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在高铁上，全程58分钟，我一直默默地流眼泪。只因为看了旁边的人一眼，听了他的呼吸声，听他接了一个电话，是他孙女打来的。
他是一位老人。白色的衬衫，白色的扣子，行李只是一个装饭盒的袋子，他静坐在那里，呼吸声很大，嘴巴甚至会不自觉发出声音。他是双眼皮，眼睛很大。我知道像的地方不多，可我却在那一刻觉得他像故人。
我不知道该和谁来宣泄，只好拿出手机，我给两位姑姑发了相同的文字。
人生最大的遗憾便是，那次我没有哭，而且和小伙伴玩的很开心。爸爸不让我玩，让我专门坐在煤气灶前烧开水，我委屈地哭了。
那是个晴朗的下午，我本是哭了，我的眼睛也红了，我跑回自己的家里。屋后的爹爹来到我家，他知道我爹爹走了，他看见我眼睛红了，他笑话我，说:“你爹爹死了，你还哭啊！”
因为他的一句话，我当时觉得很难堪，我觉得我不该哭，把眼泪全部收回去了。
为什么呢？那时我长大了，11岁了，已经羞于表达情感了，知道隐藏了。不像小时候……
我记事后，第一次去县城，是爸爸带着去的，去看生病住院的爹爹，那时我在6岁左右。爹爹有很多病，常见的病他都有，比如心脏病、糖尿病、高血压……去了之后我便不想走，除了新奇的医院外，我想和爹爹一起回家。
姑姑带我回家，我哭了，爹爹也哭了，他说“额小儿，恩别哭，爹爹过几天，就噶气了。”
这是第一次因为爹爹哭。
三年级的时候，爹爹又住院了，这次换到了市里的医院。那一次更严重，家里的叔伯都回家了，爹爹的侄子也都去了。小叔叔匆忙回家，把我、小姐，还有弟弟接到医院，见最后一面。但我并不知道……
等待的过程当中，叔叔买了粽子、豆浆给我们，我和小姐还跑去马路边的电话亭打了110，接电话的都是女的，还没说完我们就挂了电话，挂完哈哈笑，然后就跑，怕被警察抓走。
我和姐姐、弟弟被带进病房，爸爸坐在病床边，我一看到爹爹，刚才的开心全部没有了，开始大哭，抽噎，只知道喊“额爹爹耶，额爹爹耶”
平静地爹爹也开始哭，嘴里喊着“额小儿不哭，爹爹会好的”。彼时，爹爹的鼻孔里是插着管子的，其他的，当时的我并不知道留心。
这是第二次为爹爹哭，幸运的是，爹爹这次没走。
昨天在车上，我在想，为什么我如此怀念他？难道仅仅是因为我欠他眼泪吗？不，他给我留下了很多财富。
我已是过25岁的人了，没被任何人宠过，除了爹爹，他是我的英雄。
我是个很独立的人，小时候就像个小大人，保护过我的只有爹爹。
二年级的时候，学校里转来一个害鬼，还是同村的，他用石头砸我的背，我爹爹跑到学校跟校长说，并且很大声音的告诉我“以后谁欺负你，你就说我的名字”。我爹爹的名字在当时可以说是威震四方，我爷爷的名字也很霸气，“大海的子民”。
晚上我坐在爹爹的小红车上，想起爸爸妈妈带着弟弟走了，我的鼻子就开始不听话了，爹爹问，“嗯是不是哭了？嗯要是想他们，嗯就趴在额背上哭。”
我上二年级的时候，爸妈决定不再把我交给爹爹，要把我送到外公家读书。尽管外公对我也很疼爱，但我无时不刻不在想家。有次爹爹来看我，买了很多吃的，而我一看到爹爹就开始哭，什么也没吃。爹爹说要走了，我靠在墙边哭，爹爹不断往我口袋里塞钱，时不时还要用他的格子手绢擦眼泪。他说“额小儿，嗯别哭呀，爹爹不能带嗯走，嗯还要上学呢。”
耐不住我不停地哭，爹爹还是带走了我，而我就再也没回到外公家，还在学期中，我又转学了。未出嫁的小姑想趁给我去外公家取衣服把我送走，可是走到半路，她又折回去了，后来她解释说，她怕她回家被爹爹打。
爹爹喜欢打麻将，我喜欢站在爹爹边上给他喊口号，“清一色一条龙，清风”。那时我还很小，却已是“能说会道”。
妈妈说我小时候就很乖巧听话，三岁的时候看见爹爹回来，老远的就搬着凳子站在路边等。
爹爹并不总是慈祥，他暴躁的脾气并不会因为宠爱我就没了。
有次爹爹打麻将，我站在桌边等他，不吵也不闹，后来散场爹爹好像不高兴。他一个人背着手在前面走，我打着电灯在后面，下坡的时候，我努力照亮爹爹前面的路，所以灯光是晃来晃去。爹爹以为我在玩，他一回头，很大声音的斥责我，“打电灯不老实，等下回家额把嗯打死”。
回家爹爹没打我，也没给我洗脸洗脚，而我那时小的还拧不动毛巾。
我和爹爹睡一个房间，爹爹床边一个尿壶，我床边一个痰盂。每天早上起来，我要倒两次尿。有次我只记得倒尿，忘记洗痰盂和尿壶，傍晚吃饭的时候才想起来。于是我偷偷打着电灯去园子里洗，爹爹发现了，他很生气，一脚踢飞了尿壶和痰盂，我委屈地哭了，还不敢出声。
最让爹爹生气的还是那次我跟我阿姨说，爹爹经常打牌，很晚才回家，顾不上我。其实，是我说的严重了，我在说谎。几天后，灾难来了。爹爹从别人嘴里得知，他气的把我衣服从柜子里全部拿出来，扔了一地，并且拿了很多袋子让我装着滚，他还踢了我的痰盂。我跪在地上哭，也不敢动，但爹爹的怒火并没下去，他跑到外面拿了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左右打我，但并不重，嘴里喊着有多远滚多远。现在想来，爹爹当时肯定气的想打死我。
爹爹对我格外喜欢，还因为我多次救过他的命。爹爹的病很多，且经常在冬天的晚上发心脏病。
有一段时间，爹爹每晚发病，但身边并无人照看，一来他要强，二来那时只有大伯在家。有一天晚上，我在睡梦中，听见敲打声，我醒了喊爹爹。爹爹用微弱的声音说：“把灯打开，去喊大伯。”
那个时候，家里还是灯泡，而且开关在灯头那里，直接连着电线。七八岁的我，摸索着开灯，外套都来不及穿，去开大门。大门是老式木门，我要借助凳子，用很大力气才能抽掉门栓和插在门栓上的菜刀。虽然只有50米远，但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在黑夜里走那50米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而我，根本顾不上害怕。我趴在大伯家的窗台上，“大伯，大伯，爹爹让你过去。”
大伯来了后，把爹爹从床上扶着坐起，喂他吃药，等他呼吸慢慢顺畅，一个晚上就这么过去了。
后来的几个晚上，爷爷还是发病。我已经很熟悉程序了，有时甚至不需要喊大伯。有次，爹爹叫我，我迷糊地起来开灯，开完灯竟然直接睡了，睡了几分钟，突然惊醒，天啦，爹爹又犯病了。
尽管百病缠身，但爹爹活到了72岁，2002年春天走的，那时我四年级，11岁。爹爹没有兑现他的诺言，陪我上初中。而我也没有兑现我的诺言:
“爹爹，额外公死了，额哭了。”
“那以后爹爹死了，嗯会哭吗？”
“嗯，肯定会哭！”
我生命里前的11年，比我后来的15年里要幸福的多。很多人爱我，但我不是他们的唯一，但在爹爹那里是唯一。
15年里，我最为怀念的就是爹爹，但我从没哭过。只在昨天看着身旁的爹爹，我们没说一句话。或许我是有点累，又听见和我爹爹一样的呼吸声，我在想他是不是也有心脏病。我哭了，眼泪鼻涕一大把，想在记事本里记下当时的情景，却写不下去。
年龄越长，越是怀念过去。且26岁和36、46、56岁的感受肯定不一样的，现在的我只有怀念，并无悲伤，我只希望用文字记录下我的爹爹，那个最爱我的人。
倘若我能活过60岁，那么在60岁时，我要写一本书，书里肯定有我的爹爹，那么这段写于26岁的文字会和60岁时的文字有什么不一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