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索
关于著名女作家简·奥斯汀,可能有些读者会把奥斯汀的小说当成言情小说来读,很多粗心的男性作家也是这样读奥斯汀,所以才觉得她的作品琐碎得让人受不了。假如你处在奥斯汀的位置,你就会知道在夹缝中写作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奥斯汀对这个社会的洞察都藏在她不动声色、看似闲谈的叙述里,她是在私底下偷偷地叛逆,而只有明眼人才能读出这层含义。
内容
我们正在读两位美国女文学批评家合著的《阁楼上的疯女人》。现在,我们来读一位经典的女性作家,简·奥斯汀。简·奥斯汀的小说一直深受读者欢迎,但也遭到了同行的批评。其实,阅读简·奥斯汀的小说,有三种不同的境界。你可以来看看,自己是在哪一个境界。
1.众说纷纭的简·奥斯汀
简·奥斯汀是一位很有趣的作家。根据和她同时代的布里奇斯爵士的观察,奥斯汀相貌颇为清秀、身材瘦弱、神态文雅,只是双颊略有一些丰满。奥斯汀说起自己的作品非常谦卑,她说,她的快乐完全在于仅仅对居住在乡村中的三四户人家进行描写。她诚惶诚恐地说,自己用小小的象牙微雕,是根本无法创作出强悍有力、具有男性气概、丰富而又热情、大气磅礴的篇章的。奥斯汀想方设法让大家相信,她的作品不过是一位“淑女”闲来无事的游戏之作。
有意思的是,很多同行对简·奥斯汀的小说非常鄙视。美国作家爱德华·菲茨杰拉德在评价奥斯汀的时候说,就奥斯汀所能达到的境界来说,她已经算是做得最好的,但她又绝不会迈出起居间一步。这到底是在夸奥斯汀呢,还是在损奥斯汀?同是女性作家,夏洛蒂·勃朗特说,奥斯汀的小说就像一座用栅栏围起来的小小的精致的花园,但却看不到田野和山川。美国作家爱默生说,这位作者头脑中唯一的想法就是怎么嫁人。马克·吐温更刻薄,他说,如果付给我薪水,我还能读下去爱伦·坡的散文,但是,简·奥斯汀就不一样了。读奥斯汀是完全不可能的。
他们都读错了。
2.阅读奥斯汀的三重境界
我先告诉你奥斯汀一辈子是怎么写作的。奥斯汀的外甥在回忆录里写到,奥斯汀能有这样的成就真是惊人,因为她没有自己的书房,大部分的写作是在公共起居室里完成的,受到各种不相干的骚扰。奥斯汀会很小心地不让佣人、客人,或者是家庭以外的任何人疑心她正在写作。她会把草稿藏起来,或者是用一张吸墨纸盖上,所以她很喜欢家里的门轴吱嘎吱嘎地响,这样的话,她就可以在人走进来之前把稿子藏好。
讲这段轶事,是为了帮助你理解奥斯汀是在怎样的受到限制的状态下写作的,你就能理解她的生活环境以及小说风格。
著名文学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提出,文学的发展动力是艺术家身上存在的“影响的焦虑”。即他们会担心自己不能超越自己的前辈,这很像是父子之间的竞争,儿子必须超越父亲,才能赢得真正的自信心。但是,这说的是男性作家。女性作家并不是这样。女性作家面对的前辈大多数是男性作家,是跟她完全不一样的人,这些人哪怕再伟大,也无法帮助女性作家了解自己的内心。女性作家的焦虑是“身份的焦虑”。
也就是说,女性作家一方面会担心,我行不行啊,我有没有写作的才能啊,另一方面又会担心,要是我真的很有写作的才华,这种才华会不会让我变成异类,甚至可能毁掉我?女性作家必须面对各种挑战:她和男性前辈们格格不入,她需要其他女性作家的支持,她急切地渴望听到女性读者的声音,同时对男性读者又有一种疏离甚至敌意。
在这么多的压力下,女性作家怎样才能克服自己的身份焦虑呢?一种选择是把自己的身段放低,比如写作儿童文学,自甘退出文学的主战场。第二种选择是只写给女性读者看,但由于圈子太小,最后写出来的很可能是肤浅的言情小说,或者用著名女作家乔治·艾略特说的,写出来的是“女性小说家创作的愚蠢的小说”。第三种选择是假扮成男性,写更开阔的主题,但是,这又可能使得女性作家脱离了自己的生活,创作出来的是充满了谬误和虚假的文学作品。
伟大的女性作家不会喜欢这些选择,她们会在夹缝中求生存,戴着枷锁跳舞。著名女诗人艾米莉 ·狄金森说过,要讲出所有的真理,但得以迂回的方式。
奥斯汀就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作家,她的聪明程度很可能超过了你的想象。不同的读者可以从不同的境界读她的小说。我们至少可以读出三重境界。
第一层境界,你可以把奥斯汀的小说视为言情小说。你可能会发现,奥斯汀从来不写宏大的题材,写的都是家长里短的小事。在她的每个小说的结尾,基本上都是女主人公找到了自己钟意的男子。为什么这么写呢?这种故事情节是为了满足大部分读者的期待。女性读者愿意看到大团圆的结局,男性读者则愿意看到女人最后屈服于男人。更让男性读者感到爽的是,男主人公最后征服的不是普通的女孩,而是充满了叛逆精神、充满生机和想象力的少女。
但是,你可不要觉得奥斯汀真的是在写言情小说。你没有觉得,她的小说总是结束得过于仓促,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走到一起过于巧合,甚至有些讽刺意义?能读出这一点,你就知道,其实奥斯汀根本就不想让读者对她写的这种皆大欢喜的结局太当真。但有了这样的结局,奥斯汀的小说就获得了某种世俗的许可证,她才能顺理成章地做自己想做的那些叛逆的事情。
第二层境界,你可以把奥斯汀的小说视为讽刺小说。奥斯汀是个毒舌作家。她曾经说,假如说我不得不一本正经,一点都不能放松一下,对我自己和其他人进行一番嘲笑的话,我敢肯定,我还没有来得及写完第一章就该被吊死。奥斯汀的小说最吸引人的是她在叙事的时候那种充满智慧、生机勃勃,甚至带点傲慢和恶意的态度。
为什么奥斯汀小说中的女人们只关心嫁人呢?这其实是由于女性在婚姻市场上别无选择。奥斯汀在《傲慢和偏见》里写到:“对受过良好教育,却没有多少财产的青年女子来说,嫁人是唯一的一条体面出路。”为了争夺有限的几位看上去还有点吸引力的男子,女孩们互相激烈较量。在竞争中,女性将自己愤怒的对象由拥有权力的男子转向了缺乏权力的同类。
为什么奥斯汀的小说中很多女人看起来都很愚蠢呢?对女性来说,假如她不幸拥有了某种知识,就应该尽可能把它隐藏起来。在凡俗的眼光里,女性的愚蠢是造就她们个人魅力的重要因素。在19世纪,人们对上层社会女性的印象就是脆弱,必须弱不禁风,动不动就昏倒,而劳动人民的妇女则被视为粗鲁甚至下流。奥斯汀其实对那个病态的社会看得一清二楚,她描写了女性因为经济压力被迫嫁人的无助地位,女性被剥夺正当的受教育权利之后的无知,女继承人或者是寡妇的心理脆弱,以及女性被社会化之后感到的压抑和无聊。
第三层境界,你能够感受到奥斯汀内心的矛盾和焦虑。奥斯汀写出了女性的个人身份和社会角色这两者之间的迁就和通融,也承认了必须要为此付出的代价。社会想把女性教育成温顺和服从的样子,但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要是把一个人训练得完全能自我克制,那这样的教育就是折磨,因为人类的最初和最强烈的冲动就是追求自我的存在和快乐、追求自我的成长,所以,在这个过程中,女性会产生各种焦虑。她们对自己的身体感到焦虑,对自己的思想感到焦虑,由于退入家庭生活,她们会对公共空间和社会生活感到焦虑。哪怕是在最保守的女作家笔下,都会出现几个强悍有力、狂放不羁的女性形象,这就是因为她们实在是受不了了。你仔细想想,奥斯汀的笔下也有很多这样的人物,比如《曼斯菲尔德庄园》里的诺里斯姨妈,大胆妄为,而且到小说结尾还是想怎么样怎么样,根本不可能被驯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