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与刀》回答的两个问题就是:一,要不要在战后的条约里废除天皇制度?二,美国有没有必要全面占领日本?
第一部分
先来说第一个问题,要不要废除天皇?这个问题,对于大部分美国人,甚至是在一线和日本人作战的官兵来说,都是一个相当陌生的问题。不过,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就是要弄懂天皇,以及天皇背后的整个日本的底层逻辑。当我把这些剖析清楚以后,相信你也会得出和这本书一样的答案。
我们先从问题的起点说起。美国人对政治权威,或多或少有一些怀疑的态度,但日本人却绝不是这样。这就导致一些美国人会错误理解天皇的政治功能。很多美国人相信,历史上天皇一直没有什么实权,真正掌握权力的人是幕府将军。天皇代表的,只不过是一种落后、愚昧的封建信仰而已。
这个看法大错特错。本尼迪克特强调说,日本人对天皇的崇拜,和德国人崇拜希特勒完全是两回事。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在当时的日本人心中,天皇不是一个凡人,而是日本民族最高精神的化身。而天皇制这个制度,就保证了这种精神能够一代一代地传递下来。而希特勒,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凡人,还是通过选举上台的,所以他也不可能通过世袭,来代表什么德意志民族的最高精神了。
但是,作为外国人,如果只看到天皇制度在日本人心目中的重要性,也只是看到了问题的表面。真正重要的是,天皇背后,还有一大串秩序井然的等级制。在这个意义上,天皇又是这一切等级制的原点。这种等级制的精髓就是四个字:各安其分。“各安其分”说的是一个人如果高贵优秀,他就应该统治别人,那天皇,当然就是这个秩序的顶端。而贫贱卑劣的人就应该被别人统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这就与美国人的观念完全不同。在美国,自由平等的观念早已深入人心。但是,是不是在这里总结,美国人现代,日本人落后,就结束了呢?当然不是,因为这本书的任务不是在美国和日本之间分出高下,而是要真正理解日本人的想法。
本尼迪克特说,日本人的这种等级观,背后是一种关于世界正义的信念。换句话说,在日本人的眼里,一个正义的世界必须是等级分明的,这才构成了东西方世界观最本质的冲突。
用这个视角来审视日本的话,你就会发现二战前日本签订的很多国际协议里,都体现了这种等级观念。比如在德、意、日三个轴心国签订的同盟条约里,日文版前言说,世界各国“各得其所”是持久和平的前提。偷袭珍珠港以后,日本特使递交给美国政府的声明里也说,“使万邦各得其所”是日本坚定不移的国策。
日本人这里说的“使万邦各得其所”,说白了,实际上就是所谓的大东亚共荣秩序。这个大东亚共荣秩序的核心是什么呢?核心是日本人相信西方精神已经堕落了,西方人相信平等,而平等就是混乱的根源。与此相反,等级制才是最高的真理和正义,所以全面推崇等级制的日本精神,才是最优秀、最纯洁的精神。所以“各得其所”这四个字,实际上背后有个潜台词,就是说西方人不配领导世界了,这个位置应该让给日本人。日本人要帮助亚洲那些同文同种的弱小兄弟,引领包括中国、朝鲜、菲律宾还有东南亚的各个国家和地区的人民把西方人赶走,带他们走上文明道路,最后再跟西方文明进行最终决战。本尼迪克特对此辛辣地嘲讽说,对日本来说,最大的不幸在于,那些被日本占领的国家可不认同这种所谓理想。二战期间,很多日军官兵在国内的时候被宣传机器所蒙骗,相信所有人都欢迎他们这种“各得其所”的理念,到了占领国发现事情并非如此,感到十分吃惊。日本人不是已经给这些民族安排好一个地位了吗?尽管低一点,总还是等级制中的一员嘛,总比没等级好得多了。听到这儿,你就明白了,为什么这种宣扬侵略的意识形态能够蒙蔽那么多日本人,它背后,是日本等级制这种深厚的文化心理基础。
但即使分析到了这一步,这本书也还没有止步。本尼迪克特接下来更进一步深入到了心理和性格方面,开始挖掘日本这种民族性格真正深处的底蕴和内核是什么。这也是这本书最为精彩的地方。
她首先从日语里提炼出一个概念,叫作“恩”,恩情的恩。本尼迪克特说,西方人在正常情况下从来不认为自己欠别人、欠社会什么,日本人就不一样。他们认为一个人从降生的那一天开始,就欠下了某种“恩”。比如你出生要感谢父母,感谢爷爷奶奶,这就是你欠下的恩,为此你对他们,甚至是对列祖列宗都负有责任,包括要尽孝,包括捍卫家族名声等等。再比如,你的一餐一饭中,都有农民种植的辛劳;一衫一帽中,都有女工纺织的艰辛,这也是你欠下的恩。当然,所有的恩里面,最大的是皇恩。对于当时的日本人来说,有幸生在日本,安居乐业,万事称心,就欠下了对天皇的恩。这些恩情跟纯粹的感激之情还不一样,感激之情可以是你自发的,但“恩”是要你偿还的,它是社会风俗期待你承担起的义务和责任,它是很沉重的,因为所有人都会盯着你,看你是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所以本尼迪克特说,“恩”这个概念特别能够解释日本人为什么特别极端化,特别容易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动怒,也特别容易牺牲自我,因为“恩”对他们来说负担太重了。
从这个意义上讲,本尼迪克特说,日本人心目中的“恩”其实可以类比为一种债务,这跟西方人的观念完全不同。刚刚我们说的一餐一饭,一衫一帽,在美国人看来,是市场经济分工的产物,只要付了钱,哪有什么道德负担。日本人不行啊,你受了别人的恩就要回报,这个回报不是利益上的交换,而是精神上的愧疚。日本人受了别人的恩时,内心会生出巨大的强制约束力,他就感到必须要在什么时候回报这种恩情。所有的恩情里,有两种最为重要,一是父母的养育之恩,二是天皇的统率之恩。这两种“恩”是不管怎么做,都无法完全报答的,但也还得尽力去做。你可以把它们理解成一生下来就欠下的、永远都还不完的巨大债务。正因为在日本文化中,人一生下来就背着无法偿还的、巨大的恩情债务,所以在他们看来,为了报恩付出生命,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如果谁不报恩,谁就不配再做人。
本尼迪克特说,尽管日本人对忠孝的重视可以说来源于中国文化,但是他们并没有接受中国文化中最为重要的内核之一,也就是“仁”。在中国价值体系里面,“仁”是所有道德的核心,忠孝的基础是君仁而臣忠,父慈而子孝。换句话说,臣子对皇帝的忠诚是有条件的,只有皇帝是仁君,才值得臣子付出绝对的忠诚。但是在日本文化里,“仁”的地位是很低的,“仁义”一般是用来形容黑社会成员之间的感情,类似于中国的“江湖道义”。日本人对天皇和自己主君的忠诚越是无条件,越代表他们的品格纯洁高尚,这是日本文化与中国文化一个很大的区别。
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本尼迪克特认为美国必须要保留天皇的地位。打个可能不恰当的比方,日本文化里对天皇的“忠”,类似于中国文化里的“仁”,如果历史上哪个皇帝说要去除掉中国文化里“仁”这个概念,那一定会引发中国人极大的反弹,因为这是对中国文化的彻底侮辱。同样的道理,对天皇“报恩”是日本文化价值里最大的事情之一,天皇背后牵扯了这么多、这么深的民族心理因素,美国在这个问题上就要极度小心,避免引发新一轮的动荡,给本来已经趋近明朗的战后局势带来新的不稳定因素。
最后,当然就像你知道的那样,天皇制度得以保留,而日本的军国主义思想也被有效遏制了。虽然今天的日本也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总体上说它已经是一个健康、富有的现代国家了。
第二部分
好,废除天皇与否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的问题是,日本政府会投降吗?美国该打进日本本土吗?
本尼迪克特是怎么回答的呢?和军事家不同,她的分析,还是从文化心理出发的。她的视角很独特,首先关注的是普通日本人之间的关系。对于两个彼此之间不存在亲属或者上下级关系的日本人来说,他们之间不存在什么“恩”,但是有另外一种类似的关系,就是“情义”。两者之间的区别在于,“恩”可以是绝对的、无限的,但“情义”是有限的。共同之处则在于,一个正派的人要以极其严肃的态度对待“恩”,也要以极其严肃的态度对待“情义”。谁要是不能够做到这一点,他就应该感到耻辱。
所以这种关系里的逻辑是什么呢?“情义”是一种可以类比为“恩”的价值,报不了“恩”不配做人,报不了“情义”会丢人,也就是让名分蒙羞。而“丢人”对日本人来说也是一件特别难受的事,如果感到受了别人的羞辱,有可能会去冲上去拼命。
但是,你要注意到,日本古代社会武士有特权,崇尚荣誉,所以名誉遭到侵犯的时候,报复别人是正当的。但是现代社会要讲法治,不可能像古人那样复仇。这就很麻烦了,复仇的渠道没了,但人还是那么敏感。所以本尼迪克特说,20世纪的日本人,很容易把失败的根源归结到自己头上。所以20世纪早期日本文学经常表现的一个主题就是厌倦、抑郁和消沉。但是,他们也知道抑郁和消沉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所以这些主角们,就很容易陷入到更加厌恶自己的恶性循环里。
我们来总结一下日本人对荣誉的重视。它有什么特点呢?首先,荣誉跟日本社会的等级制是联系在一起的。比如武士被庶民殴打,这肯定是耻辱,荣誉受损,但庶民被武士殴打,属于等级制里很自然的事情,就不涉及荣誉问题;其次,荣誉问题的另一个关键在于有没有欠下“情义”。其实这两点,用最简单的大白话讲,就是:关键是面子问题,但面子问题谁决定呢?由地位来决定。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认识,本尼迪克特判断,日本政府会投降。而且,美国也没有必要攻占日本领土。相反,美国应该尽可能利用日本政府来管理战后秩序。因为美国会是战胜国,而日本是战败国,日本民众一定会认为,胜者就该有胜者的地位,从而接受自己作为败者的地位。这就在日本人的等级制的框架里,有了一个足够大的心理预期。而如果美军放弃占领日本全部领土,等于说就给了天皇和普通日本人足够的信任和尊重,这样一来,日本人就会觉得自己欠下了美国人的“情义”。
而事实也恰恰符合她的判断。战争结束后,日本人迅速接受了战败的结果,并且对美国军队表现出热情的欢迎。唯一的问题是,由于天皇认错,战争失败,他们感到自己过去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整个社会陷入了巨大的迷茫。这其实也符合本尼迪克特之前分析的,日本人把失败怪罪到自己头上,表现出了厌倦和消沉情绪。不过,日本社会很快就把生活目标重新定向成经济建设,并且取得了巨大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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