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朋友做幼教,平日里明眸善睐,温柔娴静。偶有一次见过她教育小孩,凶神恶煞,破口大骂,比川剧变脸的功夫还令人惊骇。于是笑言:“你就是传说中,我国莘莘学子的童年阴影{本影}。”
她笑回:“孩子都会经历这些啊。”
我回:“所以我不想结婚,更不想要孩子。”
她又笑:“你这是典型的因噎废食。”
我点头:“毕竟在儿时,曾被一些不幸狠狠{噎过}。虽然在旁人看来,不过无足轻重的零星小事,但它却切切实实纠缠折磨了我整个童年,以至于当年的我坚信,人是一种很可怕的生物。
哪怕我现在27岁了,理智判断力早已健全,早就明白那只是一段偏颇经历带来的一时偏见,但这种思想桎梏却早已根深蒂固地植根在我生命里,固化成形影不离的那种潜意识。
即便跨越过童年,已在成年人的路上走了好久,但仍能感知到自己的一举一动依旧受其操纵。到现在,我还是恐惧人类。
我想,童年永远是人们心底最深处的映射,是恐惧和不安衍生的源泉,在那个无知、惶惑的人生起步期,一无所知的孩子们不得不摸爬滚打地了解、探索这个世界,那些不幸、不安、不快的曾经,一不小心就会被单纯的孩子们定格成永久画面,烙印在深不可测的心底;而由此产生的对世界的初始认识,就会注定伴随终生了。
所以,即便有了小孩,我也没有信心护他周全,想到他可能会遭受与我一样的痛苦,我宁愿他不要来到这个世界。”
好多人都会以为,所谓的童年阴影,一定是类似于家破人亡的巨大创痛。但事实上,似乎绝大多数人的童年阴翳,往往只是一些纷杂细碎的细枝末节罢了。
每个人在还是小孩的时候,价值观有多么柔软脆弱啊,我想,哪怕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足以震荡甚至倾覆他的三观,影响以致摧毁他的整个人生。
我的童年阴影潜藏在一条破旧的小巷里,那是一条连接着我与外婆家的近道。小学时期,无论夏阳高照,还是朔风凛冽,我日复一日地在其间穿梭,匆匆踏着晨曦而来,急急地披着余晖而去。
季节更替、年岁轮转,我这一来一走,便是6年——它剥夺了我本应最无忧无虑的6年时光。
因此升入初中,我便鲜少踏足那里;外婆去世以后,我更是断然不肯故地重游。
我不知道触景生情是不是幼稚的行为。我只是觉得,再美好的东西走进那条老巷子,就会散播出一股腐朽之气,哪怕是最柔媚温暖的阳光照射进来,都会变得狡诈偏狭起来。
之于我来说,埋葬着我最污秽、最不堪的童年阴影的地方,时隔20余年,我终于在今日又重新走过一遍。
老巷子还是记忆里那般破旧,却因茁壮在我身上的岁月,更显狭隘和苍老了。青石板的地面,早就忘记了当年那双跃动又仓促的小脚丫;两旁的灰瓦老民房, 砖墙缝隙里的绿色植株在窥探些什么;干裂的木门板像老人的干涸的咽喉,“吱吱呀呀”地说不出话;还有一些没见过的、早已褪色剥落的红油漆,企图粉刷我那些不幸的回忆;
我走着,下午3、4点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钻过叶片的罅隙,在水沟里斑驳着七彩的油光;那个卖橘子糖的小卖部还在老地方,还有爬满青苔的古井和一旁站岗的消防栓;残缺不全的盆盆罐罐依旧担负着花盆的重任,吊儿郎当地悬挂在半空;
我继续走着,看见踽踽独行的老人费力地倒掉了一盆黑水;又一代小孩在老巷里跑来跑去,不知是谁在墙上贴着干脆面里的劣质贴纸;有人在用排油烟机做饭,窗户像被成吨的地沟油泡过一样,黑得堪比人心...再怎么形容,这里都是阴鸷而非清朗的、憔悴而非活力的、沉重而非超逸的,我只能责怪他,无法去责怪始作俑者,怪他埋藏了我太多的焦躁无奈和哀伤窘迫。
我故意慢慢地走,试图理解这里静好安谧的美,但我狂跳的脏器、颤抖的细胞、厌恶的心绪都告诉我:这是一个衰败恶心的地方。无论我如何解析这里的一草一木,如何妄图用逝去的年月矫饰往昔,这里是永远无法与我和解之地。
哪怕我一度认为,我早就走出了老巷,早就走出了童年里的地方。直到现在我才了然,哪怕我走得再远,哪怕背井离乡,远走他方,哪怕我即将而立,甚至步入花甲耄耋,我的灵魂注定被困在这里。它注定几十年如一日地围困在这里飘荡逡巡。
——这本就是我永远无法涉足的地方。何必自欺欺人说什么重来原谅。
我恨你,没有余地。
《海边的曼彻斯特》说,每个人都有选择不与自己和解的权利。我想那是因为,皆为凡人,恨会比不恨不痛苦一些吧。
那我就一直恨下去吧,无关快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