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角度上看,《红楼梦》是一部对中国传统“礼”文化进行反思和哀悼的作品。
贾府是所谓“诗书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诗书”——读“诗书”,按照儒家礼乐教化的传统,当然为的不是风花雪月的情趣,而是为了让子弟们懂“礼”,有足够应对封建贵族社会的教养;“钟鸣鼎食”——这个词形象地刻画了贵族家庭吃饭的礼仪,以及祭祀的场面。从这两个词我们就可以看出,在《红楼梦》的世界里,“礼”有多么重要。
没有“礼”,贾宝玉不必读那些仕途经济的书,也不必听那些仕途经济的“混账话”,更不必非要得到家长的允准才能拥有自己理想的婚姻。但没有“礼”,大家都可以任性而为,没有了尊卑长幼的次序,日常生活大约也就成了“闹书房”那般景象;没有了必要的克制,也就没有了含蓄蕴藉,所有的表达都如同大观园里没有了曲径通幽,一切都一览无余了。甚至,没有“礼”的存在,《红楼梦》中所有细腻精致的表达都不可能存在,所有人情世故的复杂也都荡然无存了。
因此,在这部巨著中对“礼”进行了客观的呈现,并不因为它常常成为束缚人生心性的那一条绳索而一味反对它。相反,这部现实主义巨著将“礼”的合理与不合理都客观地呈现出来,并借助“礼”的客观存在,表达了对腐朽世俗的厌恶和唾弃。
这里只说几个例子:
第一个例子:从“礼”的角度看秦可卿之死的前后。
可卿之死,无论那些研究者们说什么,在我们普通读者看来,就是第十回到第十三回的缠绵病榻到死亡。那么如果真的就是写一个贵族妇女的病死,岂不是和花间词那些“照花前后镜”一样琐碎无聊吗?
且看看秦可卿死了之后那段丧礼的描述吧:
“彼时贾代儒、代修、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贾琮、贾、贾珩、贾、贾琛、贾琼、贾、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蓝、贾菌、贾芝等都来了”“可巧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先备了祭礼遣人来,次后坐了大轿,打道鸣锣,亲来上祭。”“忠靖侯史鼎的夫人,带着侄女史湘云来了。王夫人、邢夫人、凤姐等刚迎入正房,又见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伯三家祭礼也摆在灵前;少时,三人下轿,贾珍接上大厅。如此亲朋你来我去,也不能计数。只这四十九日,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官客送殡的,有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柳芳,齐国公陈翼之孙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
威远将军马尚德,修国公侯晓明之孙世袭一等子侯孝康,——缮国公诰命亡故,其孙石光珠守孝不得来,——这六家与荣宁二家,当日所称“八公”的便是。馀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孙,西宁郡王之孙,忠靖侯史鼎,平原侯之孙世袭二等男蒋子宁,定城侯之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鲲,襄阳侯之孙世袭二等男戚建辉,景田侯之孙
五城兵马司裘良。馀者锦乡伯公子韩奇、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堂客也共有十来顶大轿,三四十顶小轿,连家下大小轿子车辆,不下百十余乘。连前面各色执事陈设,接连一带摆了有三四里远。走不多时,路上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俱是各家路祭:第一棚是东平郡王府的祭,第二棚是南安郡王的祭,第三棚是西宁郡王的祭,第四棚便是北静郡王的祭。原来这四王,当日惟北静王功最高,及今子孙犹袭王爵……近闻宁国府冢孙妇告殂,因想当日彼此祖父有相与之情,同难同荣,因此不以王位自居,前日也曾探丧吊祭,如今又设了路奠,命麾下的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更入朝,公事一毕,便换了素服,坐着大轿,鸣锣张伞而来,到了棚前落轿,手下各官两旁拥侍,军民人众不得往还”——
作为贾府最年轻的第四代贾蓉的妻子,秦可卿的死亡,为何会惊动贾府的老少和社会上地位尊贵的人物呢?因为秦可卿是贾府的冢孙妇。
“冢孙”就是嫡长孙。
嫡长孙就是一个男子正式娶的妻子所生的大儿子、而这个大儿子的正式娶的妻子所生的大孙子。所有妾所生的都不算“嫡”,而在“嫡”系中最重要的就是“长”——最大的一个。
这个嫡长子就是将来家族的领袖。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时候,说过“宁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两个儿子。宁公死后,长子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子名贾敷,八九岁上死了,只剩了一个次子贾敬,袭了官……幸而早年留下一个儿子,名唤贾珍……这位珍爷也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林黛玉进贾府的路上路过宁国府的大门,这样想:“……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想道:‘这是外祖的长
房了’”
都告诉读者,宁国府的嫡长子孙是贾氏的“大宗”,是贾姓一族的族长。
虽然由于贾珍还在世,贾蓉没有接任族长,但是,起码他是将来的族长,他的妻子去世,对贾氏家族内部,对与贾府有着政治渊源和社交关系的其他达官显贵来说,都是一件大事。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用穿越的身份过去看,会觉得这是社会上一件瞩目的事件。于是,我们看到所有可能本来对秦可卿这个人来说毫无感情的贵胄命妇都要来表示哀痛。生者死者都不过是一场戏。
即便如此,如果这总归是礼制和社会秩序的需要,那么就让它严肃地进行好了。
但是在这看似正统的送殡过程中,具有讽刺的是两处情节:
“贾珍此时也有些病症在身,二则过于悲痛,
因拄个拐踱了进来……贾珍一面拄拐,扎挣着要蹲身跪下请安道乏”——这可乱了礼法:因悲痛而拄着拐杖,这在古代叫做“杖”,这种礼仪是只有死了父母或者死了配偶才能如此的,贾珍是秦可卿的公公,他这种行为无疑是令人感觉异样的。《红楼梦》在此处用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暗示了贾珍和秦可卿可能有着不伦的关系。
另一处充满讽刺意味的情节是:“谁想秦钟趁黑晚无人,来寻智能儿。刚到后头房里,只见智能儿独在那儿洗茶碗,秦钟便搂着亲嘴……说着一口吹了灯,满屋里漆黑,将智能儿抱到炕上。那智能儿百般的扎挣不起来,又不好嚷,不知怎么样就把中衣儿解下来了”——秦可卿的娘家弟弟按照礼法要守“大功”之礼,也就是穿用粗熟麻布制做的孝服。服期为九个月,不能结婚不能喜庆。而秦钟在自己姐姐还没有入土为安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寻欢。
有了这两处情节,秦可卿出殡这一段就一边充分揭示了“礼”在当时变得多么虚伪和扭曲,一边也借助与礼不合的行为,揭露了封建贵族之家实际上的荒淫、冷漠、无耻与混乱。
第二个例子:从“礼”的角度看元春省亲。
“茶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室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之。贾妃垂泪,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挽贾母,一手挽王夫人,三人满心皆有许多话,但说不出,只是呜咽对泣而已。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春、探春、惜春等,俱在旁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这时不说不笑,反倒哭个不了,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能一见!’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邢夫人忙上来劝解。贾母等让贾妃归坐,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后东西两府执事人等在外厅行礼。其媳妇丫鬟行礼毕。贾妃叹道:‘许多亲眷,可惜都不能见面!’王夫人启道:‘现有外亲薛王氏及宝钗黛玉在外候旨。外眷无职,不敢擅入。’贾妃即请来相见。一时薛姨妈等进来,欲行国礼,元妃降旨免过,上前各叙阔别。又有原带进宫的丫鬟抱琴等叩见,贾母连忙扶起,命入别室款待。执事太监及彩嫔昭容各侍从人等,宁府及贾赦那宅两处自有人款待,只留三四个小太监答应。母女姊妹,不免叙些久别的情景及家务私情。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行参等事。元妃又向其父说道:‘田舍之家,盐布帛,得遂天伦之乐;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芥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华,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体天地生生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岂能报效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伏愿圣君万岁千秋,乃天下苍生之福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更祈自加珍爱,惟勤慎肃恭以侍上,庶不负上眷顾隆恩也。’贾妃亦嘱以‘国事宜勤,暇时保养,切勿记念’。贾政又启:“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如果有一二可寓目者,请即赐名为幸。’元妃听了宝玉能题,便含笑说道:“果进益了。”贾政退出。元妃因问:‘宝玉因何不见?”贾母乃启道:‘无职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引进来。小太监引宝玉进来,先行国礼毕,命他近前,携手揽于怀内,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元妃省亲,是贾府最荣耀的时刻。为什么它是荣耀呢?其实,是因为按照礼法,进宫为妃的女子和自己的家人实际上是不能见面的。任何允许见面都是皇帝的恩典。一般惯例,最多会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允许妃子的母亲或姐妹进宫去短暂相会,但是表亲(如林黛玉薛宝钗)或男子(如贾政宝玉)是不可能的了,因此,像这样允许妃子回到自己的娘家,一下子见了那么多亲属,简直是千古未有的恩宠了。
细细品味这恩宠,恐怕更多的是寒彻骨的悲凉吧。
所以,元妃会把宫中称为“那不得见人的去处”。所以,她和自己的祖母母亲执手相看泪眼。所以她那古板严肃的父亲也含着热泪。所以她最爱的弟弟宝玉,需要她宣召才能进来相见。
而我们注意到贾政是跪在地上和元春说话的,为什么身为父亲的贾政反而给女儿跪下了呢?那是因为按照封建礼法,元春已经是“宫眷”,而贾政是“臣子”,先君臣而后父女,所以贾政对元妃要称“娘娘”自称“臣”。这样隔断人情的礼法,冰凉凉如同那一道帘幕,就连元妃自己都慨叹“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
这一次,作者严肃地呈现了宫廷的尊卑与礼法,读者从中应不会艳羡富贵,更多地是感受到冷冰冰的皇家礼法的无情。
第三个例子:从“礼”的角度看贾府子孙的言行。
“贾珍近因居丧,不得游玩,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的法子,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几位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因说:‘白白的只管乱射终是无益,不但不能长进,且坏了式样;必须立了罚约,赌个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皆约定每日早饭后时射鹄子。贾珍不好出名,便命贾蓉做局家。……贾珍志不在此,再过几日,便渐次以歇肩养力为由,晚间或抹骨牌,赌个酒东儿,至后渐次至钱。如今三四个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赌胜于射了,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大赌起来。家下人借此各有些利益,巴不得如此,所以竟成了局势。外人皆不知一字”。
这是贾珍的父亲贾敬去世之后。按照儒家孝礼的规范,父亲去世之后,儿子应该穿着不收边的麻衣守孝三年(斩衰三年),伯父去世,侄子应该穿不收边的麻衣守孝一年(斩衰期年),守孝期间不应迎娶,不应娱乐,不应谋求功名。如果说在贾敬的孝期中贾琏娶了尤二姐是一种违反礼制,那么身为儿子的贾珍则做的更加隐蔽也更加令人不齿。
这里,“礼”是一个人为人处世的基本原则,而公然或掩耳盗铃地违背礼制,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以儒家思想教化子弟的家族是如何变得阳奉阴违,腐朽堕落,以及如何在其价值观方面“后继乏人”的。
不仅如此,《红楼梦》中这样的描述还有很多处,而这些对那个时代“礼”制生活的客观而细腻地呈现,令读者看见的不是作者对“礼”本身的唾弃,相反,我们看见的是作者对纯正文化价值被玷污被扭曲所掬的“一把辛酸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