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很多重要的时刻总是突然发生的,知晓之前无从准备,当时还以为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记
接到妈妈电话的时候,我刚刚午睡醒来,打算泡一杯茶,继续下午的工作。中午我睡得很熟,做了好多匪夷所思的梦,可一醒来就全都忘了。
她说,外公去世了。
意外而又不意外,一个月前我去看他,他已经瘦骨嶙峋,整个人都脱了相,躺在床上大口呼吸,吃不下任何东西。我坐在他的房间里,看着他午睡,好担心他下一刻气就喘不上来了。
可,这一刻还是来的太快了一点。
我急匆匆地请了假,去赶回家的车。
疫情以来,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觉得口罩真是一个好东西,它堪堪遮住了我满身的狼狈。
坐在车上的时候,我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忽然觉得回家的路好远。
外公个子矮小,身体也一直不好,外婆总是说他事儿多,不是要吃这个,就是要吃那个,要求特别多,跟个小孩子似的。
那天,外婆来我家,不经意间说起好像是快到立夏了,按传统应该做点什么吃的,如果换成平时,外公肯定提前几天就叫嚷着想吃这个想吃那个了,肯定会催促我外婆赶紧去做了,可是现在他没有力气了……
我差点没有控制住眼睛里的泪。
车窗外的山川与树木迅速地后退,天气阴沉沉的,好像随时都会落雨。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电影的倒带,在我脑海里循环播放。
许多记忆以为已经忘记了,可是那种感觉却在此刻浮现的淋漓尽致,充斥了周身的每个细胞。
我想起我小时候住在外婆家,那童年所有的欢笑与点滴。想起他养的小鸡、小鸭、小猫、小狗,还有大白猪。想起他从前佝偻着背,挑着扁担去田里、去猪圈,走过村里的每一个小巷,想起他穿着蓑衣、带着草帽,在斜风细雨中行走的样子,还有门口那条我最爱在里面嬉戏的小溪,他每每从那里路过,看到我总会叮嘱我注意安全。他会推着车一个人去那里洗箱子,每次下雨了,我让他先回来,他总是说马上就好了。
外婆有时会说他,他也只是含笑无力又无奈的辩解,然后乖乖地把事情给做了。我做饭的时候,生不着火,外婆就会叫他来帮我生火,那时我还笑着说,这门技术活我怕是学不会了。
我不曾想过,年前我给他过的生日是最后一个生日了。原来那是我最后一次给他拍下生日的照片。
而当时的我一无所知。
几经周折后我终于到了家,不知道是不是在车上已经流完了眼泪,又或者是看到家中熙熙攘攘的人群觉得安心,我站在门口看着,他被暂时放在一张平板床上,全身包裹着被子和写满经文的布,房间里有人守着,一张黑白色的照片被放在床的对面。桌子上点着两根长明的蜡烛。
我不敢进门,那间我小时候一直住的,他也一直住着的房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我曾经那么熟悉的房间会是这样的陈设。
那天晚上,我在隔壁房间听妈妈讲起了他的弥留之际。
其实家人早知道他的身体状态,也知道所有的这一切不会持续太久,所幸他一直神志清醒,耳聪目明,有时会不小心听到我外婆和妈妈商量准备寿衣的事,他会拉着我妈妈说,让她不用准备,因为他肯定还用不到。
妈妈说,前一天的时候,他突然想见她,那时他精神尚可,她问他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最后说到了西瓜,妈妈原本想第二天买给他,但是就差了两个小时,就接到了我外婆的电话,说他已经走了。
这一刻,恰是农历闰四月十一,上午10点47分。
这一口没有吃上的西瓜,可能是一生的遗憾。
由于某些习俗的原因,这个时间去世的人不能立刻发丧,只能在外寄存三年再来入土为安。
我还是见到了他最后一面。
我看到他被人抬着放进了狭窄的棺木中,穿着像是古代人的蓝色衣服,半张着嘴,微闭着眼睛,仿佛下一刻就会如那天午后一样,醒来和我说话。
可是他再也不能了。
再也不能笑着跟我说话,试穿我买的衣服,问我的近况,嘱咐我,吃我为他准备的生日餐了。
我胸闷到无法呼吸。
整个过程就像是在赶时间,一切都是急匆匆的,到了殡仪馆后排队,等候,交涉。大厅里满是穿着孝服等待的人们。
听工作人员说,今天是第一天开放家属陪同,之前一直因为疫情限制人流量的。
我鼓足了勇气,坚持到了最后一刻。静静地看着他被推入火光中,静静地看着火舌吞噬了他的身体,静静地等待这所有过程的每一分钟,高温和强光刺痛了我的眼睛,可是我想记住关于他的一切。
朋友问我怕不怕,我说,他是最爱我的人,是我的亲人,我怎么会怕呢。
工作人员简单记录下了名字、年纪和工作时间。就像是为他在这个世间的存在画上的最后一个休止符。
由于不能马上入土为安,他的骨灰被寄存在了殡仪馆,一个高高的架子上,贴上了他的照片和名姓。曾经不明白遗像为什么一定要是灰色的,现在想可能是因为人的离去,已经让所有的记忆都变成了灰色……
回去上班之前,我再次去了外婆家,院子里凌乱地散落着桌椅,他的房间里只剩一张桌子和一个凳子,空荡荡的。
我站在厨房的水门外,看到了那条川流不息的小溪,两边的小草郁郁葱葱,对岸是一片竹林,小时他会带我去那里挖竹笋。
水流缓缓地流向远方,消失在密密的灌木和排排的房屋中间,它一直静静地,仿佛会永远这样流淌下去……
这一切都和我小时候一样,我仿佛听到我和伙伴们在这里玩闹的笑声,也仿佛看到他在门口慢慢走过的身影,所有的音容笑貌清晰在目,可是我一眨眼,就只剩下了那条空无一人、寂静流淌的溪流。
时光啊,它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呢?
也许人是由无数个记忆组成的,而在意的亲人的离去就像是积木被抽走了一块。活着的人依然吃饭、睡觉、工作,微笑地生活着,可是他身上的某一部分已经随着那个人永远地离去了。
我想我是个无神论者,我想我不相信人会有来生,可是如果不是这所有关于爱的永恒和生命轮回的信念,我们又何以支撑人生漫漫长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