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认为自己最不擅长写爱情,因为连一流作家都写不好人类的爱情。张爱玲在《少帅》中这样描写赵四小姐对赴河南前线少帅的思念,“两人走在电车铁轨上,直到一辆电车冲她们直压过来,整座房子一样大,当当响着铃,听上去仿佛是‘我找到的人最好,最好,最好,最好’。”如此赤裸。你看,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成为狂热,连张爱玲都好像结巴词穷,只能用上庸俗的副词形容词:最好!最好!最好!
但既然这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我还是决定写下这个美丽新世界发生的爱情。五年前,我隔壁搬来了一个女人,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隔壁住着一个35岁的女人,她最近恋爱了。
我见过她这次恋爱的模样。工作中,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他的名字,她都可以嘴角挂着微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半个钟,仿佛伸手一触摸,就可以碰到人似的。她把他的照片画下来,挂在卧室,每天回家就呆呆的望着他,不上班的时候,更是从清晨望到深夜。其实我还是有点佩服她的,如果我到她这个年龄还能保持如此少女心的话,应该会是一件挺幸运的事。
由于工作关系,他们很少见面,也不经常聊天,她说:“我每分每秒都在思念着他。”他具体是做什么的,我没有过问,因为这次我终于不用担心她再受到什么伤害了,好歹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哦,我知道你们想知道新世界的样子。
为了降低离婚率,保持社会稳定,在新任行政长官的带领下,政府出台了一项全新的政策,施行婚姻隔离制度。将18岁以上的成年人,分成已婚群体和未婚群体,已婚群体生活的地方叫金木城,未婚群体生活的地方叫水马城,结了婚的人自动进入金木城,离了婚的人也自动进入水马城,两座城市之间设置关卡,有专门的公务人员负责审查。18岁以上的单身子女探望父母或者父母看望他们需办理通行证,并且无特殊情况停留不得超过1个月,直到他们属于同一座城市的人。只有国家的行政长官,可以自由往来两座城市视察工作,监督此项政策的执行落实情况。这一政策的出台,极大降低了出轨几率,从而降低了离婚率,将人类的家庭责任感及婚姻道德水平,提升了不知几个数量级。
金木城的人牢牢的坚守着他们的制度、法律和道德,有着美满的家庭和看似稳固幸福的生活,成双成对的夫妻培养着他们的孩子;水马城的人似乎更富有浪漫气质,他们自由的恋爱,可以不顾年龄、阶层、文化的差别,为进入金木城不懈地奋斗着。
她和我,都生活在水马城。
我这位邻居似乎对婚姻隔离的城市非常狂热,她极其拥护这项制度,像爱我一样爱着它。她是当地有名的记者,世新大学新闻系硕士毕业,第一眼看到她,我发誓你一定会被她温柔如水的眼神打动,她活泼而不失端庄,优雅而不失性感,她的社交能力极强,如果她想,可以在电梯内10秒钟就让别人记住她,也许这跟职业素养有关。她总能写出脍炙人口而又能轻松通过审查的新闻报道,可我一开始并不喜欢她,因为她比我美,还比我有才华。
她成天在外跑新闻,接触过各色人等,她仿佛对任何人都可以释放出极大的热情,可在工作之余,她最喜欢把自己关在凌乱的窝里,不与外界联系,她没朋友,于是她缠上了同样没什么朋友的我。她在人前永远表现出疯疯癫癫的快乐,只有我能看见她的悲伤,也许我是被她这种与生俱来的颓废气质所吸引,又或许我们共同喜欢着一个人:李银河,她还真成了我的朋友,虽然我们的年龄不大吻合。
她的上一任男友我见过,也不能称之为男友吧,因为毕竟他已婚,还有一个小孩儿,但为了方便称呼,就暂且叫他男友吧。哦,这是新制度施行以前的事了!如果她没有遇见他,她根本无法想象原来她也会和已婚男人有什么关系。他挺普通的,就是个小公务员,在市里一个单位的科室当一个小科长,长得也很一般,也许在体制里磨的太久,有点谢顶,不过现在的男人秃顶都比较早,他身材略显单薄,修长的四肢松散地连接在躯体上,但外表庄重,举止得体。我都搞不懂为何她会和他在一起。她向来是个感性的女子,会仅仅因为一个眼神或一个动作爱上一个人,兴许他不经意的一个笑容就虏获了她吧。她和他恋爱的时候已经32岁了,他具体多大我不大清楚,不过看模样,应该至少有40岁。因为这件事,我差点和她绝交,在我二十多年的成长教育中,信奉着插足别人婚姻是罪大恶极的理论,况且我有着幸福的家庭,我最痛恨有人来破坏它,哪怕是一丁点的打扰。但不可理喻的是,她同样拥有着幸福完整的家庭,她父母对她的的爱甚至超越了我父母对我的爱,按常理,她应该和我一样痛恨她自己的行为。
她是一个优秀的女子,这一点毋庸置疑,她身边的追求者趋之若鹜,她却偏偏在一个已婚男人的阴沟里翻船,这并不是不可理解,但却十足令人惋惜。不过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还真对她有点小羡慕,因为我早已不期待什么爱情的发生了,我只是在等一个可以和我结婚的合适的人,从遥远的地方来接我,如果那个合适的人恰好另我有心动的感觉,那一定是上天赏赐给我的礼物,而她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年龄,竟然还能无视社会和家庭的压力,风花雪月地谈一场只开花不结果的恋爱。
我见证着她一路走来的心酸,却不想同情她。人若喜欢自寻烦恼,必能如愿以偿,在我眼里,她的一切痛苦,都是她自找的。在这场恋爱中,她当然也会有小快乐,在和他见面的时候,在和他聊天的时候,在他亲吻她的时候。在但在巨大的苦闷面前,这点小快乐显得是如此微不足道。她其实完全可以选择不那么痛苦,开启自动筛选功能,不去想结果以及他在家时温馨的场面就可以了,或者再勇敢一点,她也可以选择一辈子不结婚,想和谁恋爱就和谁恋爱。但显然,她还没超脱到那种程度,在占有、嫉妒、欲望面前,她也只不过是一个落荒而逃的战败者,不仅如此,她还没有到挑战社会规则的地步,她认可她社会人的身份,接受着社会正常运转而安排的所有制度,归根结底,她也只是个普通人。
“爱情的发生从来与婚姻无关,只是我爱上他,而他恰好已婚。”她又开始给我灌输她的歪理邪说了,我压抑着极不稳定的情绪,不耐烦地听她讲。
“我不想破坏他的家庭,也不会去破坏,我爱着他,他也恰好爱着我,一直这样就可以了。”“爱情也与道德无关,为何现代人总想扯上道德?”“婚姻本来就是对人性的压抑,一个人一生怎么可能只爱一个人?”“他是一个诗意的男人,我只求做他的红颜知己,一直陪伴着他。”“我想我是崇拜他么?就像汉娜·阿伦特崇拜海德格尔,甘愿听从他所有的安排,使尽浑身解数来讨他欢心。也许他和海德格尔一样,从第一眼见阿伦特就爱上了她。”“你说他还爱他的妻子么?他们在一起会很幸福么?他也许只个遵守契约的人,婚姻是一场契约啊,两个已经不相爱的人却可以背负着责任平静如水地生活下去,这是只有婚姻才具备的属性。而爱情不会。”“爱情转化成亲情,你不觉得其实这是件很可悲的事情么?”“你觉得,他会离婚么?”“......”
天啊,她开始喋喋不休了,而且有些语无伦次,亲爱的你们发现问题了么?她开始想占有他了,她想要的越来越多。叔本华的“摩耶之墓”没有错,一切都是相对的,暂时的,只有欲望是永恒的。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将盛满热水的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企图阻止她的自言自语。她也许被我吓到,果真立刻停了下来,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她不敢和我顶撞什么,她安静了一会儿,随后小声啜泣了起来,我坚硬的心里竟突然柔软了下来,不忍心再生气,更不忍心对她发怒。
她的一切设想只是一场虚幻,你们想知道这段故事的结果么?很戏剧,也很庸俗,毫无新意,无趣至极。那个小公务员被提拔了,要去一个区做副部长,是市里重点培养对象,前途无量,在当下这无止境的“党风、政风、家风”的持续熏陶下,他很快离开了她,毕竟,一旦被人发现,他的仕途也就终止了,对于一个高处不胜寒而又野心勃勃的男人来说,这种风险当然不值得承担。她所幻想出的那些所谓的柏拉图式爱情根本不适合他,事实也证明,不是每一场荒诞虚妄的爱情都能上升为一个哲学式的命题。但有一点是值得肯定的,就是绝望的爱情的确能激发出人类创作的灵感。
她是个善良的女人,这一点也是不容置疑的,比如在这场痛苦的恋爱中,至少她从未想过去伤害他的妻子和孩子,她只是选择独自承受苦闷,哦对了,这里遭殃的还有我的耳朵,要被迫倾听她娓娓道来的虚假爱情。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她在这其中的表现,我想到了那句“一个情妇的自我修养”。
他离开她后,她什么也没说,在我家呆了一个月,每天半瓶红酒,尽量保持着微醺状态,绝对不会烂醉。她也不和我讲话,我也懒得理她,只是浪费了我一个多月的水电费。一个月里,她坚持工作,采访、写稿,坚持运动,坚持喝酒,坚决不会提他,我想是为了缓解失眠吧,一个月后,她搬了回去,看起来好像是痊愈了。事实证明,也真是痊愈了,她真是个自愈能力非常强的女人,几天后又恢复到了正常的样子,开始和我说话了,只是好像缺少了点什么。
我好像在旧世界的故事中浪费了太多笔墨,差点忘记这是一个新的世界,一个金木水马的世界。
而现在距离上段故事发生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三年了。一项新政策的出台一定会受到两方势力的较量,这项婚姻隔离政策当然也不例外,支持者大肆宣扬其优越性,反对者高声叫骂着“行政长官滚出去。”她当然是新世界的拥护者,这可能与她上一段失败的恋情有关。在新政策出台的前夜,她用笔杆子写出了大量的新闻评论,提出了有力论据,从国家、社会、家庭等方面入手,全方位、多角度、多层次来论证新世界存在的合理性。政治真是个耗费心力的活动,我在这点上就不如她,因为我从不关心这些乱七八糟的政策,挥斥方遒的群体怎么安排,我就怎么活就行了,我还是对生活的小事儿比较感兴趣,比方说八卦一下最近买哪支股票赚钱,或者周边有哪家新开的餐厅比较好吃。没错,和她比起来,我的格局就是这么小,眼界就是这么低,我就是个庸俗的小人物。
她也真是不嫌累,不停地工作,绞尽脑汁地写着长篇内参,描述着新世界的宏伟蓝图,为它的长远发展提供理论概况,在全新的制度中贡献着自己的一份力量。可我最近发现,她真的恋爱了,而且好像身上散发着只有热恋才会拥有的气息。
在我的不停追问下,她承认了。“他是最好的男人,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一个人越是独立,他选择自由的权利就越大,他就越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他(这里只那个小公务员)离开我,我并不怪他,因为他处的环境、地位致使他没有能力掌控自己的人生,他也就不配拥有我——他真正爱的人,不是不想,是不能。”
看样子,她真的从旧世界的阴影里走出来了,我并不能完全理解她为什么说这段话,就像我不能完全理解她的世界,但看着她斗志昂扬而又平静状态,身为一个朋友,我也就放心了。更何况,这是在新世界,是在水马城,她再也不会受到有婚姻男人的伤害,哪怕她只是习惯性地爱上一个人,或者随便爱上一个人,都不存在这种可能性了。
你们知道么,她现在连去洗手间洗手的时候都能低着头笑出声,她甚至不能好好的睡觉,睡前要服用点镇静剂之类的东西,因为担心会在梦中笑醒。这是三年来我从未见到过的状态,虽然这三年她都在很积极的生活,但确实缺少了些令人兴奋的因子。看来,爱情果然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点缀,尽管这点缀有时候会很致命。
“其实新世界也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好,你真的觉得金木城中的人远离了水马城中的人就不会出轨么?已婚的人中也有觉得彼此才是真爱的。”“呵。”她冰冷地笑了一声,我蓦地打了个冷颤,有点不寒而栗,一个每天玩命一样写文章,大肆宣扬鼓吹新世界的人,似乎也并没有看起来那样拥护它,真是个虚伪的人。但她说的并不无道理,我读过都渡边淳一的全套作品,当然清楚爱情的发生并不仅限于两个未婚的人之间,也并不限于已婚的男人和未婚的女人之间,还有更多种可能性,譬如《失乐园》中因婚外恋而双双殉情的松原凛子和公久木祥一郎。
我从小害上了一个毛病,一深入思考就头疼欲裂,导致我现在是一个不爱思考的人,关于这些问题,我真的不想再推敲下去。我只希望我唯一的朋友幸福的生活下去。
“我想结婚了。”她对我说。我凝视了她一会儿,仿佛有些感动,我觉得那一瞬间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流淌进了我的血液,让我有点呼吸不顺畅,类似高中考试结束后等待出成绩的感觉,持续了几分钟,我不自觉的把视线转移到了其他地方,又情不自禁地注视着她,我为她而高兴,由衷地高兴。我都可以感觉到那几分钟一定是有温暖的液体附着在我的瞳孔上的,用了好大力气才没让它弄脏我的脸颊。
我不关心新世界会在社会中起到怎样的作用,也不关心它存在的合理性,只要它让我的那个朋友幸福,它就是美丽的新世界。看来,它的确起到了应有的作用,35岁的大龄剩女,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踏进金木城了。我可能有点舍不得她,此刻竟然有些向往她即将生活的那个城市。
我想作为一个称职的朋友,合格的好闺蜜,我现在应该做点什么。如果不是她的提醒,我都忘记了我还有主持的天赋。如果她盛情邀请,我很乐意在她婚礼那天做他们的司仪。这几天,我很勤奋地在为她写祝福语,我甚至连主持词都想好了。我回顾着五年来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回忆着我们一起走过的荆棘与坎坷,还为差点错过了她这么一个朋友而心惊胆战,我设想着没有她之后的生活,也设想着她在另一个城市的生活,她还有他,未来还会有他们的孩子......总之,我已经做好了一切目送她的准备。
但是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是真的,真的,真的一万个没有想到,她这次爱上的是那个可以自由穿梭于两个城市的,在金木城有着完整家庭的行政长官。
她很快就要心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