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乡已经二十五年,在这二十五年中,有时还是想回家的。之所以没有如愿以偿地回家,不是因为我的故乡在遥远的长江北岸,而是在异乡被利益的锁链束缚住我的手脚。而今我退休后,本来有充足的时间回家一趟,但又逢阴魂不散的幽灵在大地上神出鬼没,我只得把还乡的日期再向后延长。我的故乡的亲人啊,请原谅我吧,待到阴霾扫尽后,壮丽山河处处艳阳天时,我再踏上回家的路途。
其实,我在这二十五年里,我睡里梦中都一次次地回到过我的故乡。每当想起故乡,我就想起令我馋涎欲滴的故乡的风味;我现在在边陲南国,虽然我跟故乡远隔万水千山,但是故乡风味的醇香还是不可阻挡地飘荡到我的身边,令我如痴如醉。
我最忘不了母亲做的咸菜烧鳑鲏鱼,那种麻呵呵和咸浸浸的味道,夹杂着又鲜美又醇香的滋味,让我又想起了那时我还是一个少年,我吃着打嘴巴也不丢的小鱼和咸菜,手忙脚乱的,嘴里吃着眼睛望,势头不对就泡汤,鱼汤一泡到粯子米直泛的粗杂粮饭饭碗里,由于很下饭,平时我最怕吃的粗杂粮饭,我竟然能一气甩三碗。那时母亲叫我慢慢吃,没人跟我抢,她说三小肚子里像长了牙齿。我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母亲微笑着说这句话时,她的那双眼睛里晶莹的泪花直打转。我到现在才懂得了,母亲为她能在苦难的生活中镀上一层亮色既骄傲又心酸,在异乡的土地上,我不禁热泪盈眶。在泪眼蒙眬中,我仿佛又清晰地看到了母亲流着泪的笑脸。我恍惚间以为母亲并没有英年早逝,她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那一大碗咸菜烧鳑鲏鱼就这样浮现在我的眼前,还热腾腾地冒着热气,那格外好吃的滋味扑鼻而来,挥之不去。
我至今还记得母亲腌的咸菜,是母亲跟村里的当家妇女共同想到的主意。每当村前庙门口广场前的龙潭河边,停泊下装着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白梗菜的大木船时,母亲和村里的妇女便潮水般地涌到河边码头买菜。那种白梗菜,菜梗又长又白,而菜叶却是翠绿绿的,像绿色的翡翠一样。菜是好菜,也不贵,几分钱一斤,五六块钱能买数百斤。母亲买好菜后,就叫后来的父亲跟她一起,分两次抬着装满白梗菜的竹箩筐,把白梗菜运回家去。接着,母亲就开始洗菜,然后挂到晾衣绳上速度晾干,不晾干,腌制的咸菜会发霉,甚至腐烂。
青菜晾干后,母亲就把白梗菜一层一层地码到咸菜缸里,每码一层就撒一层粗花子盐。母亲还让我跟她一起把脚洗得干干净净的,一起去踩咸菜,每码一层都要踩。我的小脚丫子踩着那些粗盐花子,脚板心都硌得疼。母亲就扶着我叫我轻轻地踩,她却高抬脚地踩得很重,她还边踩边笑着说小孩子的脚丫子香香的,腌的咸菜烧起菜来肯定好吃的不得了。母亲说完后就忍俊不禁了,我也被她逗得咯咯地笑。那种开心的笑声回荡到门外夜里的村庄里,也回荡在夜空中,经久不息。咸菜腌好后,母亲不像有些人家把咸菜还放在咸菜缸里,她会把咸菜从泛着灰白色泡沫的卤水里捞出来,待晾干后,把每棵咸菜都抹上大豆榨成的豆油,再一把把地用稻草绳穿好挂在屋檐下风干,以备不时之需。那红红的咸菜给贫困的家庭带来一些红红火火的氛围。多少户村民就是这样跋涉过艰辛岁月的河流,有那放在门背后腌咸菜的腌石可以作证。
母亲为了哄我们把那些吃腻了的杂粮饭吃到肚子里,她真是煞费苦心,她变换花样地用自家长的丝瓜、豇豆、扁豆和韭菜以及咸菜等,做成各种各样的家常菜,给我们下饭吃。在这些家常菜中,我特别喜欢吃母亲做的咸菜烧鳑鲏鱼。那时那种小鱼也不过角把钱一斤,母亲用我们编麦秸辫到公社供销社换来的钱,买来好几斤鳑鲏鱼。她把鱼剖肚刮鳞择肠剔腮板洗干净后,就跟咸菜一起烧,放上淹没鱼和咸菜的水,再放好油盐酱醋姜末和滴一些大麦烧酒,最后在五味调和百味香后,还不忘撒上一些胡椒粉。待到咸菜和鱼把各种佐料都吃进身子里后,这种有着母亲味道的咸菜烧鳑鲏鱼就做成了,至今印象特别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故乡风味的醇香一直飘拂在我的心田。
有时吃晌午饭吃不完咸菜烧鳑鲏鱼,剩下的这种故乡的名菜就会连汤夹菜地冰冻起来。这种冰冻咸菜烧鳑鲏鱼,父亲最喜欢吃,他在吃饭时,先呷一口酒,然后再搛一筷子鱼冻菜,吃得有滋有味的。这时候,我们弟兄四人都坐在桌边,跟父亲一起吃鱼冻菜,每吃一筷子,就呼噜噜地喝一口薄得照见亮的糁米粥,感到其乐无穷,父亲说即便是羲皇上人也难比其乐也。母亲不吱声,她默不作声地喝着薄粥,但她却微笑着,还抬起手擦了擦有些泪湿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