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们说,一条好鱼一定不该浮出水面。老人们总说对的话,这一句也仍然应该被当做真理。
她如果不出水面将会一直是一条好鱼,一条最快乐的鱼。温柔的海里,她总被里面路过的小鱼小虾夸赞美丽。她有浅金色鳞片,有渐变色尾鳍,有能吐出最圆最圆泡泡的嘴巴。她是海里的一尾没有名字的鱼。
鱼是不需要名字的,即便是最温柔的海浪也不会装模作样呼唤一条鱼的名字。
她一开始仍然是安分守己的好鱼。她总看头顶的海浪起伏,拉着天空时而近些时而又远。每一天当天边有光亮起来的时候便有一只两只,或是三只四只海鸥飞过,他们扑腾翅膀伴随尖喙里发出可以划破风声的尖叫,趾高气昂。她喜欢骄傲的海鸥,就像喜欢风卷云涌的暴雨天,雨水在那时会比平时更加跋扈,像是跳着狂野的舞蹈在她的头顶敲打,击破她苍白的平静。
或许从来没有黑夜那么难熬。
上帝对每一条叛逆的鱼都是残忍的,即使是一条漂亮的没有名字的小鱼。
她在某一天看到岸上有一个少年踩浪,少年的白色内衫外头松松罩着一件白色外套,风一吹就鼓鼓囊囊像一只大布口袋,他跑进浪里又跑了出来,他的头发好乱,没有海浪作怪他的头发也比她水里的尾鳍更乱。她见过很多人,有邮轮上端着酒杯的女人,有岸边撑着伞的少女,也有喊着号子领子方方正正的水手。可是她喜欢上的是这一个踩浪的人。
她看着他的衣角翻动,细细白白的脖子立在宽大的领子里,显得比岸边的灯塔更好看。他的肩膀像伞骨一样撑起他的衣服,平直得好像她看过最好看的海天相接之处。他不该这样子任性,海水对于人来说太冷,沙子不会是柔情的绅士,如果不小心他一定会受到严格的上帝的惩罚,这一点他终于和她一样,上帝是他们共同的最严苛的家长。
她无比深信自己爱他,但她仍然担忧。他有手,有脚,有可以跳跃弯曲的双腿,她没有,她的尾鳍甚至不能好好听她的话。她在心里盘算着,或许他不会吹泡泡,不会吹最圆的泡泡。
现在是黑夜,海里本来没有黑夜,但爱上他就有了黑夜。她睁着眼睛在海里一遍又一遍的想,想他,想天亮他还来不来踩浪。也许他有一个不讲道理的母亲,也许他的父亲也不允许他离海太近。她睁着眼睛,在海里吵闹,她没办法安静,她扁扁的脑子里只有他踩浪的脚印,翻飞的衣角,还有像伞骨一样撑起衣服的肩膀。她一遍一遍地想,却还没有意识到大事不好——一条鱼是不会爱的。
或许从来没有黑夜这么难熬。
即使难熬她也仍然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黑夜,她在黑夜里慢慢复习,然后在白天到来时追着海浪去岸边等她心里的灯塔。做一条鱼立在海水里望着岸上,这是一件多么荒谬的事啊!她根本无法意识到自己的荒谬,她着急记清她的少年今天袜子上的褶皱,然后将剩下的力气全部花在忍受自己喷薄而出的爱意上。岸边上的他走得慢,但是她知道他在离开。她也要离开,离开这片她站立了有她甚至记不清的那么久的海域,她立刻扔下她的家,在远远的这头陪着她的少年穿过一个又一个海湾。
她一直在逆流,她不知道。
逆流的海水折磨她的尾鳍,磨白她的鳞片,但她不数自己穿过的海湾,她眼里只有前面平直的肩膀。她的踩浪人,她的少年,她的灯塔,熠熠发光。她没有感受到幸福或是满足,她只是在想他,一直想他,脑海里的他还有扁扁身子里涌动的热浪使她不知疲乏。她看着他走进光里又从光里出来,他偶尔看海偶尔望着她和他之间的黑暗留白。他不动的时候头发却还是会颤抖,她开始意识到他在渴望什么,她意识到自己的灯塔并不完整。一条鱼没有办法抬头看天,但她头顶上有星星,是可以许愿的星星,她没有名字却拥有许多知识。她知道许愿意味着什么。
她终于可以骄傲,她有一身的鳞片可以交换,她有最漂亮的尾鳍,能吹最圆的泡泡,这些足以交换她的少年所缺少的东西吗?他没有鳍,没有鳞,难道他缺少的是一对腮吗?无论是什么,她已经许下了愿望。一条鱼的愿望星星是不会吝啬的,尤其当那条鱼她没有名字,并且还能交换出最美的鱼鳍时。她的少年明天便会收到礼物,他会停止颤抖,继续披着光辉踩浪,他仍旧是她的灯塔。
黑夜太黑了,她甚至无法对着他呼唤一声“你”,她没办法将自己的灯塔称作“你”,那是最大程度的亵渎与轻薄。她毫无指望,但是幸好幸好,一条鱼也可以许愿。
明天起,她就再也没有黑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