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这座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已经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岁,祖父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功夫变出一匹马来,一会功夫会变出一匹狗来,那么变着。
这一些不能想象了。
听说有二伯死了。
老厨子就算活着年纪也不小了。
东邻西舍也都不知怎样了。
至于那磨坊里的磨官,至今究竟如何,则完全不晓得了。
以上我写的并没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写在这里了。
看完《呼兰河传》,最后的这段尾声好似冰水渗进心底,让人不由得感到寒意。那些在呼兰河这座小城里发生了的又逝去了的人和事,似乎仅仅存在于一个小女孩的记忆里。而萧红描绘的又是如此轻描淡写,刚刚残酷寒冷的故事似乎一下子成为了一张黑白默片。时间上的距离被瞬间拉长,当你试图回望那些人的时候,他们似乎站在遥远的大河对岸。河上雾气弥漫,你再也看不分明。
《呼兰河传》给人最深的感受,就是字里行间里的那份凄凉寂寞。这份凄凉寂寞,不是书中的“我”所感受到的,而是书外的读者所体会到的。似乎从一开篇,那冻裂了大地的严冬,就永永远远的冰封了呼兰河城。
萧红用简单朴实的语言,描画出小城居民单调平稳贫苦到近乎徒劳的生活。正是这份贫苦,使得小城居民最大的幸福就是吃好穿暖,最好还能吃上几块豆腐。正是这种单调,使得居民从没想过填平街上的大水坑,为的就是有车马掉进里面的那份热闹和忙乱;使得无论是谁家要跳大神,谁家的男人在外面找了老婆,都会有人连夜蹲守,就是为了得到点消息;甚至于有人跳井了,尸体捞出来,胆小的女人都要放胆来看一看,好像不看就是没见过世面。
还有小孩,女人也把他们带来看,他们还没有长成为一个人,母亲就早把他们带来了,也许在这热闹的世界里,还是提早的演习着一点的好,免得将来对于跳井上吊太外行了。
虽然萧红的语言少修饰多描写,可是对于小城居民的这些残忍和麻木,她的讽刺准确而辛辣。
《城南旧事》里林海音用孩子的视角记述所看到的事,使得现实带上了一份孩童的温情。可《呼兰河传》里萧红用的同样是孩子的视角,却让现实愈发残酷起来。大概是因为,《呼兰河传》实际上运用了很多第三人称的描写方法,也就是上帝视角,详尽地描述了人们的荒唐可笑,再穿插以精炼的讽刺,不给读者任何对美好的幻想。
从孩子的眼中看到的故事最单纯。他们不会像大人一样分析每个人的苦衷,或是为自己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辩护。他们看到的只有现象。而现象往往最为残酷和不留情面。
(小团圆媳妇还活着的时候,她像要逃命似的。前一刻她还求救于人的时候,并没有一个人上前去帮忙她,把她从热水里解救出来。)
(现在她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也不要求了。可是一些人,偏要去救她。)
在“我”眼里,大人们的行为是无法理解无法捉摸的。“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扎彩铺里的伙计一辈子都在为死人建造漂亮的房子,自己却过得极粗糙丑陋。“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大水坑街上的人们添了那么多麻烦,却没有一个人提过要填平它。“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小团圆媳妇好好的,婆婆却非要让她遭受那么多折磨,我也不理解为什么人们对王大姐的评价前后是那样的两极。“我”是所有悲剧的旁观者,而“我”又是那样的没有力量。就连“我”的祖父,能做到的也只有“明年二月一定要老胡搬家”这样微不足道的事了。
不过,《呼兰河传》这本书,并不是什么带着血泪的控诉,其中也有对人性的美好一面的描写。对”我“倍加关爱的祖父,给了”我“童年的许多温暖;看大戏的时候,许久不见的姐妹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只是把礼物递上去就算了;死了老婆的冯歪嘴子,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决定坚强地活下去。
他虽然也有悲哀,他虽然也常常满含着眼泪,但是他一看见他的大儿子会拉着小驴饮水了,他就立刻把那含着眼泪的眼睛笑了起来。
愿愚昧被破除,曾经发生在呼兰河城的荒诞、残忍的悲剧再不重演。由冯歪嘴子这样像泥土和干草一样平凡,又像生活本身一样坚韧的人,将善良和爱传承下去。
2014.1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