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想不出一个如此才华横溢的女子,低到尘埃是什么样子,只是我却不禁为她悲哀。
她还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许多年后,这句话成为他们之间那段故事的注脚。可是,我始终不能理解这句话,也始终觉得那些拿这句话来注解那段感情的人,也未必读懂了。
因为懂得,可是她到底懂得了什么呢?
彼时,她大概还认为“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诗经》里最浪漫的诗句,而非她后来所说,那是《诗经》里最悲哀的诗句。
彼时,她心中大概还有更深的期盼吧,而他许她的只不过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彼时,她只不过是一个涉世不深的青春少女,不谙世事,智慧的眼眸依然掩饰不了年少的单纯,而他早已善于游弋于花丛,左右逢源了。
这样,她真正懂得的是什么呢?
所以慈悲,她倒是真的慈悲了。可那慈悲大概不是缘于“懂得”,而是因为“爱了”。
所以,高傲如斯的张爱玲就这样低入了尘埃,竟还能开出花来。
所以,聪慧如斯的张爱玲就这样傻傻地等待,等待他的一心一意也罢,等待他许她的“岁月静好”也罢。
可是,爱了就爱了。
女人也许是世俗的动物,可是在爱情里她们无法世俗,只要她们认定了那是她的爱情。
反正是爱了,就不顾是否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未来了,就不管他是否已有妻室,就不在乎他已是个汉奸了……她就这样爱着,爱得如此卑微,爱得这般艰辛,爱得这样没了立场,也爱得那么撕心裂肺。似乎爱了,一切都值得了。
她是如此的坚决,竟然有这般勇气,不管世俗的眼光,也不在意爱情的完满。可是,她总该是有期盼的吧。而这期盼竟也是那么飘渺。
他许她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承诺最终被战争淹没,只剩下残痕。炮火让他的人离开了她,可却是本性让他的心离开了她。
在诀别信中张爱玲写道:“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长时间考虑的。彼惟时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撕心裂肺的痛,可是又能如何?是的,她可以为他卑微,为他低入尘埃,可是,高傲如斯,她怎能忍受他的一再背弃?
离了他,她对他说:“我将只是萎谢了。”然而,萎谢的不仅仅是爱情,还有她的旷世才情(此后张爱玲的创作也进入了低谷)。爱得刻骨铭心了,她即便低入尘埃,也是鲜艳的,然而没了爱情,即便再高傲,她终究是萎谢,不可能高高炫耀于枝头。
在她的小说里,男女之爱都是满目疮痍的。男人皆是怯懦的、委琐的,女人都是世俗的、凄凉的。那些小说里的男女,最终在她笔下落得了悲剧的结局。可是,独有《倾城之恋》有了一个还算完满的结尾。
许多人认为,《倾城之恋》的结局是张爱玲对其爱情的一种愿望。这种评论是极有道理的。小说比散文更容易真实地反映作者的情感,这点张爱玲曾经认同过。
一场战争,一个城市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与范柳原的爱情。也是一场战争,一个城市的陷落,结束了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爱情。这个唯一完满的结局原是张爱玲对于爱情最深的渴盼:“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小说里,白流苏亦是世俗,和她所有其他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一样。白流苏与范柳原的结合,亦有着诸多利益的纠结和考量。而在现实里,张爱玲却是完全陷落于爱情了。所以,她的愿望太过奢侈。
她离了他,是决然的,亦是无可奈何,她注定不是世俗女子,所以,她勇敢的爱了,甘于低入尘埃,而不顾俗世的流言蜚语,所以,她也决然离开,尽管痛彻心扉,却不能抱残守缺。爱或者不爱,都那么决绝,不是因为果断,而是因为不世俗。
可是,在日常生活中,张爱玲只是个世俗的人。那力透纸背的文字里,我们可以读到她受俗世的浸染是如此之深。在张爱玲所有的小说中,女人都是世俗,在生活上,也在爱情里。
也许真正懂得了,她又不想说了,她不那么慈悲了,她的慈悲已经给了那个“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空洞许诺。
也许,她最终也没有懂吧,可是她又用她的传奇告诉了我们,她又慈悲了一次,只是这并不是她希望的吧。
“女人在爱情里无法世俗。”是的,这个道理,张爱玲在小说里没有说,可是,在她的故事里,她给我们作了完整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