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越来越爱吃醋了。
这一天史湘云来了。她与宝玉也是自幼的情分,当时宝玉正在宝钗房里说笑,一听史湘云来了,“抬身就走”,宝钗却让他“等着”,要和他一块去老太太那边看湘云。
此时林黛玉也正好在那边,一看他们两个同时来的,就有点不自在了,马上问宝玉刚才在哪里。宝玉老实回答说是在宝姐姐家里,黛玉一听心中之疑得到印证,就“冷笑”着说:
“我说呢,亏在哪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
这句话里涉及了两个人。黛玉知道宝玉和湘云关系很亲近,听到她来了非心花怒放“飞”来见她不可;这本已令她有点不舒服,但一个薛宝钗却能够拖住他的脚步,他俩在一起说些什么,会让他不急着来见史湘云?这自然就更令她不痛快了。
但宝玉这时应该是因为史湘云来了而心情大好,都忘掉体贴黛玉的小心思了,竟然说:
“只许同你玩,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她那里一趟,就说这话。”
这句话本身是句玩笑话,但在黛玉听来,岂不等于是否定了她在宝玉那里的特殊地位?岂不表明对宝玉来说,她与宝钗甚至其他女孩儿是一样的?
所以黛玉由不痛快转为生气了:
“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可许你从此不理我呢!”
撂下这句话,她就赌气回房去了。
一看玩笑被当真了,这下宝玉尴尬了,连忙跟去哄。自己挖的坑,还得自己填不是?
要说黛玉容易生气,但其实也容易哄,反正她是很吃宝玉那一套的。
来看这一段对话:
宝玉忙跟了来,问道:“好好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在那里,和别人说笑一会子。又来自己纳闷。”
林黛玉道:“你管我呢!”
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没有个看着你自己作践了身子呢。”
林黛玉道:“我作践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
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
林黛玉道:“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如何?”
宝玉笑道:“要像只管这样闹,我还怕死呢?到不如死了干净。”
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
宝玉道:“我说我自己死了干净,别听错了话赖人。”
年轻人与中老年人有个很大的不同,就是不忌讳说生道死。
你看,他俩说着说着,就死啊活啊起来。而实际上,当话说到宝玉要伤及自身时,黛玉往往再生气也心软了。
比如这里,说到最后一句,黛玉就该骂句“罢,罢,你真我命里的‘天魔星’”之类的话就了结这一次吵嘴的。
但事情起了变化。
宝钗来了,对宝玉说:“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便推宝玉走了。
要说这薛宝钗,向来时时在意、事事妥帖的,但这次的举动,我觉得应该批评。
她是故意不管黛玉的情状就把宝玉叫走呢,还是一时疏忽呢?
相信很多朋友是会认定宝钗属于故意。我不打算去猜测,但是不管怎样,她应受到批评。要叫走,就两个一块儿叫走嘛!为什么把黛玉丢下呢?
你看,被丢下的林黛玉,“越发气闷,只向窗前流泪”了。
在她心里,薛宝钗这不是把她排斥在外吗?不是印证了薛、史两位姑娘与宝玉的关系都比她好吗?宝钗是故意“显摆”自己比她与宝玉关系好吗?
林妹妹伤心是有道理的。
幸好,宝玉到底是宝玉,“没两盏茶的工夫”,仍来看她了。他终究不放心她,最重视她。
“林黛玉见了,越发抽抽噎噎地哭个不住”,因为她心里是又委屈又开心。
这感受,是每个恋爱中和恋爱过的朋友都能体会的。
见此情景,宝玉也很有经验,“知难挽回,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不过没等他开口,黛玉说话了;明明她只等着他来,一开了口,却完全是相反的话:
“你又来做什么?横竖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你又做什么来?死活凭我去罢了!”
如果前面生气还是隐晦的,在需要宝玉猜想的范围,现在却直言不讳了,简直是“泼醋”了。
就差没点名“薛宝钗”三字。我怀疑其中“又会说笑”既指宝钗,又指湘云,因为湘云是出了名的爱大说大笑的。
不过黛玉主要还是在说薛宝钗,同时宝玉也只留意到薛宝钗,表明他与湘云真的纯粹是兄妹感情,从未在联姻方向上想过。
听黛玉这么说,宝玉就“忙上来悄悄地说”(这个不宜被人听见):
“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她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得这么大了。她是才来的,岂有个为她疏你的?”
宝玉从亲戚关系和个人感情两方面证明,他与薛、林之间,是与黛玉更亲近。
他的话可真够直白的,倾向性也真够明显的,亲疏如此分明,看来还真是不怕薛宝钗听到生气啊!
听了他这个解释,黛玉必定芳心可可,但是表现出来,却是啐了他一口,说:
“我难道为叫你疏她?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
黛玉说自己生气宝玉去陪宝钗玩,不是为了要宝玉疏远宝钗,而是为了自己的心,那么她的心又是如何呢?
这其实是矛盾的。亲近了不行,不亲又不是她的目的……
幸好宝玉比我们懂黛玉:
“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
宝玉说,我的心与你的心,是一样的。
尽管没有明确说明,但是黛玉已经明白了,“低头一语不发”,半天后说:
“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怄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今儿冷的这样,你怎么到反把个青肷披风脱了呢?”
要说黛玉很可爱啊!她这是在转移话题,知道再说下去,可不知道宝玉会怎么“表白”了,就说到天气还这么冷宝玉就脱披风惹人生气上去了。
不过这对宝玉来说,说什么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黛玉开心就好;何况黛玉的“责怪”里透着关心呢!
所以一看黛玉放松了,宝玉就又开始有点涎皮赖脸,笑称“何尝不穿着,见你一恼,我一炮燥就脱了”;然后黛玉又以“回来伤了风,又该饿着吵吃的了”宣布了本次吵嘴的结束。
恰好这时史湘云来来找他们玩了,黛玉此时心情正好,听湘云把“二哥哥”叫得像“爱哥哥”一样,就笑话她说:
“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
这固然是湘云的发音问题,但却也正好可以看出黛玉的小心思,她对宝玉与周边女孩的可能的“爱”总是特别敏感的。
湘云却也偏不饶人,说黛玉“专挑人的不好”,“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说她指出一个人来,如果黛玉敢挑她的不好,那就服。
黛玉哪里肯服软,一问,原来湘云是说宝钗。湘云说“我算不如你,她怎么不及你呢”,这句话应该侧重个人各方面的素质了,但听在黛玉耳里,却正是触犯了她的心病啊!所以一听就又“冷笑”说:
“我当是谁,原来是她!我那里敢挑她呢。”
其实她心里还真是想挑她呢!还好宝玉在侧,一看这样下去又非大费周章不可,赶紧拿话岔开了。
不过湘云还是不肯就此放过,毕竟哪个女孩喜欢被人笑话呢?况且也似从黛玉的表现里看出一种无名的酸意,就偏偏拿这个撩拨她:
“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
这下林黛玉成了被笑话的对象,于是黛玉追着湘云要打,宝玉又把黛玉拦住了,要她饶湘云这一遭,黛玉说“我若饶过云儿,再不活着”,湘云也向黛玉讨饶,宝钗这时又来凑趣,倒看得准,说“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都丢开手罢”,她知道其中关窍是宝玉啊!
不过,宝钗这一说,却又让黛玉觉得他们三个(至少是宝钗和湘云两个)都是“一气”的,都来戏弄她,偏不依不饶。
此时为难的只是宝玉,你看他说的话:“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她,她焉敢说你?”到底跟谁亲?偏向谁?
隔岸观火的我们,自然是明白的:宝玉是在哄自己的女朋友放过自己的姐妹。只是听在黛玉耳里,固然理性上明白,恐怕感情上却仍难免作酸。
所以这场带着青春和恋爱气息的玩闹,直到有人来请吃饭才罢。当然,宝黛的感情,不用说是又潜移默化进了一步。
而我们也基本能够看出,在宝玉的心目中,黛玉、宝钗和湘云各自的身份:都是亲戚姐妹,但黛玉是恋人,湘云是玩伴,宝钗是位居中间的亲友。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林黛玉吃“两头醋”,还真是自寻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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