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车钻进隧道产生的气压让我耳朵生疼,这疼痛把我从睡梦中拉回现实。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着眼前昏昏欲睡的陌生人,头脑中产生巨大的疑问:我怎么在火车上?这是开往哪里的火车?我是不是在做梦?
从隧道出来时,刺眼的阳光照进我的眼里,我用手挡住阳光,同时巨大的疑问逐渐酝酿成巨大的恐惧。我注意到了坐在我对面的那个男人,那张脸我再熟悉不过,那是每天早上在镜子前我看到的自己引以为傲的俊俏脸庞。他是我?我是谁?
现在我的脑袋已经乱成了浆糊,我死死盯着那张熟悉的脸,这一刻,我的脸上写满了懵逼。这个男人注意到了我,他把眼神从窗外移到我身上,一瞬间脸上就挂满了微笑,用一种我捉摸不透的眼光看着我,说:“你醒啦,你已经睡了很久,错过了沿途很多风光哦。”
“什么,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你睡傻了吧,我是吕克啊!”
我的大脑开始飞速旋转,思考着发生现在这种情况的一切可能,他是我的未曾谋面的双胞胎兄弟吗?不对,他说他叫吕克,这明明是我的名字,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一定是在做梦,想到这里,我茫然环顾四周,我可以看到一张张鲜活的脸,这么清晰,我还能感受到火车轻微的颠簸,以及火车里笼罩的汗臭味。做梦这么真实吗?我的脑袋要炸开了!
“张章!你没事吧!”
我被这个自称是吕克的人晃得回过神,“你叫我什么?”
“张章!你脑子没事吧,别吓我啊!我当然叫你了!”
听到这里,我感觉世界崩塌了,张章!这是一个埋在我心底许多年的名字。
二
张章是我小学时最好的玩伴,在那个没有烦恼的年纪,我所有的美好记忆都有张章的参与,我们是邻居,每天一起上学放学,一起爬树掏鸟窝,一起偷偷点着堆在村口的草垛,一起拿着自己用竹板和高粱杆做的弓和箭,一起在草长莺飞的荒地里肆意奔跑,一起挥霍着最美的时光。
可是就在小学毕业前的那个晚春,我永远看不到张章了。
那个下午,我兴高采烈地跑到张章家对他说:“张章,村东头开了一个鱼塘,我们一起去游泳吧!”
“好啊,我们还可以去捞点小鱼苗回来!”
“对!我们快去吧!”
如果后来的意外没有发生,那两个在乡村小路上欢快奔跑的少年会一起长大,一起进入自己心仪的中学,没准也会一起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以后他们会拥有幸福的人生。在许多年后的一个傍晚,那两个已经变成老年的少年还能在夕阳下,喝着茶,下着棋。可是,从来没有如果。
我们来到鱼塘的时候,我很兴奋,三下五除二脱光了衣服就要跳进去,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塘,往下看不到鱼塘的底,这对喜欢冒险的我产生了巨大的诱惑,张章有些害怕,他拉着我说:“吕克,这个鱼塘好深啊,我有点害怕,要不咱们别下去了。”
“你可真是胆小啊,这样才游得畅快呢,别愣着了,快来吧!”
我说完就跳进了鱼塘里面,清凉的水一瞬间包围了我的身体,我感到一阵舒爽,回过头看着岸上的张章说:“你愣着干什么,来呀!”
张章还是有些迟疑,听到我的催促还是有些为难,但是看到我没什么事,也慢吞吞脱了裤衩,跳了进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张章跳进水的那一刻,溅起巨大的水花,水花打在我的脸上,水花落尽的时候,我看到了惊恐的张章,他慌乱挥动着双手,张开嘴想要喊些什么,但是随之灌进去的水让他喊不出声音。
我慌了神,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几秒之后,我意识到张章溺水了。我游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想把他拖出水面,但是他胡乱挥动的手突然砸到了我的后脑,眼前一黑,我失去了知觉。
三
“张章!你想什么呢!你怎么了?”
回忆被所谓的吕克打断了,我的眼中已经有些湿润了,我看着眼前熟悉的吕克,他一脸关切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嘴唇抖动着发不出声音。
“张章,你到底怎么了,我们马上就要到站了,你不会是高兴地过头傻掉了吧。”
我逐渐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疑问重新回来,理了理头绪,问:“到站?到什么站?我们要去哪里?”
“北京站啊,我们去大学报道啊!”
“大学?”
“对啊,北方交通大学啊!你不会失忆了吧!”
北方交通大学,这是我记忆里的母校,我在这个学校庸庸碌碌度过了不开心的四年,找了一份还算不错的的工作。听到他的话,我感觉事情更严重了,我不仅颠倒了角色,变成的张章,现在看来,连时空也颠倒了,今天竟然是六年前我去大学报道的日子。天啊,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不是做梦,这一切怎么可能发生。
“吕,吕克,今天是什么日期?”我有些结巴,对着别人叫自己的名字让我很不习惯。
“张章,你真的吓到我了,今天是2007年8月31号啊!”
听到这里,我彻底明白了,如果我不是做梦,那么现在的我不是我,是张章,坐在我对面的是曾经的我,就像我小时候想象的那样,我们一起进了一所心仪的中学,又一起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眼前的一切这么真实,我曾经自以为的生活难道是我的一场梦?我一直是那个记忆里的张章,那场危险的游泳并没有发生过?
四
在我的记忆里面,事情是这样的。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我看到了爸妈绽开的笑容,我在鬼门关转了一圈之后,又回来了。
“吕克,你终于醒了,你爸和我担心死了。”妈妈说这句话的时候,眼泪已经禁不住在眼里打转,一向严肃的爸爸脸上也是一副劫后重生,失而复得的轻松神态。
我想到了张章,连忙坐起身,就要下床。妈妈拦住我问道:“你干什么去?”
“我去找张章啊,我看看他怎么样了。”
妈妈的脸色顿时变成了让我恐惧的模样,爸爸叹了一口气走出房间,我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紧张地问:“妈,怎么了,张章怎么了?”
妈妈开始掉眼泪,我已经能够猜到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却不敢相信,拽着妈妈的胳膊,大声喊着:“妈,你说啊,张章到底怎么了?”
“他没了,救上来太晚了,医生救了很久,真的救不过来了。”
我呆住了,张章死了!因为我那个鲁莽的建议,因为我自以为是的决定。
以后的日子,我一直生活在愧疚里,自己上了中学,自己上了大学,在没有了张章后,我提早结束了自己的童年。
这才是现实啊!这是我记忆里最不愿想起又最毋庸置疑的回忆啊。
五
当我再次盯着坐在我对面的那个人的时候,巨大的怀疑已经让我认定火车上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对面的那个人看到我眼神里面的质疑,他竟然笑了起来,这笑容竟然越来越熟悉,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我再一次陷入巨大的恐惧。
我看到他的脸慢慢融化了,逐渐变成了我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那张脸,是张章!
“吕克,是我,张章!”
一瞬间眼泪从我的眼中喷涌出来,我的身体止不住颤抖,我看到这个高大的成年人变成了一个10来岁的少年,这个少年,是我最美好岁月里的玩伴。所有积压在心底的情绪像火山爆发一般冲了出来,我竟然放声大哭。
“吕克,你哭什么,你是在愧疚吗?”
“张章,你是张章,我想你,哥们!我对不起你,是我,是我害了你,如果我不执意去那个该死的鱼塘,你不会死,你不会!”
“你别哭,听我说,我死了,你活着,是我选择的。”张章说这句话的时候,稚嫩的童音让我仿佛回到了那个岁月,他的手嗒在我的肩上,仿佛在那一瞬间,我们都还是10来岁的孩子。
张章安慰着情绪失控的我,说:“你不记得了吗?那个黑衣人。”
他的这句话唤起了我曾经丢失的记忆。
六
我在水里面昏了过去,迷迷糊糊中感觉身体开始下沉,当我再一次恢复意识,我看到躺在我身边的张章,环顾周围,一片黑暗,一切光线仿佛都被吸进了无边的黑暗里,只剩下一束光照在我和张章的身上。
我连忙去摇张章,他吐了一口水,醒了过来,当他看到周围的一切时,也和我一样被眼前的的虚无吓傻了,一脸惊恐地问我:“吕克,我们,我们这是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一醒过来就在这了!”
正当我们两个不知所措的时候,一瞬间一个全身黑衣的男人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的身体几乎都隐匿在黑暗里,只露出一双惨白的手,手里拿着一张雪白的纸。
“你是谁?”我和张章几乎同时惊恐地问了出来,这样的场景几乎让我们两个孩子崩溃。
“你们都死了,知道吗?”
听到这句话,年少时候所有关于鬼怪的恐惧开始笼罩着我们两个,我战战兢兢的继续问:“你骗人!我们死了,你是谁?这是哪,我们要回家!”
胆小的张章已经开始哭了,那个男人叹了一口气,用一种空洞到让人发冷的声音说:“你们两个都已经被淹死了,我是来让你们复活的。”
张章听到这里突然止住了哭,他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看了我一眼,然后用颤抖的声音说:“是你吗?”
我看到那个男人肩头抖动了一下,他没有理会张章的问题,继续说:“我不能救活你们两个人,你们两个只能活一个,另外一个我无能为力,你们商量一下吧。”
张章跳了起来,他没有注意到已经痴呆的我,像一个英雄一般,大义凌然地说:“不用商量,我死,他活着!”
黑衣男神忽然抬起了头,我看到了他高高隆起的眉梁,眉梁下面是一双空洞无神的眼,那双眼死死盯着张章,“你们想好,活下来的人永远也不轻松,以后只能靠偷取别人的生命活下去,这是一个诅咒,你们确定?”
这时张章回过头,冲我笑了笑,说:“吕克,我们是好朋友对吗?”
已经没有了思考能力的我木讷地点了点头。
“那你活着,好好活着。”
我看到张章接过了男人手中的纸,用手指在上面按了一下,和那个男人消失在了黑暗中。
接下来我就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就看到了床前的爸妈。
七
我全部都想起来了,张章签了那份契约,换回了我的生命。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张章,说:“你死了,你已经死了。”
张章面色沉重了,他回过头看着背后,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是那个黑衣男人,他正迈着诡异的步伐向我们走过来。
张章猛地回过头,拉住我的胳膊,歇斯底里地喊道:“吕克,我时间不多了,你记住,我给你的是生命,要一直活着!”
我知道他说的是那个诅咒,我刚想开口,那个黑衣男人已经到了跟前,他一把掐住张章的脖子,我看到张章痛苦而又扭曲的脸,我扑过去要拉开那只胳膊,忽然落空了,吕克和黑衣男人消失不见,而我竟然倒在了对面一个陌生人的怀里。
他显然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低头看着一脸茫然的我,说:“哥们,你干什么?”
我看着这张陌生的脸,刚才坐在这里的明明是张章啊!
突然火车开始剧烈晃动,整个车厢的人们都惊慌失措,那个陌生人一把推开我,我重重摔在地上,看到周围的一切逐渐模糊了,叫喊声逐渐飘远,直到没有了任何声响。
八
我睁开眼,额头上满是汗珠,原来是一场梦,可是,这梦唤起了我尘封许久的记忆,我脑子里盘旋着张章最后的呼喊,盘旋着那个黑衣人的话,这是一个诅咒,这是一个关于生命的诅咒。
我现在所消耗的生命,是张章给我的。而未来我要做的,就是不断地去偷取别人的生命,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讽刺,我活着,就意味着源源不断的死亡。
让我感到悲哀的是,我心里面对张章的怀念和愧疚,竟然在这一刻变成对死亡无限的恐惧和对生命无限的渴望,这就是所谓的活着?
或许在我第一次偷取别人生命的时候,我会充满了愧疚,但是,我的命已经不属于我了,我在为张章活着,而我想做的,就是让他一直活下去。
那些将来被我偷走生命的人,对不起,因为对我而言,活着就是坐上了一辆没有终点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