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刀去。”
咫尺前方,摄政王的眼睛、鼻子全放大了。灯笼的光也放大了,连成一坨大光晕。
莫非,这是通往阎王殿的大光晕?他的耳边好像响起了万千句大悲咒,究竟怎么回事?那个古迹石壁内的声音,分明错不了。
“不好,里头着火了!”
原地对峙的人转头望着同一个方向,惊得忘了对峙。
“怕有刺客,快去查刺客——快! ”
鸿胪寺上方的天被映红了,是火光。
“糟了,还不进去救人!” 摄政王丢下手里的提盒,提着衣摆,头一个冲了进去。
“大王小心——” 其余拿剑的两人追了进去。
哼,还来一出调虎离山么?
何无欢收刀、翻身上墙,踹遍所有的大门小门。他的双眼被火光映红了,直撞入每一个角落。终于,他在一个宽敞的屋内看见了最关键的那人。
屋子内是一个大澡池子,池子中的水正拉开丝丝血色。池内一个蒙面人合衣半浸水中。蒙面人一手横托着另一个人,一手拿剑对准了那人的心窝。那人上下赤裸,合着双眼,棕色的发丝披散在水面。
“站住——”
何无欢才跳入池内,混着血丝的水面荡出一阵激灵。蒙面人背起昏迷的王子,仓皇跳出池外。
何无欢上岸追到外头。
外头的天边映红了他的双眼,不知是火光还是仇恨。
然而,隔着遥远的数年,仇人越是触手眼前,仇恨倒显得遥远了。仿佛,何无欢与那一日之间,横亘了不长不短一辈子。
就在他发愣的间隙,那人丢下背后累赘似的王子,一跃上墙飞身去了。
何无欢本能地接抱住昏迷中的王子,站在原处。仇人逃走了,那种旧仇的感觉再次迫近了,前所未有地燃起一腔懊恼。
“快,那儿——”
“大王那边急了!”
几个穿着官服的人抬着门板,以抢摊位的速度火速奔来,草草接过昏迷的人,又奔窜开了。
晨曦破开,不知何时,噼啪的火声停了。烧红天边的不是火,而是新来的白昼。
何无欢正想要追去,肩头突然被拍了一下,那种柔和居然让人无法挪开半步。
“瞧你这身手,既不像这儿的饭桶,更不像宫里那帮阉了蛋一样的老家伙。” 一阵娇滴滴的嗓音如同仲夏夜里的雷电热风,吹得何无欢浑身先是一热,又是一麻。
他讷讷转头,只见身后是一个绿色衫子的女人,一双杏眼盈盈有水。
“哦。” 何无欢成了半个哑巴。
“是你……你来做什么?” 女人上下打量一阵,眼中某种熟悉又陌生得神思如飞鸿一掠而过。她收回媚态,脸上凝固出了一片颠三倒四的复杂。
“我该走了,肚子饿了。” 何无欢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转身要走,又迟迟走不动。平日里他出口大胆,恨不得干遍对方的亲娘奶奶。此刻面对活色生香的女人,却活像碰上了一头大老虎,同时两腿又石化了。
“快走吧,别老在这地方呆着了。” 女子朝着一个方位挑起一个眼色。
突然,背后传来一个浑厚带着愠怒的声音:“楚翠翠。”
女子松了手,轻步迎去,突然咯咯一笑:“又是什么风把亲王给吹来了?刚才这里聚了好多人,又有火光,奴家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院子内,人多了。各式各样衣装的人来回奔走在两个贵人周围,左边一个身穿华贵的金边锦袍,大概是端亲王。右边则是一身低调、衣香却不低调的摄政王。
“兄长好自为之,摄政一国,该注意举止作风,切莫误了国事。” 端亲王甩下一句,拂袖搂上楚翠翠的纤腰,迈着绝尘的架势离开了。
“本王的事不用任何人管,全都退开,退开!” 摄政王的声音里带着无名的恼怒。
忽然,他的目光投中何无欢,略略勾手:“等等,方才可是你击退刺客、救了清和?过来,给本王瞧一瞧。”
于此同时,秦玉峰告辞了文隆书局的大掌柜,走下绿树苍翠的台阶。大掌柜宅邸的桌上,茶水分毫未动。
“该印的画都印了,大人。”
“那就好,幸苦掌柜了。”
秦玉峰从书局回到宅邸,天上挂着一片平和。
8
何无欢蹭到秦玉峰那儿,讷讷报道:“摄政王老儿给了无欢一个官位,从今开始,无欢要去保护质子的安全。”
秦玉峰抬眼诧异,突然凝起一个半挂子的笑意:“摄政王,他何时改变了主意?”
向来怕死的摄政王,何时变了立场?秦玉峰想起了质子上殿那日发生的种种。
何无欢将昨夜场景说了一通。然而,在天下为公的秦大人跟前,那种私仇提不出口。
秦玉峰吹开茶沫,忽然嘴碎成了一个老妈子:“无欢,当了真正的武卫,就与过去不同了。记住,无论看见什么,或是没看见什么,都少说话。别跟任何人走得太近,还有,别认死理,当好本职就够了。”
“秦大人?” 何无欢看着眼前这个铁判官,不可置信,“难道不该想秦大人一样当个好官,明察秋毫,凡是看见不平的事,就往死里去追去查么?”
秦玉峰呷了满嘴茶沫,一时呛住了。他咳了几声,从架子上取下两个棋盒,将黑白棋子一股脑地摆在了棋盘上,黑白交杂,混杂成了一片混沌。
何无欢低头去看,压根看不出任何厮杀。
“若是遇上了让你咽不来气的人和事,就离开吧。记住,是非正邪,在这个世上从不存在。就好比一场棋局,不论黑白,重在平衡全局,能活到最后的才算赢。”
秦玉峰拉过何无欢的手,口气里除却认真,没有其余。
此时的秦大人,口气神情最接近画册中那个“秦大人”;何无欢却在想:莫非是某个魑魅魍魉杀了真的秦大人,扮成秦大人的样儿,来诓骗他了?
何无欢忽然无比怀念起画册中的秦大人了,他不自觉地抽出手:“临渊城一案,金尚书贪污案,还有妖书案,秦大人件件大案都断出正邪、平定冤屈。如今,凭什么说这些瞎话来诓无欢?无欢不想受教!”
秦玉峰听着这些过往“功绩”,又一句“平定冤屈”,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真好似一刀诅咒,看不得碰不得。
“一切安好,不送了。” 秦玉峰欲言又止,换作了冷冷淡淡一句客套,权当送行。
何无欢闷头转身走了,亦是没一句告辞。
不久以后,秦玉峰被一纸诏书请回朝堂,担任丞相,一时权势如日中天,直比生前的淮国相。
秦玉峰穿上纹金玄色官服,步步走入朝堂。他面上依旧不见波澜,堂上依旧直言不讳。
他上朝不久,便揭发了西尧质子遇刺一事的原委,始作俑者牵扯到了廉尚书一党,弹劾、辞官的折子一时成山。
折子是由摄政王的亲手批阅的,朱红色的笔力透纸背。有人议论说,摄政王在发泄那晚的惊怒。
何无欢穿上了红色的武卫官服,锈金的马甲金灿灿地威武,包在身上却怎么都别扭。
“奶奶的,这身衣服压根中看不中用!”
鸿胪寺外,何无欢歇在树上,偷偷脱下了马甲,对着脑门扇起风来。哈,这一身扇风倒是绝好的。就在他享受着这习习凉风,树下一阵怒喝冲天传来:“下来!当差时分,不准休息!还有这身金缕马甲是御赐的,哪儿能给你这样糟蹋!下来!”
何无欢翘起腿来,口气无愧:“坐得高,才能看清每个旮旯角有哪些人在鬼鬼祟祟,上头的叶子还能遮点儿大太阳。你们为何都不坐上来?”
对于他,达成目的的法子就是好法子。
下边的领头几乎气炸了,使劲儿往树上一踹:“哼,看右将军怎么罚你板子!”
“我在盯着看着,又没有吃包子打瞌睡,偷看画册子,凭什么吃板子?” 何无欢说着,忽然站起身来,手搭凉棚,望着西边角门的动静。
西边的角门开出一辆马车,金色的轮子晃人眼皮。
“有情况!西边角门来了一辆车,我去看看!” 何无欢一手提刀,扔下马夹翻身下树,却被结结实实地拦住了。
“回来!不想活了?” 他才走出一步,被几个人合力拦住。
“我去看看,究竟何人。” 何无欢肩头一甩,不依不挠掠身过去了,留下一地摇头惊慌的人。
西边角门口,金色马车里先下车的是摄政王,随后下来一个华服男人,棕色微卷的鬓发显明了西尧国的血统,该是王子没错了。
何无欢忍不住走近,却看见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怪事。摄政王的手忽然朝着王子的腰带摸了过去,那只手如同蓄势待发的小蛇,准备去偷东西。
他是摄政王,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他还有什么好偷的?
当天傍晚,何无欢就被罚了板子。夜里,他独个儿趴在铺上,盯着墙上的一粒虫子,苦思冥想自己这是犯了什么过。想着想着,屁股上的伤好像蒸发了,睡意袭来。
何无欢迷糊之间一个翻身,又被痛醒了。
“挨了板子,药都不上一个,也太拿自己当石头了。” 一道话音柔腻婉转,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何无欢被吓得醒了十二分,慌忙翻身,禁不住又痛得哎呦几声。
“再敢胡乱动,看把你痛成个病猫。” 一只轻柔的手按住了他,紧接着只觉屁股一凉,被子被掀开了。
“你是谁?” 何无欢侧过脸去,触眼与女人低垂的眼睫撞个正着。他定睛一看,这个女人他见过,便是鸿胪寺里有过一面之缘的楚翠翠。今夜她穿着一身薄纱衣衫,薄而微透。一双纤素的手拧开一个小盒,草药香气挠着鼻尖。
“趴着别动,男子汉大丈夫的,这点痛总该能忍。” 楚翠翠一手按住他不安的后背,那口气像是在调教一头脱缰的小马驹。
药膏本是清凉的,何无欢却只觉得热,热得他口干舌燥。他的肺腑里好似真住了一头小马驹,尾巴、鬃毛烧着大火,不安地横冲直跳。
何无欢将脸躲向墙壁,干干地说:“盖上被子,我热。”
楚翠翠将被子掖上,笑如银铃:“姐姐见过的屁股,恐怕比你小子吃过的白馒头还多,才不稀罕这些儿。男子汉的,上个药羞成了这样?”
“我才不羞。” 何无欢转过脸去,盯着一面白板板的墙,有板有眼起来,“只是,你是端亲王的老婆,我何无欢不碰别人的老婆。”
楚翠翠合上药膏,全部笑意打了霜被冻住了。她垂下眼去,凄然一笑:“笑话,何止端亲王?我还做过摄政王的老婆。再之前,我还做过王万户、李大富的老婆。做谁的老婆,又有什么不同?”
何无欢一时愣愣的不知所言,只隐隐觉得,自己这一顿板子挨得活该。
“谢谢了,你的药。” 最终,他对着白墙干巴巴地说。
然而,床边那个身影已经不在了。
当夜,何无欢迷迷糊糊做了很长的一个梦,尽是颠三倒四的回忆。梦里,他重回简凌山庄,山庄里的师父白发须眉,站在“天理”的门匾下,如一棵迎风苍松。
——人有了正气,有了决心,手中的刀剑便会无坚不摧。
师父字字教诲如同磐石,山中的日头坦坦荡荡。一如往日,三师兄站着打起了瞌睡。二师兄偷偷啃起了藏在被窝不知多久的腌鸭腿。
大师兄站在了最前头,他是最贴心的大哥,时而会刻意挡在二师兄的前头,不时地又去踢一踢打起呼噜的三师兄。
大师兄最疼爱的,却是他这个最小的弟子。每回下山采办,大师兄都拗不过他的撒泼纠缠,会偷偷带上他下山。
山腰上有一道溪水,大师兄总会背起他,一块儿蹚过深水。大师兄的背后很温暖,很坚实。他会成为山庄的顶梁柱。
不知何时开始,山庄外头的天总在变红,那是火光、人血的红。每天都有一处城池被屠杀、被劫掠。
大师兄说,蛮子是天底下最邪恶的人,他们空长着人皮,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师父却说,天底下那些在朝的贪官才是,他们会抢走百姓的钱财、米粮,藏在自己家中,养着那一群抢来的姬妾。
那年的初雪很锋利,风像刀子剐着落叶。那年,大师兄下山的时间越来越长,时而一连几个月不回来。
雪大了,最恨蛮子的大师兄,却带着蛮子上山来了。
师父病卧在床,被拖下了石阶。师父倒在血泊里,最后一声哀嚎极尽不甘、还有诧异。
——弱水,为何背叛?
何无欢醒来,屁股伤痛累累。门外透来一缕刀子般的光,坠落地上,满地的尘灰如焦土。朦胧之中,他仿佛回到灭门之后、大火熄灭的的那个晨曦。眼前除却天光,其他的人和事,都是吃饱以后一场梦。
“秦大人。”
秦大人身为丞相,位高权重,哪怕动用弹指之力,也总能让他免去这一顿板子?可是,从昨日起,他甚至都没有来投上一眼。
何无欢的伤再次火辣辣的,痛得他鼻中酸涩。他趴在床上,莫名想蒙头哑哭一场。
他不知道,秦大人正在早朝的路上。
他更不知,殿前的诸臣百官都在议论一件事。秦大人身影出现的刹那,议论戛然而止了。
“秦丞相昨日亲自登门拜访摄政王,还带着一包厚礼,不知在求什么大事。”
“只怕沈尚书是看花了眼吧,秦丞相向来清廉著称,过去任职大理寺还是 ‘铁判官’著称的,最厌恶送礼求人这码事。”
“我亲眼看见的,千真万确。”
秦玉峰全听见了,却装作不知。他垂袖端正,面上云淡风轻,指尖却不自觉地紧了。
那小子恐怕不会懂,这次他是戳了老虎的怒穴了,摄政王又是喜怒无常著称的。能仅仅用十大板子解决了事,这其中费了多少口舌周折。
9
本月十四,圆月当空,暗淡失色。
烟水城里张灯结彩,满街散布着凤凰花。红花映彩灯,渠水上轻舟起舞,管弦乐声不绝于耳。
大街上车队如龙,街旁群臣百官在议论。
“异邦质子的生辰,居然搞得这等排场?摄政王的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听说,质子从鸿胪寺搬出,住进了宫内。”
“宫中的姬妾,又有不少失了宠,被送去了端亲王的府中。”
何无欢顶着透不过气的大红礼服,背着长刀,后背热得好似养了一锅蚂蚁。他望着天上,只恨这月圆来得怎他么不是时候。
背叛师门之仇,哪怕一刻也等不得了。
何无欢暗暗握着拳,跟着漫长的车队拖沓脚步。这等荒唐事,美其名曰“护驾”。
后方,驶来了华丽的马车。车轮滚滚压在一地的红花上,整个车身艳红团簇,车辕上撒满了凤凰花。
车上是摄政王,他一手拥着棕发华服的王子,两个身影贴得很近。
王子穿着一身白衣,衣襟上绣着火红的花簇。人却好似一座沉默冰山,面无表情,任由摄政王搂着拥着。
这种姿势……摄政王莫非是喝醉了,认错了男女?
摄政王的脸被灯火映得红红的,玄色衣服的褶皱也好像在笑。
何无欢扫视起了左右,不见秦大人的身影。
秦大人没出席,他穿着这什劳子牢笼一样的衣服守在这儿干什么?
好了伤疤忘了痛。每当秦大人不在的场合,何无欢便从脚趾头里觉得这等场合不来也罢。就好像一个村妇习惯了每日拜佛诵经,看不惯少了佛像的空墙。
终于,趁着杯盏交错的空当儿,何无欢偷溜出城门。
他卸下刀来,脱下一身束缚,吹起城外的野风。远处野狗啾啾在叫,野风吹在汗湿的后背上,阴冷又畅快。
何无欢明白了,为何快马老爱脱缰。他看着天上的圆月,阴风仿佛一阵耳光,搅起了昔日的私仇。
他还会在古迹的石室内,出席天诛会么?
没有报仇的人生,终究缺了什么。
何无欢正盘算着先偷一匹马,不管三七二十一。秦大人所谓的家国正道,就以后慢慢再来。
忽然,身后一阵轻盈的步子声打断了一切。
“谁?” 何无欢拿刀转身,刀刃指向来人。
走来的却是一个袅娜的身影,提着一盏莲花形的灯笼,是楚翠翠。她一脸浓妆被汗晕了,灯下凌乱又滑稽。
“身为保护质子的护卫,偷偷跑出城外,要被他们捉到了,可是会砍头的。” 楚翠翠笑着,伸手抹着脖子作了一个“砍头”的手势,倒有几分少女的顽皮味了,隐隐几分熟悉。
何无欢放下刀,梗起脖子硬声:“不过上法场走一遭,不怕。”
楚翠翠咯咯笑着,半认真地说:“我要是被发现了跟你躲在这里,那可是私通大罪。到时候,我跟你小子一起上法场也说不定。”
何无欢听着这话,脸颊可耻地热了:“我不要跟你一起,你是端亲王的老婆,该跟他一起上法场。”
“好小子,合该你把法场当成洞房了?” 楚翠翠笑得前仰后合。随即,她的眼睫亮了,半仰起脸怔怔地说:“我这一辈子,只想跟一个人上法场。端亲王他不配,那群王八蛋加起来都不配。”
月亮更圆了。
何无欢望着天上,耳根好像被烫红了:“你不该上法场,快回去。”
“城里面连一个能诉心事的人都没有,回去做什么?摄政王宠谁,他们就记得谁的生日,又忘了别人的生日。” 灯火上蒙了雾,楚翠翠的口气像是带着许多水汽,“同样是生日,为何偏生我要穿着这身重得千斤沉的衣裳,顶着这么厚的妆,在一群臭王八跟前脱鞋献舞?”
“我也是这么想的,因此逃出来吹风。” 何无欢头一回领悟到了共鸣的神奇。
楚翠翠不知何时,拉住了何无欢的手,凉滑的指甲划过,让何无欢的手心一阵酥痒。她贴近了他,柔软的唇开合着,忽然一声轻笑扫入耳中:“你和我都违了令,反正回不去了,不如……”
“我不做那种……过分的事。” 何无欢平日挥刀砍头、干遍对方娘啊奶奶的勇猛,全丢到天外去了。
何无欢瞥见楚翠翠领口微露的白皙,身下仿佛涨满热滚潮水,心口被灌入了一头小野猫。女人真是老虎,他想。
远方野狗在吠,是从前方乱葬坟岗传来的。
“你小子想到哪件过分的事上去了?” 楚翠翠捏了捏他的鼻头,笑了,“今夜,不过求你给我过个生日。自从被卖到袭月楼以来,我被当作玩物一样转来卖去。从没有过一次像样的生日,以至于连自己多少岁数都忘了。”
“端亲王就从没有……” 何无欢对上楚翠翠一双湿漉漉的眸子,心底软了。他心一软,更不知如何说话了。
“他有好几百个老婆呢,要是每个都过生日,一年到头岂不是排不过来?” 楚翠翠在笑,妆容却花了,脂粉很乱,“今个晚上,就你我在这儿过个生日,别提那个王八蛋了。朝北过去一里,有个酒家。”
何无欢嗯了一声,握上了楚翠翠冰凉的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稀里糊涂之间,他居然大彻大悟出了这等真理。
二人朝北走着,野狗的吠声近了。前方西面是一大片乱葬坟岗,野风茫茫,埋着各处无家可归的尸骨所在。
坟场上有一点火光。何无欢经过的刹那,瞥见了火光之中一个人在跪着。那是秦大人,正对着那一块无名无姓的墓碑烧着纸。火光跳闪,掠过秦大人鬓角的一丝斑白。
秦大人又在在悼念那个人么?
那个人,是谁?
于此同时,城内的烟火照亮了火树银花,映得满地的凤凰花红刹那。
渠水面上倒影着另一重银花火树,还有百官权臣惊慌的沉默。
座中的人们屏息看向街上走来的一个老人,老人一身红衣窄袖,衬着兽皮腰带,那是西尧国权贵的衣装。
端亲王率先认出了这人,他是西尧国随行的大臣之一。他率先挥起衣袖走上前去:“我们还以为,您已跟着车队回到西尧了。”
西尧老臣看着炎清和的方向,哆嗦起身子,声泪俱下:“想不到,我堂堂大西尧的皇子,居然被他国畜牲当作胯下之物凌辱,真乃西尧之耻!老臣无能无力,宁愿挖去这一双老眼!”
说罢,老人朝西跪下,怀中乍然掏出一把匕首。
“刺客!护驾!”
席间众人乱了,杯盘落地。
老人拿起匕首,哀嚎一声。倏然几刀朝着自己双眼的捅去,血水四溅。满地的凤凰花被妖风一般的纷乱卷起,仿如溅起的人血。
可怕的沉默席卷整座城,西尧国的老臣朝着西北边倒地不起,抽搐几声没了声息。
“一个疯子。” 压抑的沉默中,一声嘀咕几近虚无。
晨曦降临。
城外数里的酒肆后中,何无欢从桌上醒来,却见身边人不在了,唯独剩下一桌的狼藉。
酒杯下,却压着一张桃色的帕子。
何无欢展开帕子,帕子还带着昨晚的香热,上头写着几行娟秀的字:下月十四老地方,不见不散。此生,翠翠只愿同一人上法场。
何无欢挠挠头,想起了昨夜脱口而出的傻话,心底好像打翻了酱醋铺子。
“下月十四,下月十四!” 他念叨着,顿时发觉了不对。
10
这一个月,何无欢并没上法场,也没被革职。宫里的气氛却不好受,紧绷粘稠,像一场暴风骤雨将会袭来。
越来越多的人上谏,摄政王醉酒也越来越厉害。秦大人的脸色越发苍白,他好像老了许多,心力交瘁。
似乎,这个宫里要出大事了。也似乎,宫里每时每刻都在出事。
然而,何无欢无心去管这些大事了。
那个桃红色的帕子,他起先藏到了席子地下,想着眼不见为净,然而每天触到席子,却忍不住掀开了看,随后怔怔地想起那个月圆。后来,何无欢所幸抽出帕子,溜到街上想一扔了之,那只帕子却始终攥在手心里,比刀子都紧。
若是扔在街上,男女都会经过,若是有人看到了,不好。
那只约定的帕子,拿在手里嫌烫手;藏在旮旯角,它又自个儿成了蚂蚱,跳进人心里挠得痒痒。
于是,何无欢所幸揣着帕子,每夜爬到最孤僻的那棵树上磨刀。他听着这磨刀的嚯嚯声,似乎在一遍遍撕扯起记忆中那一道伤。
心底的伤越是淋漓,复仇之火燃得也旺,正好。
刀是短刀,短小却彪悍,铁匠铺子里特意打造的,花了他整整半个月的例钱。
另外的例钱,他请了江湖上一个又一个的好友。
天上的冷月越发地圆了,何无欢的心越发地尖锐了。
到了十三日,他穿起夜行衣,揣起短刀。城外夕阳如血,圆月未升,乞讨的男女坐卧在路边,扎堆成排。城门口的官兵为数不多,仅有四五人,无人叫嚣。
每日逃难的人多了,官兵们要赶也赶不过来,索性背对着乞丐们。
何无欢无心去看这些,打马远去。他的心底盛了满当当的私仇,太沉太重,再也装不下什么家国情怀、儿女情长了。
他经过了那家酒肆,却还是停了马。酒肆还是那家酒肆,里头却全是满身酒气的人,有坐着喝酒的、站着喝酒的,大哭大笑、划拳灌酒的比比皆是,全然没了那夜的静谧。
“明天才是十四,反正他妈的来不及。” 何无欢一拍门帘,索性要了一碗酒,挤在人堆里一饮而尽了便走。
十五日,他如期赶到了阙安王朝的古迹,揭下了大师兄的面具。
10
一夜间,天诛会在集会中途被围攻,古迹内满地的血污狼藉。
那是酝酿了整整几年的仇恨。
天上依旧飘着雨,室内的火光依旧亮着,照耀在满地的血肠子间,格外的瘆人。
大师兄的蜷缩在墙角,看着插入自己胸口的短刀,望着满地的血污狼藉,平静又沧桑的脸上划过闪电似的悲悯。
“你他娘的,背叛师门。” 何无欢喘着粗气,他看着大师兄熟悉又沧桑的面孔,数落的罪行一时卡在了嘴边。
大师兄的目光通透,仿佛临死一刻参透了某种轮回:“你没发现,你日日夜夜供奉的一尊菩萨,不过是个裹着菩萨面具的恶鬼罗刹……我灭了山门,就同你方才一样……我以为,你懂我。”
“说什么狗屁?” 何无欢揪住师兄衣领。
大师兄闭上眼去,眼皮颤抖:“我当时本想…救心爱的女人。她失踪了好几日,听说山下人贩子一直猖獗。我就下山单独追查了好久,却没想到……“
说到此处,他突然神色激动,咳出了许多血沫。
“没想到什么?” 何无欢蹲下身来,隐隐嗅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真相。
大师兄睁开了眼,乍然坐直起身:“我呆了二十年的山庄,敬仰了二十年的师父,还有
……还有,那个牌匾,骗了我整整二十年……直到杏妹她失踪。盘桓城里的那些人贩牙婆…他们上头的幕后主子,居然是……师父。”
“胡说!师父不会做这等龌龊事,你别血口喷人!” 何无欢一个激灵拔出刀来,朝着他的咽喉又要刺去。
突然,刀落了。何无欢的后肩被一道暗器击中。
“弱水——” 背后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凄厉嘶哑。
何无欢转过头去,却见到了最不该穿上天珠会黑衣的人站在了身后。她拿开了面具,苍白的脸上已是盈盈的湿漉。
“是你,翠翠?”
“杏妹。” 弱水抬起双手,仿佛要拥抱。
楚翠翠急忙奔去,跪下身子。当她看见弱水的胸口,凄然地道:“是我,是我迟了一步。”
弱水握住她的双手,看了片刻蔻红的指甲,痴痴地看了好一阵:“是我太迟了,我当师父的帮凶,这么多年……是我误了你。”
说着,他咳出了滚滚血沫。
楚翠翠伸手摸着他胸前一片血渍,顿时撕开衣角,颤抖着手要替他包扎。
血不住地在流,像无声的愤怒,止不住地恨。
“没用的,我就算回去,也是……达摩蛮子手下的狗,苟延残喘。”
楚翠翠拾起了地上的短刀。
下一刻的景象令何无欢惊呼不出声。他要上前,却晚了半步。
楚翠翠拿起匕首,捅入自己的心窝。
“杏妹……”
“翠翠!”
楚翠翠笑了,笑声一如往常地娇俏。她抬起沾满鲜血的指尖,抚摸过师兄脸上的那一道疤,轻轻对着他耳边道:“我不也一样?就算回去了,也是被一群人踢来踢去的小老婆。或者,端亲王那个老王八手里的,一枚棋子。不怕你笑话啊……以往月圆之夜,我来这儿,名义上替端亲王探听刺杀事。其实,不过想隔着面具听你装结巴,远远看你一眼。如今能这样,真好。”
“杏妹,你早就,认出我了?”
“哪怕你蒙着脸,我都能一眼认出。只是,不敢认。” 楚翠翠低下头去。
“可惜……我早就是蛮子的走狗。” 弱水的声音里满是苍凉。
“我这模样,你不会……嫌弃?这辈子,还能跟哥哥一块儿上法场,真好。”
——好小子,合该你把法场当成洞房了?
——我这一辈子,只想跟一个人上法场。
天上月色照来,何无欢握着刀,看着石壁室内凉却的火光噼啪。依稀间,他仿佛再度回到了当初血洗山庄的噩梦。
今岁昔年,相像如斯,人间如一场大玩笑。
何无欢报了昔年之仇,拎起滴着人血的刀子,背起了尸身。
古迹上方,掘土三尺。
风和月晦,记忆中许多小事串了起来,清晰浮现开来。
曾经,他随着大师兄下山去集市上,路上遇上一班土匪,他们正把绑成粽子的女人们塞入车内,压抑的哭喊声声入耳。年幼的何无欢已露嫉愤如仇的萌芽,他一手拿着糖葫芦的签子,就要朝着打头土匪的眼睛扎去。其余土匪数拳砸落在他的身上,眼看一场恶斗再难幸免,不想头发尚黑的师父碰巧来了。
师父双手背后,气度儒雅平和。他不曾出一拳一剑,土匪头子垂头求饶赔不是,又严令手下住手。曾几何时,何无欢还因此事悟出,不动一兵一卒、一刀一剑能退敌的才是真杀气。
山庄灭门那日,蛮子拉出一车又一车的宝物,黄灿灿金子在太阳底下闪着诱人的啧光。然而,后来大师兄的冷箭过于刻骨铭心,大火又过于悱恻,细枝末节几乎被掩盖净了。
三尺土下的楚翠翠不着粉黛,合着眼。
那张脸仿佛活了,渐次熟悉。
何无欢曾见过她,那时的他连风月的边都没摸过。有几个月,大师兄下山莫名勤了,他寻着各种理由,却拗不过死缠烂打的小师弟。
无奈地,大师兄牵着何无欢到了桃花亭,买了一袋肉包子、一卷画册哄他呆在亭子里。师兄自己会走远,颠起的步子莫名轻快。
终于一日,何无欢拗不过好奇,他偷跟着大师兄,走近桃花烂漫的一处篱墙前。师兄翻入了墙内,身影消失得贼溜快。
何无欢爬上墙边的桃树,探头伸脖朝着小院里张望。好巧不巧,这一瞧就被一个穿着桃色衫子的姑娘对视个正着。姑娘正在吸着大师兄的嘴,乍然看见树上多了个臭小子,移开了樱桃似的小嘴。她转身拿起一个粘蝉的杆子,朝着树上捣来。
“好小子,毛都没长齐,就学着采花贼偷看?”
嗔怒才落,那一根杆子正捣中了他的额头,俨然一记温柔的暴栗子。姑娘看着他,转而咯咯笑了,两颊红得像桃花。
古迹苍茫。
如今,一刨黄土盖在了她无血色的脸上,仿佛盖了一层厚厚的棺木。何无欢掏出那块桃红色的帕子,黄土在锋利的刀下寸寸挖开。
他将那只帕子丢入土内一起埋了。
11
烟水城内,初秋的雨连绵不绝,仿佛连绵不绝的坏消息。
西尧国无法看着质子在晋国境内遭此羞辱,八月十五日,他们结盟达摩汗国,签下协约,以图共击晋国,挽回颜面。
不久,西尧国的大军得到许可,借道达摩境内,以图绕过千里沙丘从北方压境。
偏居南方的晋国面对两国结盟,岌岌可危,安居之日已到了尽头。
朝中,群臣百官各个自危,有提议继续南迁的,有的老臣索性辞官避难,更有一群重臣以摄政王昏聩之名,提议废除摄政王、追捧端亲王上位,统领大局。
不久,摄政王被端亲王软禁,西尧国质子炎清和不知所踪。
何无欢在回城途中,沿途已是今非昔比。路上四散着全是逃难的百姓,一只只枯瘦的手从四面八方伸过来,一双双凹陷的眼睛盯住何无欢,哭号着乞讨一口冷饭。
何无欢听着自己肚中咕噜声,站在饿殍遍野的天地。不知为何,他每回看着天下的时候,总是想起秦大人。
大雨滂沱,烟水都重,殿前的梧桐叶刮落了一半。
秦大人早早上朝,面朝王座上的端亲王,展开一卷长长的文书跪下了。那日,他的神色比平日更平静,仿佛在看着一条早早铺设好的路。
“秦玉峰,河州人。于清十二年,出任大理寺少卿。沽名钓誉,故意错判冤案无数,葬送江山社稷……”
秦玉峰念念有词,额上微微有汗。殿内鸦雀无声,金砖上滴着小雨。
端亲王坐在座上,惊诧地瞥眼看去,随即哼了一声。
国难当头,这个老狐狸,又在玩什么花招?
端亲王的手心也在出汗,他拂袖下阶,走到秦玉峰跟前,静静听着他念下去。
秦玉峰整篇完毕,殿内的风凝固了。群臣久久惊诧,横竖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百官群臣、天下百姓为证,秦某人犯下这无数罪过,只求罪得重罚,一切依照法典的来。” 秦玉峰环顾鸦雀无声的众人,依旧跪着。他的鬓边早生了几根白发,温润的眉眼老了许多。
端亲王听了许久,随口试探:“依照法典,身为朝中重臣刻意错判冤案,犯下五十多条,该当市凌迟。”
凌迟出口,金砖上雨点更密了。
秦玉峰长吸一口气,伏地说道:“秦某人愿意为一生过犯领罚,请大王明断。”
烟水都城中,秦大人的所有罪状张贴满了大街小巷,众人围观不绝,唏嘘不已。一代铁判官,为何一夜间成了贪赃枉法的重犯?无人能明白。
秦玉峰当街凌迟那日,看客人群乌压压的一片。孩子们撕扯着上头画着秦大人的画册子,碎纸满地,大人们看着地上零碎的红脸、官袍,踩着骂着,不是朝上唾一口痰。
生灵涂炭,危局当前,恐惧发酵久了会成愤怒。这就是为何大敌当前,军中会有兵变;饥荒之中,人们会成野兽。
如今,人们恨不能将所有的坏消息全归结在了秦大人身上。这个披着“铁判官”衣冠的禽兽,骗了上下苍生多少年。
秦玉峰被绑在一个木桩上,午时到了。刽子手刀片沾盐,先剐下胸口的肉,随后是大腿、小腹。他仰望苍天,身上阵阵痛楚如风卷来。南迁那年,若是他能秉公办事、分清黑白,天下江山便不会有今日了吧?
还有何无欢,那个傻小子。
每当被那一双赤诚如火的眸子高高仰望一眼,他内心麻痹已久的隐痛便被剥开一层。所谓权衡,不过就是贪生怕死、追逐权欲的托词罢了?秦玉峰想起了自己头一天穿上这身官服、镜中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了。
天色逐渐模糊,秦玉峰耳边响起蜂鸣。
难道是达摩的铁骑已经撞开了城门?陡然,他感到面门一凉,睁眼醒来,眼前站着行刑官,手中垂着湿淋淋一个水瓢。
天色已经黯了。
秦玉峰再度清醒之时,耳边又是混乱一片,仿佛是打斗的声响。
“劫法场了!快上!”
秦玉峰睁开眼来。
这次,他切切实实望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挥刀的戾气不改。傻小子,这种时候做什么?你该知道,你眼中神明一样的铁判官,其实是断送江山的罪魁。
秦玉峰无声叹息。
人生到了尽头,为何还有这么一人,让他无法省心?
12
“我不是什么秦大人,不过是个罪臣。街上张贴着我的罪名,每一条,千真万确。” 秦玉峰被何无欢背着,他望着前方不知何路的原野,清醒又悲哀。
“我知道。” 何无欢声音清醒如铁,与往常的热诚截然不同。
谁都是罪人,染着污点。到头来,谁也无法判明谁有罪。
“你所见的那些画册,不过是我认得书局的人,让他们画了散播民间。因为,书局掌柜有求于我,我也需要一个清名立足朝廷……一切都是交易。” 秦玉峰字字平静。
何无欢的后背颤了颤:“既然是秦大人指使的,为何画上的秦大人,生得不一样?”
那些令他初次认得何为正义的画册,原来也是骗局一场?
“若是画上的人像跟我一模一样,朝廷反而怀疑画册为我指使。是我,特意让他们画得不同。”
朝廷中的人和事真让人摸不透、看不懂。疏漏一步,就会惹人怀疑掉脑袋。这么多年来,何无欢头一回觉得,秦大人是个可怜人。
“最后求你,带我去一个地方,好让我死后瞑目,好么?”
“去哪儿?” 何无欢出口一问,便隐隐想起了一个地方。他背着秦玉峰,到了烟水城外北边的那个乱葬岗上。
乱葬岗上,几个瘦骨嶙峋的人拖着门板、背着尸身,他们往来刨挖着黄土,下葬着不知何人的尸骨。
众生皆苦。
何无欢将秦玉峰放在那一面无字石碑前。曾几何时,他羡慕过土下被秦大人惦念的死者。如今,他看着石碑前秦大人单薄的身影,只觉这土下埋着的该是个可怜人。
秦玉峰拖着残破伤腿,颤巍巍攀着石碑,好久好久。
何无欢蹲在他的身旁,不言不语。
“还记得,那夜我问你有没有鬼神么?” 秦玉峰长长出了一口气,“你说过,人有了决心,就能做到不可想象的事。”
“是。”
“也许,盛飞廉将军就是这样的人。“ 冷不丁地,秦玉峰忽然来了精神,他摸着石碑字字沉痛,“武将之中,论倔劲、论狠劲,恐怕天下无人能比过他了。”
“这块墓碑,是盛将军的?”
何无欢惊诧了,这面墓碑似乎触到了当年一个谜团。
“这不过是我为盛将军私下立的一块碑而已。将军被人处死后,尸身并未带回晋国。” 秦玉峰直身长跪,“那时,我身为少卿多年,心性颇高又迟不得升官。终于,碰上盛将军那份可疑的捷报,令所有人犯了难。我在朝许久,也早已察觉到了,摄政王惧怕达摩不愿交锋,朝廷里大多重臣宗亲也站在南迁一方。他们嘴上不说,心底里却盼着那是一份假捷报了。于是,我就……顺水推舟。从那以后,我发觉,他们所在意的,不过是结果。所谓真假虚实,反倒没人在意。”
这就是为何,秦大人提醒他,无须纠结正邪黑白么?
何无欢伸手扶住秦大人,摇头:“可是,扣去行路天数,盛将军确实仅有一天的时间去收复城池。当年的推论没错。”
秦玉峰淡淡笑了,看着何无欢挺直的身影,只见这个少年有些不一样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没了奉起神明一样的单纯,取而代之的是潭水似的深沉,其中盛着悯然。
那种悯然,像极了当初他看向无欢的眼神。
一切的一切,何其讽刺?
“你无须安慰我,盛将军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 秦玉峰依旧不敢去看何无欢的眼睛,苦笑,“你还没出生那时,汾王叛乱,盛将军坐守临渊城。那时,周围的城池都被攻陷了,唯独他的临渊城
……坚持至援兵。援兵到达之时,城内树皮尽被剥尽,只剩了男丁十人。”
那夜,坟岗上的人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
风在咆哮,是官兵追来了么?
何无欢听得分分明明,秦玉峰亦是膝盖一阵颤抖。
二人相对而视,月光照得心照不宣。
何无欢盯着秦大人鬓角的白发,在发着痴;秦玉峰的目光落在何无欢背后的刀锋上。
“快走。” 秦大人低头叹息。
“秦大人,我……”
最终,他能做的,也不过给秦大人留个全尸?
何无欢取下刀来,刀刃亮得晃眼。
“快走。”
“不。”
何无欢头一回厌恶起手中的刀。他闭上眼去,手中的刀真是沉重。
那夜,他刀法从未这般地拙劣。
乱葬坟前,多了一面墓碑。何无欢来不及刻任何字,孤身一人走向了茫茫更远的方向。
他两袖空空地告别了秦大人,一如他初次遇上秦大人。
他背着长刀,将要随同民兵出征边境去了,心底盛满了秦大人未曾道明的遗愿。
秦大人教会了他最后一课。
尾声
天和九年,达摩汗国围攻烟水都。时年端亲王摄政,御驾带兵抵抗。次年,都城沦陷,端亲王自刎。
数年战乱,其状惨烈超乎历朝历代,死伤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