呢?”
“刘姐说她看见镇上那个张寡妇家灯亮着,准是那贱女的她闺女偷的,看那姑娘伶伶俐俐的,跟他妈一样都不是好东西。”
“哎,老张也是可悲,觉得娶了个漂亮的媳妇,都不知道生出的姑娘是谁的。”
“还叫张小阴,有脸姓张。”
“也是自己做的孽,没挣到钱自己的命也搭上了。”
“那闺女跟他妈一样,都不是善茬。”
“不管怎么说,反正咱必须把门关好了。”
他头哄一声。
是她?不可能。
她是善良的,他想,那么清纯的姑娘不会这样的。
“一定是晚上还在忙活,或者夜起忘记关。”
他一晚没睡,为她编了一晚上的理由。
8.阳光刺眼,却没有原来那般毒热。盛夏快过去了,留下黑黝黝的脸颊,还有浅浅的汗味。
他侧着脸,看着姑娘姣好的容貌。
这是一张没有心事的脸。
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拥有。
他不知道她有什么故事。
“小阴,”他第一次主动开口。
“嗯?”她侧过脸,无限温柔的瞅着他。
“你妈妈是做什么的?”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只好从妈妈开始说起。
“我妈?和你妈妈一样。”
“你爸爸呢?”
“我没有爸爸。”
“哦……那……你做过什么坏事吗?”
“干嘛,你也觉得我偷东西?”她突然冷冷的回答。
“不是不是。”他感到自己的心思被戳穿,脸上突然一阵热。
她一定觉得他不信任她。
他好想听一听她讲讲自己的故事,可她貌似不想讲出来。
一阵风吹起,他突然觉得莫名的压抑,从头闷到胸口,直逼得他喘不上气。
她不说一句话,一直到了江边,上了岸,就像以前一样,分别,离开。
他突然想保护她。
她没有那么不堪,他想。
9.傍晚,他侧倚着床看书。
屋外知了和蟋蟀混成一团,咋咋呼呼的喊的人闹心。他的心思没有一点放在心上,和外面的嘈杂一样乱。
咚~窗户上的玻璃响了一声。
咚咚~
他警觉起来,壮着胆子走向窗边。
透过窗户,一条粗大的麻花辫还摇摇晃晃的。
是小阴。
他蹑手蹑脚的跑出去。
映着窗内的灯光,他突然觉得她没有那么泼辣伶俐,反倒有些憔悴,她的脸颊红肿,像是被谁打过。
“江边,”她低着头,沉沉的说,“我要离开这里了。”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不是个坏女孩,真的没有骗你。”
“我只是报复他们,我妈妈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坏。”
“妈妈知道我偷了东西打了我。”
“我也不知道,我一出生没有人欢迎我……”
门开了,奶奶走出来。
他慌乱的一把把她推向暗处。
“贼!快,六子他妈!快!”
他急了,皱着眉向着黑暗的地方,憋了口气低声喊了一句,“跑!”
她楞住一秒。
“快跑!”
她踩着墙角的砖块,撑着墙头一翻身,消失在茫茫黑夜。
10.他真的再也没见过她。
还有那条破渔船也消失了。
唯一剩下的是镇上张寡妇上吊自杀的消息还有他记忆里那晃动着的麻花辫。
吃晚饭的时候,他依旧会跑去江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望着江心。
他想知道她去了哪里,他还想保护她。
他还想有人从背后叫住他。
“嘿,我记住你了!”
他还想就那样安静的看着她。
他在江边,一直很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