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老子真名叫张新初,不知什么时候被人们开始称之为“老子”,反正应该是从他被人们公认成为老头子的时候才开始的。
初老子已经作古很多年,因此现在回到乡下和邻居们交谈的时候已经听不到关于他的大名了。但是,他在我少年时代给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以至于几十年过去了,我仍然会时常想起她的音容笑貌。
初老子是个瘦小的老头,身高不超过一米六,体重绝对不到九十斤,瘦削的肩膀和臀部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初老子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说话稍微有点结巴,永远是一种死不搭活的强调。而正是他那副死不搭活的腔调,给人一种独特的语言魅力。
也许是一种习惯,初老子几乎每天晚饭后都会到我家来串门。我老家把晚上串门叫做“坐夜人家”。过去没有电视看,农村居民就只好选择扯谈(聊天)打发夜晚无聊的时光,所以很多人都有坐夜人家的习惯。既然是一种习惯,自然各人有所不同。
有的人走到一户人家,喝上一杯滚茶(刚刚烧开的水泡的茶),毫无厘头地聊几句,就立即起身走到另一家。小心翼翼地接过一杯滚茶,一边吹一边唆,东家牛西家猪的聊几句,就又告辞转向下一家。这样一家又一家地转,一晚上要转好几家。
有的人则完全不同。他们走到一户熟悉的人家,往椅子上一坐,屁股就像被黏住了一样,不到夜深人静决不告辞走人。还振振有词:“不会坐的坐一些,会坐的坐一家。”如此看来,初老子应该算是会坐的人了。而我们一家就是另外一类人了,不出去坐夜人家,而只在家里烧好开水,等着人家来喝茶扯谈。
初老子喜欢抽烟,但他不像人家一样用纸卷着抽,而是随身带一根旱烟筒、一个烟荷包。他的旱烟筒是铜的,上面一截斗着一根毛竹管,总共差不多有三尺长。只要一坐下来,接过滚茶放在火炉边的烟砖上,就从吊在烟筒杆子中间的烟袋里,掏出一小撮旱烟丝,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揉捻几下,揉成一个小坨坨,然后按进烟筒斗子里,在手就端着烟筒杆子往火炉中间凑,一直把烟筒斗子插到通红的火屎中间,嘴巴含着烟筒嘴子用力吸上一口,然后张开嘴巴吐出浓浓的一团烟雾。那种陶醉的神态,真让人羡慕不已。几杯滚茶下肚,过足了烟瘾,初老子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初老子虽然没进过学堂门,但他的语言表达能力一点也不差。尽管不像读过书的人一样,开口就是一大串的成语和各色形容词,他只有最朴实的语言,但仍然能将各种奇闻怪事讲得绘声绘色,让年少的我听得入迷。我听他一直讲了好几年,却几乎没有听说过相同的故事。我当时经常感叹,初老子阅历真丰富,竟然经历过那么多!
初老子讲得最多的就是关于鬼的故事,而且基本上都是他自己亲自经历的。比如他说有一次他起床特别早,背着锄头去放水。走到我们屋场下面三百米左右的那座石桥边上,从桥上过来一个高高个子、穿着一件白布长袍子的人,刚好与他揩身而过,那个人往塅中间走,初老子挨河边往下边走,刚揩身走过去不到三丈远,那个穿白袍子的人突然尖叫了一声,初老子被吓了一跳,随即只见那个人一闪就到了一里多路的对面山脚下去了。初老子说,这时候他才意识到是碰了鬼,吓得赶快跑回家去,水也没去放了。
类似的遇见鬼的经历,初老子有过无数次。我当时想,虽然人们都怕见鬼,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碰到鬼的,初老子能碰到那么多次数,也真是奇迹。我怎么就碰不到一次呢?直到几十年以后,我才偶尔悟到,其实我一直被初老子骗了,他的那些碰鬼经历,只不过都是杜撰出来骗我们的。可是,尽管都是杜撰出来的,但初老子竟然能够源源不断地杜撰出来,而且情节都能引人入胜,也算是本事。
除了鬼故事,初老子也还有其他方面的故事。其中最让我入迷的是他做长工的故事。
初老子给我讲的是当时已经过去二十几年的事情。解放前(现在通俗称之为民国时期),贫苦人家除了自家种田,有多余的劳力就找着去做长工,就像现在的人要去打工是一样的。做长工也并不是想去就能去的,还得有人家需要雇工。所以很多人都很珍惜做长工的机会。离我老家不到三华里有一个叫做韩家巷的大屋场,韩家巷有一个叫做张玉显的财主,周围十里八里都很出名,据说除了在乡间的田地,在县城还有四间铺面。这在当时来说,算是了不起的富翁了。听说张玉显家里要请一个长工,初老子就赶快去应聘。去了之后才知道,是专请做饭的师傅。张玉显问初老子会做饭不?初老子在自己家里从来都没做过饭,但他不想失去那份工作,就只好说会做。结果第一天就把饭煮烂了,张玉显对初老子说你不是说会做饭吗?怎么会做成这样?初老子说,我不知道你们不吃烂饭的,你们也没说清楚。第二天早晨初老子把水烧开,然后把米下锅,入水就直接捞上来放到甑里蒸。饭是蒸熟了,但太硬了,实在难以下咽。张玉显说,新初你这个饭也太硬了。初老子说你昨天不是说煮烂了吗?所以我是按照你的要求煮硬一些的。张玉显说我只是要你不要太煮烂了,也没要你煮这样硬啊,你这个还是粒米一粒,怎么吃啊。初老子说如果一粒米能够煮成两粒,那你去请别人,我是没有那个本事。一句话把张玉显气个半死。但张玉显也奈何不得,只好给他换了一份工作。这个事情我后来侧面打听过,基本上是真实的。这件事大概是初老子说过的唯一比较靠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