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大侠,也不是将军,可他是我的阿公。
——题记
熊熊烈火燃烧着你的躯体,渐渐地,你的躯壳与那些柴草一同化为灰烬,弥漫着的烟雾终会连着期盼——你的,我的,我们的期盼,一起散落在尘埃里。
我又一次从有你的梦里醒来了,阿公。
这么多年,我都不曾忘过你的容貌。干净利落的平头,黝黑的肤色,瘦削的脸庞,突出的颧骨,皱纹满布,整张脸干巴巴的,像刚被榨过的褶皱的豆腐干,又像粗糙不堪的古树的树皮。可你笑起来却是好看,眼睛微微眯着,弯成弦月的样儿,眼角的皱纹也随着上挑,嘴巴咧开了,总能让人瞧见你靠近门牙的一颗牙缺了,可你一点都不在意,还很自豪似的大大方方地给人看,“哎这颗牙没了。”
年纪大了,阿公的背也慢慢地躬下去了,腿脚也不似以往那么利索,脚上的拖鞋重重地落在石路上,与地板摩擦好一会儿,又缓缓地抬起来,向前落去。不知为何,我竟想到了背着沉重十字架在沙漠里行走的基督教徒,他们拖着沉重而缓慢的步伐,一路走着,就那样走着,不停歇。基督教徒的背影,阿公的背影,在我的脑海里交织涌现,孤独沧桑之感在心里氤氲开来,久久不能拂去。
阿公特别爱晒太阳。天气晴朗,出太阳时,阿公总会挪藤椅到门前去晒太阳。那时的他,步履蹒跚,走路一跛一跛的,只能半抬半推地把藤椅挪出来,而我一听到“咿呀咿呀”的声音,便知道他又在挪椅子想晒太阳了,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想要帮他搬椅子,可是个子太小了,使不上劲。我感到很委屈,想喊人来帮忙,他却止住了我,摇摇头,“不用不用,阿公自己来,你看着,呀,阿公搬得动的······”他使劲地推椅子,推一下,停下呼气,再往前推,再停下呼气,如此反复。他的脸憋得红极了,好似有人将橘红色的晚霞抹在了他的脸颊上一般。放置好椅子后,他便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回过头看着我,“你看,阿公自己能挪椅子的!”我就站在那儿,认真地望着他,眼里还噙着泪水,但看到他憨厚的笑容,我突然间就不哭了——一直觉得阿公的笑带着神奇的力量,像明媚的阳光,洋洋洒洒地飘下来,渗入心里,能够将所有不安的情绪都一一抚平,将生活的贫瘠和不堪也一并涂去,调上亮丽的色调。
小时候老想着,若阿公是一个武功高强、行侠仗义、名震江湖的大侠,那该多好啊!我就可以从小练习武功,学会飞檐走壁,去行走江湖,做一个小侠女了。如果阿公不是一个大侠,是一个军功赫赫、威名远扬的将军也好呀!那我便可以骄傲地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一番——“我阿公可是有名的将军呢!”但阿公也不是将军。他只是一介农夫,在偏远的小山村里一辈子守着他的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长满茧的双手养着老婆和孩子。他的孩子为了生计,离开了那片土地外出打拼,而他却从未离开过。大山,河流,石头,树木,这都是他生命中再熟悉不过的印记了。
人的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几十年的岁月最终缩至成两个点——生与死,但两点之间有的是一条直线,一路到底,有的是歪歪扭扭,但近于安稳,有的却是九曲回肠,百般蜿蜒。阿公的便是第二种,不是一路到底,一帆风顺,却也不是百般蜿蜒,尽是坎坷。他只是一个与大山相依为命的农夫,波澜壮阔不属于他,那是别人的故事。
“囡囡,过来,”他招招手,唤我过去他身边,“来跟阿公一起晒太阳,今天太阳好暖哟!”他又笑了,我又见到了他那一排缺了一颗的牙齿,不由得地也咧大了嘴,呵呵地笑。
我坐在门槛上,顺势趴在阿公的藤椅的扶手上,阿公絮絮叨叨地讲起了一些人和事,可我听不大懂,只是看着他嘴唇蠕动着,讲一会儿,又停一会儿,似乎在努力地回忆,然后又接着讲。
“经常没饭吃,饿着······每天直勾勾地看着天,可天也没有掉下过馅饼······”
“那时候······那时候两块钱可以开个铺子······”
一开始他会时不时看着我,后来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全然不顾我,径自地讲下去。我总要打断他,“阿公,我听不懂。”他顿了一下,又咧开嘴对我笑,“听不懂没关系啊,以后长大就懂了。”然后他就又一头栽进他的回忆里,喃喃自语。这时候我便很气恼阿公的回忆,因为它抢占了我的阿公,同时又十分渴望长大,希望能听懂阿公的话,以为这样阿公便又是我的了。
于是在老家的那几年,我都迫不及待地想长大成人,与阿公的回忆争夺阿公是我每日生活的目标,就像小孩子拼命想夺回自己被抢走了的玩具。而今成年的我回想起当年稚嫩的想法,忍俊不禁,却又心酸不已。当阿公念叨他的回忆时,我被他遗忘在一旁,感到很委屈很孤独,但我不知道,真正孤独的人其实是阿公。直到他离开人世,我才渐渐懂得那句“以后长大就懂了”里蕴含着的沧桑与孤独,恨自己当时太小,又恨自己长大后陪伴阿公的时光太少,才让阿公孤独了这么多年。
长大后,我一直住在外面,很少回去。我的生活里不再只有阿公,也不再像以往固执地去与虚幻飘渺的回忆争夺阿公,慢慢地,我不再惦记他。可阿公还是一如既往地惦记我,直至离世,他还对爸妈说:“囡囡要考上大学啊,她那么厉害,会的啊,光宗耀祖啊······”
心疼与愧疚,随着记忆翻过旧账,缓缓漫上心头,虽不似气势磅礴的黄河一泻千里,却如巴山的夜雨,静静地涌上来,将我围困住。
后来,阿公瘫痪在床,生命的垂老与颓靡在每日的仰躺中日渐显露,我才意识到阿公老了——他像干涸的河流,身体那层表皮紧紧黏着骨头,似竭尽了水分的地表,凹凸不平,坑坑洼洼。那双眼睛,笑起来会弯成月儿的眼睛,已经不笑了。紧缩着的瞳孔,无力地看着天花板,一对眼睛好似两口被废弃的幽深的枯井,叫人害怕。他再也不能挪椅子到门口去晒太阳,不能絮絮叨叨地讲他的回忆了,也不能轻轻地摸着我的脑袋瓜,说“囡囡以后长大就懂了”。我就那样猝不及防地失去了那个爱笑爱晒太阳的阿公。
再后来,阿公走了,带着他念念不忘的回忆走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与我争阿公了,可阿公也不在了。
这些年,我倒是常回老家了,一进门,往左看,总能看到墙上的阿公的照片,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笑着,依旧不掩饰缺了的那颗牙,微露狡黠的笑容在透过窗户的阳光的映射下熠熠闪光。墙上还贴了好几张奖状,是我们几个孩子特意从学校拿回来的。阿公最喜欢看到我们的奖状了,觉得我们特别有出息,给他脸上添光。爸爸说,阿公特别希望我们家出个大学生,看着别人家都有大学生,心里羡慕得很,可他终究没能看着他的亲孙女考上大学,也没能等到脸上添光的那天。
去年农历七月十五,我跟着爸爸回到老家,去给阿公扫墓。那天天气很好,晴空万里,阳光明媚,是阿公最喜欢的天气。阿公肯定会笑得咧开了嘴。我学着阿公的样子,仰着头,微微眯起眼,享受暖暖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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