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妈病重那天,老妈一定要我赶回小河城。
我当时在省城跑车,顺便陪着个朋友玩了玩。
在宾馆的阳台上,我其实听出了电话里的语气,我猜大姨妈已经过世了,只是老妈没有说破。
还有,我还听出了老妈口气里的轻松和释然。
我想所有的认识大姨妈的亲戚,都应该有份轻松和释然吧。
大姨妈是老妈他们家族的大家长,她常说:“你们谁的脾气我不知道,你们蹶蹶屁股,我就知道你们要拉什么屎。”大姨妈矮圆的鼻子哼哼了两声,“就是不蹶屁股,我也知道你们要放什么屁。”
但老妈常说,我应该感谢,感激,和感恩大姨妈。其实,原因很简单,没有大姨妈的帮助,我上不了学。好了,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只是不能提前一年上学而已。
我是车氏家族的长子长孙,老妈从小就对我实施了精英教育。她甚至希望我比同龄孩子,提前一年上学。
老妈是教育思想超前的人,可惜,我不是神童。
老爸却持无所谓的态度,他所有的重心都在汽修厂里和他的仕途上。
五岁那年,我两次被小河城第一小学拒绝后,老妈终于狠下心来,请出了他们张氏家族的大神:“大姨妈”。
老妈的张氏家族,来自湘西凤凰城,是个大家族。不是说势力有多大,而是指人口众多,那个年代的人,不是拼爹,而是拼下一代,如果屋里有两个儿子,出门说话都要硬气很多。
我老妈有一个哥哥,四个姐姐,两个弟弟,而大姨妈就是大姐。外公外婆这么多子女,却无力照顾,很早便因病双双去世,留下一大帮兄弟姐妹无人照应过活。按理说,兄弟姊妹这么多,都说长兄为父,长姐为母,大哥应该是孩子王,可是我的大舅却是个软蛋,生性懦弱,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那么,所有的家庭责任,就被大姐肩负起来了,她成了这个家族的大家长。而她又有着强悍的性格和极高的智商情商,所有的弟弟妹妹都被她治得服服帖帖,甚至一条街的小孩都不敢惹她。
其实,老妈当年谈恋爱找上老爸,大姨妈当初是很反对的。张氏家族一直是凤凰城里人,有点看不起来自乡下农村的老爸。大姨妈几次连哄带骗,甚至威胁老妈也没有成功,老妈终于和老爸走到一起来了,嫁到了小河城。
大姨妈成功的控制了那么多弟弟妹妹,却跑走了个子最矮的那个妹妹,她始终耿耿于怀,差点和老妈翻脸,连两人的婚礼都没有出席,甚至威胁其他兄弟姐妹也不要出席,最后一个弟弟和两个姐姐还是顶住了压力出席了。
后来,大姨妈也随大姨夫工作调动,也来了小河城,两家才有了些走动。不过,在我看来,应该是父亲的前途大好和家庭的和睦,也让大姨妈释怀了吧。
老妈带着我,拧着礼物,去拜见了大姨妈一家。老妈倔了一辈子,在后代入学的问题却向大姨妈屈服了。
大姨妈第二天就领着我,大摇大摆地进了小河城第一小学。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方法,只是有点好奇地看着这个神气的女人。
她先是领着我去了招生办办公室,那里的老师一看见我就明白了,她也没跟招生办的老师多费嘴,拍拍屁股,直接领了我,问了校长室的具体地址,带着我,就进去了。
校长是个戴眼镜的精瘦矮个男人,穿着件亮白的白衬衫,说话还是很客气的。先是耐心地听了我姨妈的请求,然后说出了和招生办一样的理由,“年龄不到,不能入学,更何况,过早入学读书,其实不利孩子成长。”
大姨妈笑了笑,她冲我摆了摆手,示意我先出办公室。
我挂着鼻涕,走出了办公室,呆着办公室外面的过道里,百无聊赖地看着砖墙,在旁边抠着墙砖,一个女伢走了过来:
“你干嘛?”
我愣住了,不仅仅因为是她讲了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更是因为这女伢姣好的面容,和神气的表情。
我盯着她看了看,她戴着红领巾,应该比我大一到两岁,是这个小学的学生。
“没有,没搞什么?”我支吾着。
“还想狡辩,我都看见你了,”小女伢一下子就戳破了我,“你在搞破坏,你破坏墙体,是不对的。老师会批评你的。”
我吓了一跳,第一次听到了,只有电视机的人才会讲的语言。
这时,校长室那边门打开了,大姨妈倒退着走了出来,还在大声说:“好,好好,谢谢校长,以后我们都会感激校长的。”
说完,转身看着我,冲我挥挥手,我走了过去。
那小女伢看见了家长,更加兴奋了,“这位家长,刚才您的孩子在破坏和不文明的行为,您应该教育他。”
大姨妈也是愣了,“哈?”
“这同学刚才不对,您应该教育他。”红领巾小女伢重复了一遍。
这下大姨妈明白了,她俯下身子,微笑着看着这个女伢,突然,脸色一变,恶狠狠地说,“滚!一边玩去!”。
大姨妈也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这下,小女伢吓坏了,无声地哭了出来。
大姨妈赶紧拉着我,跑下楼来,快步走出了办公区。
我一回头,那女孩走进了校长室。
我还没来得及跟大姨妈讲这个事,“啪”地脑袋就挨了大姨妈的一巴掌,“以后,碰到这种事,直接叫她滚,晓得不晓得?”
“晓得。”我想也没想,就答应道。
“连女伢你都搞不赢,白长了个鸡巴。”大姨妈想到了什么,又是一巴掌,“跟你那个没用的舅舅一样。”
这时,我们两个已经走出了校门,身边的大姨妈迎着阳光,突然哼唱起来了,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白] 来,来,来,喝完这杯再说吧!。
”大姨,我可以念书了吗?”我打断了她。
“你讲咧?”大姨突然又拍了我脑袋一下,“当然可以啦。”
然后她又补充道:“周一上午直接来,班级都编好了,是一年一班。”
然后又哼唱起来了: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我也跟着唱了起来。
想想那时候,大姨妈才刚刚三十出头,她有一个儿子和双胞胎女儿,而精明强干的大姨夫经营着小河城里最早的私营食品企业,他们家的生意一度扩展到了省城,很多亲戚朋友都在他们的帮助下,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是少数富起来的家族。
但精明透顶的大姨妈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控制欲强迫症,最先受害的就是她的子女。
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表哥那个时候,正是叛逆期,受不了她的控制和唠叨,一怒之下,离家出走,据说是趴了火车,外出流浪去了。这一去,就是四五年,了无音信,有人说他去了少林寺,练了功夫;也有人说,他去了甘肃做了麦客,帮人收麦子;还有更夸张的说,他从云南偷渡到了缅甸,娶了个缅甸女人。
而两个双胞胎姐姐的命运也没好到哪里去。一个嫁给有钱的矿老板,另一个嫁给了政府大院里的官二代。如此好的女婿,但大姨妈总是不放心这两个女婿,怕他们花心出轨,三番两次地唠叨叮嘱加打听监督,其中一次还闹到单位,搞得政府女婿几次难堪,不好做人,夫妻矛盾,终于离婚。而嫁个矿老板的女婿彻底和大姨妈闹翻,从此禁止表姐和孩子再返回娘家。
而在外面流浪的大儿子,直到那年,过年之前,大表哥拖着个满是鼻涕的小男伢出现在了大姨妈的门前,说是大姨妈的孙子。
“我也是认了,好歹一家团聚了。”大姨妈叹了口气。
之后,大姨妈对表哥表姐三家的控制,愈发减少了。作为大家长,她也不再理会其他兄弟姐妹的家事了。她开始专心打理她的房租生意。在一个小商品批发的小区,她有三四间门面,房租过万,过起无忧无虑地包租婆的生活。
大姨妈再次主导我的生活,是在我19岁那年。那年,妈妈得了甲亢,脾气愈加暴躁,于是,老爸决定暂时放下手里的工作带老妈出去求医,无奈只得留下我和我年幼的妹妹弟弟,三个人。
他们非常不放心我们三个,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其他亲戚都在上班。于是,狠心嘱咐了我要看管好他们。但是,爸妈前脚刚走,大姨妈后脚就闯进了家门。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消息,她主动跑来要照顾我们三个小孩。
“大姨,明年我就二十了,还照顾不好两个弟弟妹妹吗?”我埋怨道,“你都六七十了,也不消停下。”
“去你娘的,老子不是可怜你,是可怜的两个弟弟妹妹。”大姨妈在厨房忙活,没理会我。
其实,我的小主意是把我当时的女友搞到家里照顾两个弟弟妹妹,顺便我们也可以鬼混,可是神奇的大姨出现了。
“大姨,你够了,该歇歇啦。”我几乎绝望。
“大基,活动活动,要活就要动,”大姨吃饭的时候,教训我,“力气是用不完的,歇歇,力气就又有了。”
看着活力四射的大姨,我服气了,我想到私下里,老妈对大姨的评价,“用棒槌都打不死的家伙”,说得好像,她真被洗衣的棒槌,打过似的。
再后来,大姨夫去世了,而大姨也终于老了,出门的时间也少了,之后,每次见她,都是在过年初三的家族大宴会上,接受晚辈的跪拜,那时她已经快八十了。之后,我竟然在本地媒体《民族团结报》上,读到了一则关于她的新闻:《八旬老人玩众筹,集资建设搞锻炼》
“健身场地里的设施虽然不多,但也算得上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吊环、爬杆、单双杠、爬梯等常见的健身器材这里都有。
张国英如数家珍似的向记者介绍着她的这些“健身宝贝”,双杠换了全新的,还有单杠和楼梯形吊杆,“这几根爬杆花了我们1400多块钱,怕质量不好影响健身安全,我们都是挑最贵的买,光爬杆中间的这两根粗绳就要200多元。”张国英说,一个癌症患者王先生曾捐了一个拳击袋,价值1000元。
健身场里,一位姓戴的老人身体硬朗,他拉着吊环倒立了起来。
老伴去世,愈加要热爱生活
2015年6月,在张国英的组织下,镇溪公园举办了“首届民间全民健身运动”。
她对公园的热心,源于自己老公王跃进,他也是公园里一位常来健身的老人。
王大爷在公园坚守15年,助人为乐,直到去年去世。“6个人的运动器材都是我老公搞的,云梯也是他搞的。”张国英说,除了她老公,还有龙哥,也是一位非常热心公益的人。
张国英老家在湘西凤凰城。1984年来小河城谋生。最初一年,她在火车站附近售卖报纸,在那里认识了许多热心居民。
在热心人的帮助下,通过开了一家小型招待所,她赚取了人生第一桶金。
“老伴去世后,很多人帮助我,渡过难关,当自己条件好时,我就想回报社会。”张国英。2010年元月,张国英开始在镇溪公园陪伴孤、寡、病、残的老人,并帮助他们进行康复性的户外运动,持续至今。
虽然发起参与了更换健身器材的众筹,不过让张国英还是有点想不通的是,为何镇溪公园健身设施老化了却没有及时更换,“我们派代表和公园管理部门谈了几次,他们都说公园没钱。”张国英很无奈地说...
本报记者李爱滨 小河城报道
去世前的几年,大姨妈终于消停了,不再控制和管理儿女,亲戚,和群众了。原因嘛,很简单,老年痴呆了,也就是阿兹海默症。精明了一辈子的大姨妈终于停止了思考和计算,不但如此,她什么都忘记了,忘记了对我家的恩情,对儿女的控制,生意上的往来,甚至房租的期限和银行的密码,还有自己的姓名。她的人生和记忆,一切归零,这下所有的亲戚都松了一口气。
那晚,我回到家,第二天就是大姨妈的葬礼,我洗洗要睡了,模糊着听到老爸老妈在堂屋里念叨,一会儿高声,一会儿喃喃地,我起来上了趟厕所,半路看到昏黄的灯光下,老妈手里捏着个信封,想了想,又往红包塞了一叠钱,嘴唇蠕动着,骂了句娘,“娘买xx的。”
老爸窝在破旧的沙发里,看着沮丧的老妈,叹了口气,我走进了厕所,簌簌地尿了起来,直听得外面堂屋传来的声音:
“算了,一辈子不清场,你精不过你大姐的。”
我突然想到,那年秋天树影光斑里的大姨,神气活力的她再也不会唱起那首歌了。
ps:一直想重写这篇故事,原因各种复杂。生活中自然有这样一位强悍的大姨妈原型。其实,如果为了讨好读者,我完全可以写成一个鸡汤,比如叫“姨妈的力气”“外婆的皮囊”之类的,讲一个乐观强悍开朗,折腾不息的长辈。但现实生活中,会发现她的铁腕强人性格造成了很多人的不幸福,强行教做人的反感。这也是为何我一直反感什么“强人政治”的原因,比如普京什么的。当然,故事有夸张,有虚构,但人物的性格也是由环境,情势和处境决定的,如此的家族,纠结的往事...或许那又是另一个故事。可惜,我讲不了,鸡汤故事,只能是鸡贼鸡毛鸡屎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