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针已指向了六点。我站在窗内往外看,台风过后,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庭院中的花花草草丝毫没受影响,当然,最大的好处是免去了我浇水的麻烦。
窗边上的绿植们依旧郁郁葱葱,大概今年夏天风调雨顺,整株红枫的梢头还是绿意盎然,只不过,台阶旁的含笑似比去年娇气了很多,枝头上有好多处叶子都已晒焦。然而立秋已至,我欣喜于它们快要熬过这个苦夏了。
此刻,夕阳的余晖又淡下去了很多,屋内的小孩子不知什么原因又在叨叨叨了,外带着哭腔,虽然今天不用开空调,但一哭一闹之间也让人心烦。拿点什么好转移她的注意力呢?屋内的东西,刚才已经玩过一遍了,要么,去屋外?我再次转头向窗外,窗上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客人,正在一动一动地爬着,仔细一看,原来是只灰色的蜘蛛。
“不哭了,快来看,蜘蛛在织它的网呢!”小孩抹了把眼泪,走到窗前。此刻的蜘蛛正在快速地织它的网,一会儿往上,一会儿往下,手脚并用,忙着把从尾部拉出来的丝绕上绕下,不一会儿,就织出了大半张网。小孩看得入了迷。蜘蛛织网,她才是第一次见。 但在我,却是看了千千万万遍了。
最热的天里,蜘蛛曾为我奉献了多少网,它曾是我孩童时最好的伙伴。一大早起来,有时连脸都不洗,我就会拿上比自己高一个头的竹竿,在竹竿的一头插好用柔软的柳树枝圈成的圆,一切准备就绪,院外、窗前、檐下、门后、灶上,凡是蜘蛛出没的地方,我都要去拜访一遍,只为能用它们的网去粘蜻蜓。屋内屋外,一圈绕下来,柳枝圈上就是粘粘的很厚实的一张网了。我得意于一早的收获,但从未想过蜘蛛辛辛苦苦织下来的“八卦阵”就这样被我破坏了,为了填饱肚子,在我走之后,它又迅速地爬出来,缀补它的网。
屋内的蜘蛛只专宠我一个人,而屋外的蜘蛛却不仅仅服务于我一个。有时我前脚刚走,后脚就会走来其他小伙伴,于是蜘蛛的网又再次被收缴光。灾难来临时它就是个逃难人,急急地藏身到某个阴暗的角落,或树叶丛中,一旦破坏者走开,它就会急急地出来,忙忙地缝补。但更多时候,它们总是会网破身死。如果被驱赶时没藏好,或不小心掉在地上,它的命运不是被踩死,就有可能被守候在一旁的鸡仔们吃掉。虽然第二天没能在老地方见到织好的网,但我绝不会因一只蜘蛛的死亡而停下追逐快乐的脚步。幼年的我绝不会怜惜一只黑丑的蜘蛛,也绝不会想到多年后,看到它如同遇到了熟人。
外面树枝摇曳,蜘蛛已织完了网,此刻它全身蜷缩成了一个小黑点,在网中央荡着秋千。幼时读到“小小诸葛亮,独坐中军帐。摆下八卦阵,专捉飞来将。”这一谜语时,不知怎地对蜘蛛竟升起了一股敬意,这生活的智者要告诉我什么呢?多年之后,给孩子们读《夏洛的网》,读到在最后一天中,夏洛对威伯说的话,“我为你织网,是因为我喜欢你。然而,生命的价值是什么,该怎么说呢?我们出生,我们短暂的活着,我们死亡。一个蜘蛛在一生中只忙碌着捕捉、吞食小飞虫是毫无意义的。通过帮助你,我才可能试着在我的生命里找到一点价值。老天知道,每个人活着时总要做些有意义的事才好吧。”一时难以自控,不禁泪如雨下,E·B·怀特笔下,那只智慧的蜘蛛,拯救了一只小猪的命运,而这样的付出,只有在自己的生命有了延续之后,才有了更深的理解。
风依旧在树丛间穿梭,我和孩子一起看着这只蜘蛛,意犹未尽。我的孩子从小远离了乡村的生活,成了不识稻黍的城里人,我儿时用蜘蛛网捉蜻蜓的事,在他们看来既有趣又无味,他们对蜘蛛只有厌恶,而无半分欢喜,而今晚,我看到它来到窗下,如同他乡遇故知,这种遇客的欢喜是他们无法理解的。但我想多年之后,他们再拿起我们曾经共读的《苏菲的杰作》,读到那个灰色的公寓、灰色的楼上、灰色的窗前,一位穷困潦倒的妈妈的床边,新生小宝宝身上盖着的,像给王子准备的小毯子那一页时,或许也会有同感的。因为一只小蜘蛛所带来的欢欣,“只有真正细心的人才能感觉得到,因为那是世俗的眼睛所无法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