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推开门第一次见到琴琴时,我就知道,她不幸福。
瘦削的肩膀佝偻着窝在办公椅里,素面朝天,皮肤蜡黄,头发像是干枯的稻草般胡乱的扎着。她的眼睛很大,却无神,看我的时候让我感觉她看的不是我,而是看向一片虚无。
她是我面对的第一个新同事,而恰巧这个部门就我们两个。
我不动声色的和她客气聊着,她很热情,高兴地邀请我晚上去聚餐,我问是全公司的人吗?她答,就我们两个。
两人吃了涮涮锅,琴琴点的是三鲜的,汤汁越来越少,味道越来越咸,于是全程我听见琴琴说了三遍:这个汤汁齁死我了。最后在她说完第四遍的时候,我叫来服务员帮她加了新汤汁。
期间,可能因为两人还没熟,琴琴一直在委婉的和我聊着嫁人的话题。我开玩笑说,还小,不打算找男朋友。结果琴琴一脸严肃的盯着我,说不小了,现在就可以了解起来了,别以后随便相亲,看着合适就把自己嫁了,那样没保障。
我问她,那你和你丈夫是相亲的吗?她点了点头。我又笑说,那你不过得挺好的吗?怎么相亲就没有保障呢?她放下筷子,说:“那不一样,相亲的和自己谈的还是不一样。”
第二天的时候,琴琴把自己女儿带过来了,是个4岁的小胖妞,那小女孩虽小,却不愿意叫人,我逗了她半天,最后她才和我分享了一个她的新玩具。
中午的时候,琴琴把她女儿托付给我,说她要出去有点事,让我帮忙看下。等她走后,我和小女孩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天,当我问到平常是爸爸接你放学还是妈妈时,小女孩突然激动起来,眼神惊恐的胡乱瞟着,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嘴里还在结结巴巴的说着什么。
我倾过身子,轻声的问她在说什么,这下我听清了,她说:“爸…爸爸,爸爸还打妈妈呢。”我立马就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并且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多大的冲击。
这件事我没和琴琴说过,因为从我上班的第三天起,琴琴就请假了。
当琴琴回来的时候,我感觉她的状态比之前更差了。但我依旧不动声色,没有表现出我已经知道了她的事情的样子,但我知道她在准备离婚。
刚回来的那两天,琴琴在言语间还透露着她并没有事,婚姻也并没有那么不幸的样子,我小心翼翼的不去戳她的伤疤。
而契机是那张琴琴的毕业照。
那天琴琴大早上拿了一大堆资料,在复印机那边摆弄了半天,出于帮助的心理,我问她需要帮忙吗?她回头说不用。那时我看到她打开了一张毕业证书,我好奇的问,这上面的人是你吗?她叹了口气说是啊。
毕业证上的女孩,穿着简单的汗衫,扎着马尾,是素颜,但是脸颊饱满,眉毛上扬,那么的神采飞扬。真正让我感叹的是毕业证上学校的名字:清华大学。
我问她拿毕业证干嘛?她说她不是上海户口,孩子要上学的话,需要积分。我又问,那孩子爸爸呢?
琴琴沉默了很久,然后微微叹了口气,从旁边拉过了一个椅子,说了句:“其实,我最近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一句话说完,眼睛已经泛红,声音还有点哽咽。
她将两手抵在额头上,“最近我想离婚,我真的不知道该和谁倾诉了。”我的内心咯噔一下,问她“他,是不是打过你?”随即搬了个凳子坐了下来,于是琴琴将她最近的事,告诉了我。
原来在我和琴琴聚餐的那天晚上,琴琴的丈夫家暴了她。男人有力的五指,掐着女人细嫩的脖子,渐渐锁紧,如果不是一旁拍打着他的女儿,只怕琴琴此刻已香消玉殒。
这件事之后,琴琴立马报了警,家暴这样的琐事,警察即使来了,也不会有多大的处罚,于是琴琴担惊受怕的呆了一个晚上之后,第二天带着女儿来了公司,晚上,又带着女儿坐连夜的动车回了老家,琴琴的老家在厦门。
琴琴现在已经搬离了她丈夫的家,但是让她难过的不仅是丈夫对她的伤害,更是家里人。她的亲戚朋友甚至她的母亲,都觉得还没闹到离婚的地步,让她再忍忍,她们觉得婚姻是靠一方的容忍才走的下去的。
我想到了那天聚餐时候的琴琴,面对难以入喉的汤汁,即使嘴上说着齁死她了,但是行为上依旧是在忍受的。我说,你们具体的事情我不清楚,但是从我看到你的面容,我就知道你不开心,而且是很不开心。
琴琴又哭了,这一次没有遮掩,就看着我默默的流眼泪,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一个伤心的流泪女人是长这个样子的。我指着她毕业证书上的照片说:“你看,你曾经是一个连眉毛都在笑的女孩,你还是一个毕业于清华大学的人啊。”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琴琴留下我说想和我好好聊聊,我有些讶异但还是说好。
琴琴说,那次并不是她丈夫第一次对她家暴,在之前,已经有过几次了。她和他丈夫是在琴琴28岁那年相亲认识的,而她丈夫是琴琴的二姨给她介绍的。所以琴琴认为她的二姨不会害她,于是两个人认识了三个月就结婚了。
结婚后,琴琴从北京搬到了上海。可能两人之间本来就没有爱情吧,所以在她丈夫提出婚后资金AA的时候,琴琴同意了。
琴琴也曾有过和他好好过的念头的,直到结婚一年后,父亲的重病。琴琴父亲被查出咽喉癌,手术需要大量的钱,琴琴自己身上根本没有那么多,于是问了她的丈夫,而他丈夫的回答是:“我没用你的钱,你也不能用我的钱。”
本就因为亲人的重病深受打击的琴琴,顿时寒心,于是她拼着那口气,卖掉家里开着的水站,又从亲戚那借了钱,但是他的父亲在两个月后,依旧去世了。
身为琴琴的丈夫,却没去琴琴父亲的葬礼,全程都是琴琴和她的母亲在操办。葬礼上有人问她的丈夫哪去了,而琴琴回答了那人在手机里的话,他要上班,请不了假。
后来琴琴虽然心灰意冷,但在二姨和母亲的劝解下,还是决定回去好好和他过日子,因为她们说,有了孩子就好了,这个家就完整了。
于是琴琴和他丈夫为了怀孕,奋斗了两年,差点要去做试管婴儿。并且还要遭受婆家的冷眼,因为他们觉得怀不了孕是琴琴的原因。琴琴说,那阶段他们就像是只有房事的陌生人一样,机械式的在床上完成任务,结束了就分开各自睡在自己的那一头。
本就心灰意冷的感情上,又加深了一层厌恶。
后来,琴琴终于怀孕了,为了孩子,琴琴辞去了工作,专心在家养胎。对于生活唯一的希冀是孩子,她觉得,有了孩子,或许这个家就不一样了。但不是,孩子生下来后没有改变。
丈夫还是那个自私的丈夫,并没有多喜欢她一分,甚至因为琴琴生了个女孩,所以对待孩子都没有很热情,于是琴琴开始害怕回到那个家,那个让她厌恶,让她恐慌的家。
我问她:“你为什么会一直忍到现在呢?”
她说:“之前是因为家里人,说他也没有干什么坏事,忍忍还是能过的。后来是因为孩子,以为有了孩子就能改变他。再后来是因为有了孩子,怕离婚后我自己一个人照顾不了孩子。”于是她就这么一忍再忍。
我说:“一个家庭如果只有一方付出,一定不能长久的,婚姻是要包容,但应该是双方之间的包容和体谅。而且你们之间,没有爱情,现在也没有亲情。”她低着头,沉默着只是叹气。
我又问她,现在你对于离婚还是犹豫不决吗?她说,已经开始准备材料上交给法院了,但是不知道离婚会不会比现在更好,如果她一个人给不了她的妈妈,她的女儿好的生活,怎么办?况且她的丈夫以及身后家人,都不愿意离婚。
一个从清华毕业的女人,因为觉得自己年纪到了,于是在亲戚的介绍下,匆忙的将自己嫁了出去。婚后生活百般容忍,为了父母,为了丈夫,为了孩子,却从没想过自己开不开心。
最喜欢的是自己一个人,像个厉鬼般在街上晃荡,因为不想那么早回到那个冷冰冰的,让自己厌恶的家。在工作中和同事小心翼翼的斟酌着自己话语,以免让人知道她那可笑的婚姻。
身上曾经的那些飞扬的青春,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忍受中消失殆尽。当眼角已生皱纹;当脸颊日渐消瘦;当肩背不再挺直;当笑容从嘴角跑走;当语言从舌尖丢失;当眼光从眸中熄灭。在不幸的婚姻中,你还留下什么?
我看着琴琴的眼睛说:“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被丈夫打了的吗?”琴琴不解的望着我。
“是你的宝宝,在我提到爸爸这个词的时候,就惊恐的说爸爸还打了妈妈。你那个4岁的宝宝,这件事已经成为她的阴影了,如果你不能保证你的丈夫一定不会伤害孩子,那么尽快离婚吧。”
琴琴满脸惊愕的看着我,说怪不得最近孩子那么反常,呕吐不止,夜里也总是做噩梦,对妈妈更是放不了手。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我从琴琴潸然泪下的眼里,好像看到了一丝光亮。
年前,大雪纷飞的那天,琴琴在大早上带来了一大束火红的寒梅,她画了个精致的妆容,头发显然刚做过,柔顺丝滑脸颊依旧清瘦,但却红润,久违的穿了件靓丽的短裙,笔直修长的双腿连我都要嫉妒了。
她将红梅一束一束的插在玻璃的花瓶里,笑着对我说:“昨天我们把离婚证办了。”我笑了,真诚开心的笑了。
大红的嘴唇,大红的梅,果真是人比花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