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是陆桥活到现在为止最难忘的。仿佛是他封存在琥珀中的记忆,每一毫都晶莹剔透,纤豪毕现。他记得每一个细节,风暴似地席卷而过,却一帧帧慢放着镜头。傍晚墨蓝色的夜空映衬着天边燃烧着的晚霞,勾勒出纽约如音符般起伏的地平线,好像爵士乐明亮俏皮的小号,焦躁中透着莫名的兴奋。
踏着夕阳,他从未感到如此轻快。前不久,秦归日终于答应为他殓梦了。尽管近日他不时为梦魇所困扰——那也是作为正当的理由去求见秦归日,经过了数次殓梦,他已觉得状态相当不错,睡眠从未如此香甜,梦魇似也已远离了他。现在,他更有信心站在秦归日面前了。他打听到,今天——10月28日,是她的生日。他决定给她一个惊喜。他没有像以往追求一般女孩一样,砸钱预定纽约最豪华的酒店、米其林五星的餐厅,或准备昂贵的珠宝首饰、高级定制时装做生日礼物,这些东西根本入不了她的眼。虽然她是个艺术画廊经理人,过眼的艺术品、古董千千万,但她本人并不迷恋它们,她欣赏它们,却不想拥有它们。她有一双似乎看透一切世事,拨开迷雾般的眼睛,为他“殓梦”时,她十分专注地凝视他。当初为了恳请她答应对他施术,他不知跑了多少趟;直到他放弃驾驶豪车,不再穿得像在走秀,步行进哥大图书馆,穿着那天在橡树下、她第一次真正注意到他的休闲服,她才勉强答应。这样独特又成熟的女性,令陆桥深深着迷,欲罢不能。
陆桥手里提着提前预定、刚拿到手的顶级“夏多利布朗”菲力牛排和顶级“黑皮诺”红葡萄酒及一些配菜,还有一只心形松石蓝外壳包装的乳酪蛋糕和一束总共二十九朵的火红色郁金香——秦归日最爱的花,象征着她二十九岁的年华,他亲手到花圃里摘下。他要亲自为她做一顿生日大餐,虽然他对厨艺并不在行,可只有如此,才显得他用了心,才可能打动她。对她这样阅尽繁华的女人,唯有返璞归真,也许会令她驻足。他走到她的公寓楼下,抬头望向她家的窗户,却发现没亮灯,浅蓝色的窗帘也没有拉开,难道她不在家?他心里一沉,不对,他明明通过特别手段偷偷调阅过她家楼下监控,她下班后直接回了家,一直没出来过;他看了一眼手表,才18:05,睡觉也太早了。他再次抬头仔细看,发现窗帘后的窗台上似乎坐着一个身影,心里猛然“咯噔”一下,不会出事了吧?!
他赶紧闯进公寓楼,一口气冲上了三楼,顾不得手中的东西,直接扔在门口地上,一只手猛按门铃,另一只手使劲锤门,还一边大声呼唤:“Sun!秦姐!秦归日!快开门啊!”动静之大,惹得邻居纷纷探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只好欠身打招呼,解释是担心房主出事,有热心人建议报警……正在乱纷纷时,门开了,秦归日穿着米色的丝绸睡袍,长发散乱地披在肩头,面容憔悴,双眼略红肿,好像刚刚哭过,迷惑地打量着聚集在门口的几个人,声音喑哑地问:“有什么事吗?”
陆桥从没见她这副模样,虽然不知怎么回事,但她眼中的伤心欲绝却令他痛心不已,他紧走两步上前,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拍着她的肩背,像哄孩子般喃喃道:“好了好了,现在没事啦!”
金声从密室里出来,左手腕上的警报器突然震动,他挥动戴着黑手套的左手,滑开三维投影屏,瞥见庄知蝶居然自己醒了过来,还从运送他的床车上挣脱了下来,跌跌撞撞往回跑。金声却并不在意,他漠然回头,不再关注。眼下,这个知梦堂代堂主已经不重要了。他进入主实验室最深处,瞥了一眼界面上浮现的黑底金字的《浮士德》,心中默念道:“你还我青春,我卖你灵魂!我要的可不是什么青春,而是要她回到我身边!”三重门后,还有一看似与其他舱室无异的门,他脱下左手的黑手套,露出一只机械手,它360度转动着手腕,做了个握拳又伸展的动作,十分精巧灵活。他探出这只“手”,指尖插入门边的几个孔洞内,各个关节独立朝不同方向旋转不同圈数,同时红外线扫描过他的虹膜和整个面部,他的右手也经过了毛细血管网扫描比对,一只头盔样罩子下降至他头部,扫描比对了他的脑电波,如此一番核实了他的身份后,这扇厚重的大门才徐徐滑开。他深吸了口气,略微停顿,才抬脚迈了进去。
这一进去,似乎跨入了另一个世界。眼前展现出一派热带雨林风光,高大的金合欢树、香桃木遮天蔽日,树干上缠绕着各种藤萝,炽烈的阳光透过层层绿叶,只洒落下来斑驳的光斑。耳畔充斥着无数昆虫、鸟兽的鸣叫;一个华丽身影“呼啦—”一下掠过金声的头顶,落在对面的树枝上,原来是一只红黄蓝相间的金刚鹦鹉,它抖擞着艳丽的羽翅,转动脑袋,警惕地观察四周;巴掌大的狨猴迅速蹿上高高的树冠,瞬间不见了踪影;不远处的水潭边,一条碗口粗的森蚺懒洋洋地盘曲着身子,乌溜溜的眼睛半开半闭,不时吐出信子,肚子圆鼓鼓的,显然刚刚饱餐了一顿;池塘里的睡莲散发着玉白色的柔光,它们将在夕阳时收拢花瓣,在夜色中沉沉睡去,只有次日的曙光,才能再次唤醒它们;夜光蓝与朱砂红的箭毒蛙栖息在莲叶与草叶上,悄悄等待飞掠过的无辜飞虫;远处丛林一角,一只美洲豹的斑斓身影惊鸿一瞥;脚下踩着厚厚的腐叶,一丛丛各式各样、色彩各异的真菌躲藏在灌木下阴暗的角落……一只电光蓝的美丽蝴蝶忽然出现,绕着金声翩翩飞舞,他抬起左手,机械手的手指闪着金属的寒光,它却落在了这冰冷的指尖上,他小心翼翼地举着手,生怕它被夹碎。他出神地凝视着它,这生物是如此娇弱,不经意间就会消散;他有些恍惚,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金秋那银铃般的笑声……
“哥,你看,美吗?”金秋伸出一只手,逗弄着轻盈飞舞的蝴蝶,那蝴蝶翻飞的双翼,闪烁着金属般幽兰的光泽。她用代码创造出了这个虚拟“亚马孙”丛林,她最向往的地方。刚刚完成,她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哥哥到实验室,向他展示。一只蝴蝶停留在她弯曲的中指关节上,收敛起美丽的翅膀。金声则对着另一只围绕着他转的蝴蝶轻轻一弹指,它便化为一团蓝色的粒子状烟雾,消散了。金秋见状使劲拍了一下金声的背,嘟起嘴嗔道:“哥,你真不懂怜香惜玉!你这么不解风情,小心鹤姐不理你哦!”
金声摸了摸耳后,尴尬地笑了,没接话。“哥,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金声摇摇头,他对动植物没什么兴趣,不像妹妹,对什么都充满好奇。
“它叫‘蓝闪蝶’,是这世上最美丽的精灵之一。差不多两百年前,因为它漂亮的蝶翼,被英国人大量捕捉,取下它们的翅膀,裁剪成各种形状,拼贴成各种图案,镶嵌于水晶盖子之下,做成首饰,装饰于贵妇人的皓腕与香颈之间。它们破碎的蝶翼在衣香鬓影间熠熠生辉,它们的美丽被永远定格,可是,它们也差点因此灭亡。现在,它们在这里永远翩翩起舞,不用担心杀戮。终有一天——”她转头注视着金声,目光如火焰般明亮动人,“我要去亚马孙,保护它们免受人类的侵扰。”
金声微微一笑,轻轻说道:“秋秋,你马上就能回来了!到时,我们一起去亚马孙。”
一株藤萝颤抖地探出触手,徐徐攀上空地当中一具透明的“水晶床”。不一会儿,便包裹住整个水晶床,展开碧绿的叶片,仿佛为它附着了一层绿色的保护罩,唯有顶部留下空白。金声走上前,趋身前倾,扶上玻璃罩子的手微微颤抖。床上躺着一个少女,五官俏丽,双颊隐约似透着红晕,身材娇小玲珑;长长的睫毛在模拟阳光的照耀下,似在轻轻颤抖,像是马上就会睁开双眼;微启的朱唇,露出一线齿如编贝,好像转眼间就会开口说话;她的双手交叠于腹部,手指纤细,左手中指戴着一枚空窗珐琅蝴蝶戒指,蝶身上镶嵌着的碎钻和充作眼睛的红宝石,光芒流转;她穿着一条翠绿色底无袖连身及膝短裙,宽大的裙摆上洒满朵朵各色热带兰花,几只孔雀蓝、金属蓝、天蓝色不断变幻的“蓝闪蝶”飞舞其间,金黄色的凤尾蝶停留在她的左肩,红蓝黄彩虹般艳丽的金刚鹦鹉展翅掠过她的胸前,橙红色的蜂鸟悬停在空中,长长的弯嘴探入她右肩头垂下的柠檬黄吊钟花花芯内,一片生机勃勃;她脚穿一双奶白色凉鞋,鞋面上各镶着一只丝缎编织制作、展开双翼的蓝闪蝶。少女周身隐蔽处牵连着无数透明细软管,里面潮汐般快速而规则地充盈着鲜红的液体,那是用最新仿生材料制成的体外循环维生系统。金声上前俯身,仔细端详着仿佛沉睡的少女,喃喃道:“秋秋,你再等一会儿,哥马上就带你回家!”
“哥,我去找鹮哥,让他也看看……”金秋像一只轻盈的蝴蝶,惦着脚尖,就要出门,金声无奈摇头笑道:“真是女大不中留!记着早点回来!傍晚时别忘了‘解梦会’集会,你还要做重要演示!”
“知道啦!不会忘的啦——”她调皮地拉长声调,回头向哥哥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嬉笑道:“我会和鹮哥一块儿去的!”
金声心里不禁竟生了些醋意,父母早逝,他作为比妹妹金秋大六岁的大哥,一直代行父母之责,抚养小妹长大到十八岁,如今眼见竟要被一个陌生男子拐跑了!不过,他也明白,这只是他的托辞而已。苏鹮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高中和大学同学,他对这个朋友十分了解。不过,他接近苏鹮还有另一个更为隐秘的目的——苏鹮的家世,他父亲身居高位,可以说是位高权重,掌握着当时定夺人工智能前沿发展方向和相关制度法规制定裁夺的决定权,不过,那时金声对此还不甚了了,只是听父亲之命行事,他的父亲金鸣就是“解梦会”的最先创始人和实际控制人。金声之所以默许苏鹮接近妹妹,不仅仅因为苏鹮非常聪明,跟他们一样致力于人工智能的最前沿研究,还因为苏鹮十分重情义。在他十五岁刚上大一时,父母因为实验室发生重大事故,双双当场殉职,“解梦会”也差点土崩瓦解,他一下子无法接受,差点崩溃,望着年幼的妹妹,他不得不强打精神。是苏鹮,察觉了他的无助,没事就来找他,拉着他一块儿玩,放松紧绷的神经;在他打零工时,给予帮助,偶尔还代替临时走不开的他,金声这才咬紧牙冠,坚持了下来,并在一个神秘人物指点下,秘密重建“解梦会”,此是后话。时间长了,金声才逐渐放下戒心,从心里接纳了这个人,把他看作朋友,甚至带他回到家里,介绍给妹妹认识。从此,苏鹮仿佛成为这个家里的第三个成员,常常陪伴在两兄妹身边。金声很忙脱不了身时,还会请他代为照顾妹妹金秋,金秋也很喜欢跟在这个大哥哥身后……
金声的眼角湿润了,轻叹一口气,仰天道:“朝闻道夕死可矣!从前我总是执着于此:想要参透这世间万物!为了这‘道’,我可以牺牲一切,哪怕是我自己!可是,当我真的孑然一身时,这唾手可得之‘道’,似乎又毫无意义——无聊得很。”他沉默片刻,突然眼中又燃起狂热,热切自语:“也罢!我既已等待了十年,又何惧再多等这一刻!”
秦归日忽然从噩梦中惊醒,头痛欲裂,昨晚一定没睡好。奇怪的是,怎么也想不起昨晚的梦境,这本是梦术师的基本功。自从她拜师知梦堂起,每日晨起时,闭目尽力回溯隔夜梦境,记录下来,以此训练对梦的控制力,她几乎一次不拉。可是今天,为何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呢?她按揉着太阳穴,希望能减轻疼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抻起腰部伸了个懒腰,想打坐进入冥想状态,再次搜寻昨夜的梦境时,低头瞥见自己似乎不大对劲儿——睡袍衣襟半敞,双簇小峰也显露了大半,两条长腿光着伸出了丝被,原来穿着的睡裤不见了……她有点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身旁似乎响起轻微的鼾声,她转头瞥见一个男子赤裸的背,一下子慌了,刚才还残留的睡意也吓走了,拢起衣襟,悄悄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睡裤,赶紧穿上,腾身下床。
秦归日面红耳赤,赤脚呆立于地上,她的脑子一片空白,简直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幕。这么多年了,开始时她也尝试过与其他异性建立亲密关系,免不了也有那风月之事,可都因为种种原因,无疾而终。时间长了,她反倒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并非仅仅因为对唐关月的念念不忘,而是没有兴致与异性发展亲密的关系。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丧失了对他人——特别是男人的信赖感,所以宁愿孤独,也不愿谈恋爱。况且她个性独立,喜好又多,不愁会空虚。身处纽约这个花花大都市,又从事艺术品经销,面对着数不清的诱惑,她又是个魅力十足又神秘的东方美女,自然有不少男士,如同蝴蝶追逐盛放花朵般,不时向她表白追求,都被她婉拒了。她不觉得孤单,单身生活也可以很惬意,很有质感。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既然一个人也能生活得很好,何必再找另外一个人相伴,生出许多无法预料的未知麻烦呢?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可是现在,一切突然被打断,乱套了!
秦归日觉得自己“断片”了,难道还是在梦里?以前也有过这种“梦中梦”的情形,尽管不是此等香艳画面。她告诉自己要镇静,坐在窗台上闭目打坐,逼自己进入冥想状态,一般可以用这种方法,回溯梦境和从“过渡梦”中清醒。但是此刻,她感到莫名的烦躁,难以凝神进入状态。这种情况从未有过。只有两种原因:其一,是她心乱了,所以无法集中注意力;其二,即她根本不是在梦境里,对她来说,这才是最大的噩梦。自己的心因何而乱?秦归日想起昨天下午,突然接到断联已久的庄知蝶发来的电邮,告知她知梦堂现状,她才得知了师父庄梦生与唐关月的死讯,她一时无法接受,嚎啕大哭……哭了一下午,累了,便坐于窗台上,望着夕阳发呆,谁知却被陆桥撞见,误会她遇到什么事想不开,欲寻短见,才搞这么一出闹剧出来。她早已将自己生日之事忘到九霄云外了。一念至此,加上自己居然失控,她羞愤难当,低声啜泣起来。
床上的男子咕哝了一声,翻过身来,吓得秦归日差点从窗台上摔下,她死死盯着他那张青春又无辜的脸,瞪大了双眼。男子似乎半梦半醒,懒洋洋地向刚才秦归日躺着的地方伸了伸手,发现那里空空如也,才猛然睁开眼,却见对面窗台上蜷着身子、正埋头偷窥他的秦归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这才猛然头,脸上的表情好像高原上的天空一样,变幻莫测,震惊、羞恼、气愤、疑惑和激情褪去后的空虚交织在一起,一脸尴尬羞红。他们视线对撞,男子却对她眨眨眼,又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你醒啦!早啊——”他扬起一只手,向她打招呼,作势起床,秦归日大喊道:“你别过来!”立刻别过脸去,不敢再看,脸上的红晕蔓延到脖子根。她抱紧膝盖,缩作一团。天呐!她在心里呼道,昨晚到底怎么了?对一个比自己小九岁的大男孩做了什么不堪之事?!她眼角余光扫到几个空的红酒瓶子,捂着脸心想:完了!
“Sun,你怎么了?难道,和我发生关系,是那么可耻又可怕的事情吗?”陆桥一边下床向她走去,一边问道。
秦归日一转头,却见他不着寸缕,毫不遮掩地站在她面前,清晨的阳光透过纱帘,将他从头洒落到脚,好像为他裹上一件金色的袍子,更衬托出他雕塑般健美的身材和俊美五官,仿佛是古希腊神话里的年轻酒神,不可方物。对美的敏感,令她不自觉为之所吸引;对它背后的蓬勃生命力,她又深感惧怕和羞怯。她惊呼一声,滑下窗台,遮着眼睛,从他身前溜开:“你——你快把衣服穿上!”她连连颤声催促。
见她如此窘状,他居然“呵呵”笑起来,“Sun,原来你也会害羞啊!真可爱!”他到浴室里抓过一块大浴巾围在腰上,又凑到秦归日面前。从未见过她这样方寸大乱,也从没见过其他女人有这样的反应,他觉得挺新鲜挺有趣。秦归日越是躲着他,他越是紧追不放。
“你快走吧!别再来烦我!”被逼到墙角的秦归日,推拒着他,带着哭腔嚷道,她眼睛发红,又羞又急,两行清泪挂了下来,令陆桥更生怜爱之情。他慢慢靠近她,“别怕,Sun,你要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的……”他柔声道,像在哄孩子,将抽泣着的她拥入怀中,感觉到她的身体在颤抖,像一张弓一样崩得很紧,他轻轻拍着她的背,轻轻道:“都怪我不好,是我错了!你不要责怪你自己啦!”她并不答话,仍然在抽泣。他用手指轻抚她的长发,“嘘——别怕,别怕!我爱你——”他一边轻声安慰她,一边试探性地亲吻她的额头、脸颊,见她虽有抗拒,但并不激烈,便想吻她的唇……昨夜的一切像梦一场,再次浮现在他眼前,他们在炽热的喘息和喷薄的热情中交缠在一起……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身体深处原始的冲动又开始聚集,蠢蠢欲动。他的吻愈加火热滚烫,撩拨着她的红唇。秦归日半睁着眼,眼前陆桥的脸是那么熟悉,一点点地与那个人重合,昨夜的一幕幕又开始重现……
陆桥捧着郁金香、提着红酒、牛排,不由分说挤进她的房门,见她眼睛红肿,显然遇上什么伤心事了,刚到嘴边的“生日快乐”又咽了回去。会是什么事呢?她不说,他也不好问。她沉默而疲惫,斜倚在沙发上,半晌才说:“Bridge,你回去吧!我有点事,今天不能为你殓梦了。”
陆桥模仿中世纪的骑士,在她面前半跪下,微笑道:“今夜,我不是来请你为我殓梦,而是想做你一天的骑士,保护你明亮的眼睛不被愁云笼罩,我尊贵的女士!”
秦归日见他今日穿戴不似平日般花哨,一身合体的黑色细呢子正装配雪白的法式衬衫,没系领带、领结,只在外套领子上别了一枚精致的金色锚状胸针,倒真有一番翩翩风度。现在又做出这个动作,不禁失笑。陆桥见她微展笑容,趁机拉过她的一只手,凑到自己嘴边,在她的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不管多大的事,也不过一顿大餐就能消解——名人名言哦!”
秦归日连忙抽回手,略窘道:“又贫嘴,什么名人名言,又是你编的吧!”
“总之,今天是你生日,你一个人不合适,就让我陪你过吧!”他笑道,将牛排放入大餐盘中,“你家有厨具吗?”
秦归日见赶不走他,觉得自己在这种时候,的确需要有个人相伴,哪怕只是沉默着,也比她独自放任自己坠入情感深渊要好。她默许了他留下,指了指一个抽屉,又感到似有不妥,走过去说:“谢谢你带了这些来。不过,还是我来吧!可别弄脏这身漂亮的衣服。”
陆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细呢子外衣,失笑道:“果然是不搭配。这还是你第一次夸我的衣服好看呢!我以前穿着是有多糟糕啊?”他脱去外衣,挂在衣帽架上,瞥见旁边挂钩上挂着一条青色小碎花围裙,便随手取下,往脖子上一套,“帮我背后系一下呗?”
秦归日要去抢他身上的围裙,“别啊!我可不敢劳你陆公子的大驾,还是我来把!”陆桥抓住她的手,正色道:“Sun,虽然我确实做这个不在行,但是我一直想对你有所报答。你为我殓了好几次梦,耗费许多精力,却什么也不肯收,我实在找不出合适的办法。今天你过生日,好歹让我也为你做一件事吧!”
他诚恳地望着她,弄得她再也不好意思拒绝,只好点点头,他才放开她的手。她无奈为他系上围裙,在一旁坐下,看着他有点手忙脚乱的样子,竟感到一丝安心。她转身瞥见映照在黑色瓷砖上自己的影子,竟憔悴如斯,赶忙跑去浴室拾掇拾掇。
正准备换上一件浅蓝色真丝小礼服时,厨房里传来一声惊叫和刀具落地的呛啷声,秦归日来不及更衣,只好仍旧披上睡袍,系上腰带,冲了出去。只见陆桥捂着左手手指,一脸痛苦表情。秦归日抓住他的左手手腕,“怎么啦?切到手了?”他攥紧拳头,不让她看,血却顺着指缝滴落,“没关系,放水龙头下冲冲就好。”
“那怎么行!你看,都流血啦!快让我看看!”她拽着他坐在椅上,取来医疗用具,展开他的伤指,仔细察看伤情,皱眉道:“哎,伤口这么深,去医院看看吧!”
他却一副不在乎的模样,“不用,你帮我简单弄一下就好,我皮厚,这点小伤一会儿就好!”
“你呀!还贫嘴。”她嗔道,把他拖到水龙头下,为他冲洗伤口,小心翼翼地用消毒棉签消毒伤口,鲜血还在汩汩而出。他忍住药水的刺激性,却见她额头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睛里噙着泪水,一脸紧张和疼惜,竟不觉得有多疼了。她为他包扎好伤口,还是催促他去看医生,他便起身又要去处理牛排,被秦归日一把按下,“你呀,老实待着吧!我来——”
陆桥看着秦归日在厨房忙碌着,似乎已暂时抛开伤心事,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低头瞧瞧自己的伤指,心里自语道:“总算没白折腾一回。看来有时候,苦肉计比什么都管用。”不过,另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也油然而生——安心,有点像一个普通安稳人家的生活:丈夫下班回到家里,望着妻子为他准备晚餐时的身影,享受片刻安宁的时光;又有点孩子盼着母亲快点弄好晚饭的急切心情……想到这里,他不禁暗自失笑。从小到大,面对的都是冰冷的仪器和比仪器还冷漠的工作人员,“父亲”极少露面,即使见面,也只有威严和压迫感,他视为“代父”角色的King,虽然待他比较温和,但也不苟言笑;他不知道母亲是谁,有时甚至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母亲,像那孙猴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种充满女性温柔气息的氛围,竟是如此迷人,它柔若无骨,却如水,润物细无声。之前,他仅仅在女人美妙的身体曲线间沉沦,那是他的本能,荷尔蒙的作用;现在,他开始体会到比肉欲更深沉的情感——信任、依赖,爱。
他们慢慢地聊着天,她渐渐放松下来,似乎把之前的悲伤抛诸于脑后了。
陆桥倒了两杯“黑皮诺”红葡萄酒,他迟疑了一下,但King的言语犹在耳边,如果陆桥不按照他的话去做,那后果就相当可怕——陆桥将被立即遣返,重回那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没有光鲜的生活,失去自由,再也没有机会重返“文明社会”,King还暗示,陆邵波不止他一个继承人,如果他的表现令人失望,随时可以替换掉他。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噤,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失去现在的一切,那是他吃尽苦头换来的!再说,他自我安慰道:只不过一颗“梦幻天堂”而已,自己吃了那么多,除了做点噩梦外,也没什么很严重的后果——虽然之前为了能让秦归日替他殓梦,他的确嗑得过头了,最后竟真的沉迷其中;没关系,King不会轻易毁弃他这个棋子。他暗暗下决心,若秦归日有什么不妥,哪怕背叛King,他也决不会任由他加害她。他略感释然,悄悄将一颗白色小药片投入一只酒杯内,轻轻摇晃,不一会儿,它就消失在一串细密的气泡里了。他端起酒杯,递给秦归日,她刚要推拒,他抢先说道:“Sun,我知道你不喝酒。不过,这‘夏多利布朗’就需要这酒配,才能充分品出它的美味,还有助消化呢!否则,不就暴殄天物啦!而且,经过你几次为我殓梦,我已经好多了,大概相当长一段时间不需要再施术。你不必担心会因为这杯酒,影响你为我施术。今天又是你生日,你就给我点面子,尝尝吧!”秦归日见他十分诚恳,又说得合情合理,也就不再拒绝。
秦归日握着酒杯,灯光透过酒液,折射出迷人的红宝石般的光泽。她凑近一闻,一股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抿了一小口,那酒液如丝般滑入喉咙,仿佛混合着紫罗兰、玫瑰、覆盆子等花果的清香,非常美妙,不禁叹道:“真香啊!”
“是吧?”他向她眨眨眼,笑道:“我没骗你吧?这酒现在不叫‘黑皮诺’了,叫‘忘尘’,干了它,让我们忘却烦恼前尘!”他向她举起了手中之杯。
她切下一小块牛排,放入口中,果然,这牛肉纤维在红酒恰到好处的衬托下,显得分外细嫩鲜美,果然是绝配。那么,就允许自己放纵一回吧!人们不是常常陶醉于这杯中之物,好暂时忘却烦恼三千吗?今晚,就借着它,忘了唐关月吧!她心念至此,不自觉地跟着他频频举杯,这馨香的美酒,不断诱惑着她……
不久,秦归日已将这杯酒饮尽。不等陆桥为她“续杯”,她揽过酒瓶,为自己斟酒。一发不可收拾。她开始有些欣欣然,自己以前怎么就没发现酒这么好喝呢?不对,还是不该喝,师父教导过,酒最伤神,而施展梦术,特别是殓梦术这种最耗费心神的术式,酒最沾不得。平时除了清水外,是连茶都几乎不喝的。今天是怎么了?如此失态!她昏昏沉沉地抬头一看,诺大的酒瓶竟已空了。见陆桥正欲将起子插入软木塞内,另开一瓶,以仅存的理智,她抬手阻止。她忽然发现自己两只臂膀酸软无比,几乎抬不起来,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最糟的是,她似乎觉得自己很清醒,眼泪却控制不住往下掉……
桃花,桃花纷飞。它们的残红被风抡起,画着大圆圈,好像千万只粉色蝴蝶。一只白鹭从空中徐徐落下,落在桃枝上。它白羽黑嘴黑爪,雍容高贵,如剪影般投射于花丛中。
秦归日被这华丽的身影所吸引,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充斥着她的心田。她不禁向它走去。她觉得,它似乎也在看她。直到她立于栖息着白鹭的桃花树下,她仰起脖子,抬眼望着它,不舍得将视线移开。它也不似其他鸟类,见有人靠近,便会惊飞。她向它伸出双手,好像在祈求它下来陪她。这一方天地间,只有她与它两个生灵。
仿佛听到她内心的召唤,它竟真的挥翅降了下来。它轻巧地落在她肩头,伸展修长的脖子攀着她的颈子,状甚亲昵。她微笑着伸手触摸它的羽冠,它也不退缩,任由她抚摸。
“真漂亮啊!你从哪里来呀?”她与它喃喃细语。
白鹭抬头,以弯弯的喙指向挂在枝头的一轮明月,像是作答。秦归日看看天上的明月,又看看白鹭,笑得更欢了,“哦,你是在告诉我,你从月亮上来吗?是呀!仔细看,你的羽毛跟月亮一样,是银白色的呢!真是特别!那么,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就叫‘Moon’吧?”
那白鹭将头部羽冠蹭蹭秦归日的脸颊,似表示接受。秦归日摸摸它的身子,感觉到它羽毛下的身体微微颤动,也把头靠向它的腹部,“为什么呢?总觉得好怀念……”又定定地望着它,“难道,我们曾经相遇过?”它垂下头,眼眶里竟滚落下一颗大大的泪珠。
“花教授,这里就是‘下北区’吧?是和F大的联合实验室吧?”陈半秋指着门框上的UN-1(Under North-1)疑惑地说,因为花凛并未带她进去,而是路过门口,朝另一条走道走去,她没有停下脚步,甚至连头也没回,只匆匆回答:“你跟着我走就是。这个实验非常重要,当然不会设在普通的实验室。”
“哦!”陈半秋将信将疑地跟着她,但还是忍不住问:“就我们两个人吗?这么重要的实验,不是应该有一个团队合作吗?”
花凛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侧面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显得有点扭曲;她皱起眉头,一手扶住眼镜镜框,冷笑道:“真是个多嘴的丫头呢!废话这么多!告诉你,今天你必须跟我走!快点!‘先知’正等着我呢!”
闻听此言,陈半秋又惊又怕,连忙后退,转身想跑,突然,两侧岔道里冲出来两个机器人,一左一右夹住她,将她的双手双脚铐住,硬扛着她往前滑行,她张大嘴拼命呼救,忽然手臂一麻,被刺了一针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花凛走到她面前,察看了一下,“哼”了一声,“如果你老实一点,可能还能听到我对这个实验的构想。那是多么伟大、天才的构想!是‘先知’给予我的启发,他一定会重新降临,带我一起去往那‘神之国度’!是的,只有我,才是他选中的人——”她伸展双臂,仰起头,仿佛在向某个无形之神祷告:“先知,您需要的‘种子’已经培育成熟了,您可以来收割了!”她哈哈狂笑起来。少倾,她又低下头,看着躺在机器人拼成的担架上的陈半秋,喃喃道:“可惜啊,作为被实验体之一,你没有这个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