疆来(二)上

塔斯提

蝴蝶振翅,风起青萍,我差点被冻死这件事对家里每一个人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爸妈意识到独生子女风险大,在生一个比较好。

第二年的夏天,我就多了一个妹妹,妹妹才刚呱呱坠地,爸爸又得到了一个宝贵的机会,要去党校青干班学习3个月。据说学成了有望提干,高兴之余,谁来管我成了个难题,尽管我表示可以照顾好自己,可他们扔决定送我上山去大伯家住一段。

才出戈壁,又进深山。我老大不愿意,可小孩子能有什么选择呢?只好又一次的背起书包,哭哭啼啼的离开家,跟爸爸一起坐着马车出发了。山是巴尔鲁克山,晴朗的天气能看见它悬在土黄色戈壁边缘的淡青色的庞大山体,山顶的积雪又为它镶了一道白边儿,跟白云相接,更显的威严气派。我们的目的地是山北的十一连,我爸说他和妈妈小时候就在哪里生活。

望山跑死马,天没亮就坐在马车上开始摇晃,我居然睡的挺香,再醒来马车已进了山,正沿着一条河冲出的石头滩逆流而上,那是离我们最近的水源——冰雪融水汇成的塔斯提河。

河谷的两岸山势陡峭,近处是老柳树,榆树为主组成的林带,棵棵皆有合抱搬粗,鸟语虫鸣,俨然江南,高处是松树组成的成片原始森林,大片大片的墨绿色林海,颇为壮观。

山外正热,山里已显露秋色,红的黄的落叶点缀了草地,凉风习习,河水清澈,我们稍作休息,用手鞠着畅饮了一番河水,那水冰凉甘甜,可比涝坝水好喝多了。接着,我们穿过河谷,攀上山坡,眼前豁然开朗,一片高低起伏的山坡你追我赶绵延不绝,一眼都望不到尽头,深深浅浅地绿色勾勒出数个草场,点缀着成群的牛羊和几顶白色毡房,朵朵白云像棉花糖一般漂浮在身边,似乎伸手就可以摘下来,如同油画一般宁静而美好。我不由问我爸:“这么好的地方,为什么不一直住在这里啊?”爸爸哈哈笑着:“那你还哭,在这踏实住着吧,自己找答案去”。

新鲜的牧民生活很快让我乐不思蜀。山上的牧民住的分散,一家占据一个小山头。大伯家最远,背靠高山,依坡而建,阳光充裕,视野极好,俯瞰是山下葱郁的草场,仰望是高耸入云的雪山。半截大石头半截土墙建成的屋子共有4个房间,房前有地,种着齐刷刷的玉米,屋旁是羊圈,粗壮的松木围成围墙,再夯上土块,挺有原始风格。

大伯是个瘦小的人,放的羊比他还高。那是4只高大威猛的种公羊,每只足有小牛那么大,粗大的羊角在头上盘成圈,然后向天挑起2个尖尖的角,长长的毛打着绺垂着,使得它们的身型更加庞大,看着怪吓人的,跟沿路看见的呆头呆脑的大尾巴羊截然不同。

看着笨重,它们却能轻松地爬上陡陡的山崖,在岩石间跳来跳去的找树叶子和野果吃。大伯说就是野生的盘羊,发起威来连野兽都不怕,却被大伯吹的口哨管的服服帖帖的。

天就是牧人的钟表,日升而做,月出而栖。每天一大早,大伯和他的羊冲锋上山。我和弟弟则冲锋下山。

弟弟才5岁,比我矮半个头多,在山下他是顺从听话的跟屁虫,吃了我不少零食。上了山,他瞬间机灵活跃起来,说要带我吃好吃的还债,他脑子里跟有地图一样,整天带着我在山中穿梭,去松林里捡饱满的松塔和各种肥嫩多汁的蘑菇,到灌木丛里寻找一种红浆果,很香但直接吃能酸掉牙,糖渍一下就秒变美味;河沟边老柳树从中,有野苹果,野杏,酸梅和沙枣树,就连腐烂的草根上都长着黑色的地皮,摸着滑溜溜挺恶心,可洗干净了炒鸡蛋无敌鲜美。

美味当前,我很快学会了分辨食物,熟练的背起小筐专职采摘,弟弟则捡牛粪。他总笑我傻,因为一筐野果野菜沉的要死,而牛粪不仅一点也不臭,晒干以后还轻飘飘的,背上一筐走着都不带喘。

背回家的牛粪,一块块的码在院墙边上,是极好的燃料,烧出的火焰长而稳定,几乎没有烟子也没有灰,婶婶能用牛粪炕出暄呼呼又白又香的饼子,吃着跟面包差不多。弟弟说越大的动物屎越不臭,我想了想这倒是真的,黑蛋蛋一样的羊粪的确是臭的多,即便如此,羊圈里起出来的羊粪也是宝贝,大伯从羊圈里起出来,婶婶也把它分开,弄成蜂窝煤一样一坨坨的,冬天用来烧炕。

虽然爱吃牛粪炕出的饼子,我还坚决不捡牛粪,不嫌累的一筐筐往家背山货,弟弟总是叮嘱我别贪心摘光了,得给其他动物们留点。然而在我看来,草丛里跳跃的野兔,树林里跟我们抢松塔的松鼠,也爱吃蘑菇的斑鸠和呱呱鸡,还有精灵一样美丽敏捷的马鹿和羚羊,它们可比我们快的多了呢。高处最好最大的果子全给它们吃了去,秋天的大山无比风饶,不会让每一个居民空手而归。

除了野果野菜,大伯有时还能带只野兔或者斑鸠给我们开开荤。野兔收拾干净了,抹上粗盐,肚里填上野生的沙葱石蒜,用树枝架起来烤的表皮焦黄,真是香的连骨头都舍不得吐掉。斑鸠最好和雪白的阿魏菇以及泡好的粉条同炖,鲜的一勺汤就能送下去一大碗饭。山里的环境美,吃的喝的玩的都比在家好多了,简直快乐似神仙。


2000年春 塔斯提

嬉笑玩闹吃吃喝喝间,天越来越短,草越来越黄,风一天天的把山里吹凉了。我看见山下的毡房和羊群越来越少了,弟弟说民族人都要去冬牧场了,山里草吃的差不多了,冬天风大雪大又冷,羊受不住的。牧人如候鸟,要在冬天第一场雪降下来之前,赶到雪小地平相对也暖和的冬牧场去,哪里羊可以扒拉雪下的草吃。来年冰雪融化了,他们再回来。

本来人就不多,浩浩荡荡的大队伍赶着羊牵着牛骑着马,一波一波的走了,山里一天比一天安静。我们不再玩耍,从早到晚都忙着收集落叶和干草,留作冬天羊的饲料,累的简直腰都要直不起来,倒在床上就能呼呼大睡。

初雪悄无声息的来了,趁着夜色给群山披上了银色的外衣,苍茫大地,山舞银蛇,树结冰花,如一幅畅快淋漓的写意山水。

2004年初冬


一年的劳作稍微放慢了节奏,男人们修整围墙和打扫积雪。女人们围聚在一起,在烧的热乎乎的炕头做针线活。山里的女人有种神奇的技能,她们边不停嘴的叽叽喳喳说这话,边灵巧的用一根羊骨头从怀里细软蓬松的羊毛里捻出细长的毛线,一会儿就绕出一团来,这毛线随即用来织成大人孩子们身上穿的毛衣毛袜。

弟弟闲不住,树叶掉光了露出不少鸟巢,他忙着跟其他孩子约起来,拿着弹弓四处打鸟。我对纺线这门秘技非常感兴趣,终日跟着婶婶四处串门。这一串门,我惊讶的发现爷爷在山里赫赫有名,以至于因为他,我也大受欢迎,收获了很多别致的礼物:精美的手套,绣花的棉鞋,漂亮的羊毛马甲,灰色的狐狸皮的围巾等等,巧手的阿姨们捧出绝活,把我打扮的又暖和又漂亮。

伴着这些衣物,她们讲了好多爷爷的故事。故事里我爷爷会骑马,使得一手好枪。他曾带着队伍跟山中的土匪打仗,从下面一枪打穿了土匪头子的皮帽子,吓得他们举手投降等等。听的我一愣一愣的,又骄傲又疑心她们逗我玩呢。完全不能把记忆中穿着老汉背心,爱搓麻将,整天笑呵呵的被奶奶呼来唤去的光头爷爷跟她们说的神枪英雄连系起来。

进入深冬,雪越下越大了,路封了,门也没办法串了,山里真正成了世外桃源。猫冬开始了,我学会了在炉火上放一把松子或瓜子,等一会儿哪些油脂丰富的坚果就飘出了香味,再在门口扫干净的雪地上放把米,用小棍支起盆,蹲在门口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等着抓麻雀。

麻雀没抓到几只,倒是渐渐来了不少不速之客。先是有天早晨,婶婶气的大骂,说夜里狐狸和黄鼠狼来了,偷走了笼子里2只母鸡,在雪地上拉出一道刺眼的血痕。大伯在围墙周围都下了套,可雪下大了,套子很快就会被埋住,土墙头栽着的锋利的玻璃茬子也跟冰溜子冻在一起,建筑失去了獠牙臂膀,我们缩在温暖的屋子里,山上的动物们却被饥饿驱使着,在雪花的掩护下想方设法的来了。

下雪的夜里,不受欢迎的客人最多。除了狐狸,山猫,黄鼠狼,院外的菜地里也有了野猪拱过的痕迹,它们用长牙齿把冻土里的玉米杆子咆出来吃,搞得到处一片狼藉。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大伯说:怕是过不了多久狼就来了。为了避免损失,大伯决定吧剩下的2只鸡也杀了吃掉,大家沉默的吃着,虽然有肉,饭菜也吃不香了。

萧瑟的冬季,最好的日子是雪停的夜晚,明月出山,星河闪耀,新雪掩盖了所有痕迹,平整如镜的雪原在皎洁的月光下闪耀着细碎的光芒,长风几万里,送来阵阵松涛低语轻哼,又是一派宁静美好。

我趴在窗台上,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山脉,想着在那一片沉默的黑暗中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们4个人和4头羊呢。山上可不只有丰饶的夏秋,半年都是酷寒难忍的冬天,不消再问,我已经开始庆幸我只是山里的游客而不是常驻居民。我问弟弟怕不,他说:不怕,狼每年都来的。他眼睛放着光咬牙切齿的说:我要杀只狼,拔了它的牙挂脖子上。可他的笃定却安慰不了我,隐隐的不安去总是萦绕心头。

该来的总是要来,一个下着大雪的夜里,4只羊在圈里不停的闹腾起来,大伯说狼来了。他点起火把拿着铁锹跑了出去,欧欧的大叫着,雪太大了,火把被吹熄,又换上马灯。我睡意全无,赶紧掀开窗帘趴在窗户上看,玻璃上结着霜花,我什么也看不见,急的不停的哈气除霜。不一会儿,一声凄厉的狼嚎划破夜空,紧接着一声又一声,弟弟在旁边默数,1.2.3.4……我问他干嘛呢,他说:别吵,我在数有几只狼呢。我心头一紧头皮发麻:狼不独行,群起而至,所以它们才最可怕啊!

一夜无眠,狼却没有来。中午时分,雪人一样的连长骑着马来了,他说昨晚上共有4只羊被拖走了,还有些被咬伤的只能宰了吃,我听着他甩下条羊腿,叮嘱大伯“今年天好收成不错,狼群的规模好像也扩大了不少,多加小心”。

从此,大伯把铺盖搬去了羊圈,点起火堆开始守夜。一天天过去了,不知狼群比较聪明,还是4个大公羊难缠又没油水,虽住在狼群下山必经之地,狼却始终没来,但夜里它们偶尔会用尖利的嚎叫声提示着危险的存在。

不下雪的日子,连长每天骑着马来巡查,不断地带来一些坏消息,哪家房顶被雪压塌了,哪家的菜窖被野猪拱了。随着时间推移,损失渐渐大了起来,一部分羊冻死或被狼咬死了,还有不少母羊受了惊,产下的都是活不成的羊羔子。更惨的是有人家里的男人守夜时喝醉了酒,冻死在了羊圈里,还有突发疾病的老人最终熬不到春天,骤然离世的。我虽不懂事,也常心有戚戚,而大伯也许是习惯了吧,脾性也像大山里的石头,坏消息让人的眼圈红上几天,沉默中叹息多了几声,手上又不停的忙碌起来。

我们的情况也开始不妙,羊圈顶上的雪积的快的来不及清,院墙的土块上都有了动物啃咬抓挠的痕迹,大伯顶着青黑的眼圈,不知道能支撑多久。

冰雪凛冽,寒风呼啸,狼群猖狂,一年中最难一个月来到了。

连接不断的灾难让连里决定把所有人和羊集中到一起,进行抗灾自救。我们离开了家,向着无尽的雪原前进,大伯在前头赶着羊,婶婶拉着装满东西的滑犁,我和弟弟相互搀扶,沿着大人们踩出的脚印走去。下山五步一摔,上山三步一滑,步步艰难,举目望去,四处皆白,方向难辨,也不知道大伯靠什么寻的路。风来的时候最可怕,吹起的雪花瞬间就盖住了前人的脚印,模糊了视线,一踩不准就踏进没过大腿的雪中,难以抽身。

一步一步的挪着,呼哧呼哧的喘着,弟弟忽然大叫:快看!我寻声望去,雪堆里露出3叉的鹿角。大伯费劲的爬下去,拎回来一只鹿头和半片血淋淋的肋骨,把它们扔到爬犁上,开心的:说狼吃完肉了,咱们也沾光弄点骨头汤补补。婶婶弟弟都笑着欢呼起来,我看着瞪的大大的鹿眼,被咬断的凝结着鲜红色冻血的粗脖子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狼会不会就在不远的灌木丛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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