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网易《知道》工作室
作者|庞礴
今年大年初五,上海市提篮桥派出所接到青年朱晓东的电话。
他是来自首的。2016年10月18日,他扼死自己的妻子——杨俪萍,将尸体藏在冰柜。冰柜旁边摆满了他饲养的冷血动物。105天之后,他丈人生日,一个又一个电话催促他带杨俪萍去参加生日宴,实在遮掩不住,母亲陪着他到派出所自首。
再3个月,杨家人要为女儿开追悼会。冰柜里零下30多的温度破坏了皮肤组织,让这具遗体通身黑紫、难以入目,再高的价钱也无法让入殓师为她还原本来的样貌。殡仪馆不愿意为他们举办追悼会,认为遗容会让来客留下心理阴影。最终,他们用白毛巾遮面、以白玫瑰蔽体,并在棺木前竖起巨大的相片,那是她大学时代拍的,还留着卷发和刘海。
从警方那里,杨俪萍的父母得到答案:夫妻俩起争执,争执中朱晓东掐住妻子的脖子。但他们回想朱晓东和杨俪萍的婚姻,怎么都不懂这对新婚半年、人前相当恩爱的夫妻如何变成凶手和受害者。
“你再不来就是不孝了”
2017年2月1日,大年初五,炮竹声已经稀稀拉拉,杨家十六七口人聚在一起。这天是杨敢连的60岁生日,打一下午麻将之后,他们去到酒店,在包间坐下来,等待上菜。
杨敢连的独生女儿——杨俪萍,整整一天都联系不到。她表哥一直打电话、发信息催促,她通通没有回复。杨母有些生气,发信息过去,“你再不来就是不孝了。”去年5月,她结婚之后从家里搬出去,10月中旬开始就没回过娘家。从信息里,家人陆陆续续知道她在无锡、香港出游。她说自己的手机听筒坏了,一直与家人用微信交流,但从未如这两天一般失联过。
下午四点多,住在对街的表姐打算过去看看。她穿过马路,推动栏杆生锈的铁门走进商业一村。朱晓东家就在其中,小区建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楼高五、六层,电线杂乱地露在外墙。居民们往往上了年纪,开着窗子透气时,京剧的腔调就咿咿呀呀地飘出来。三栋二十层的大厦在距离小区几步之遥的地方盖起来,长长的影子投射下来。
朱晓东从小和母亲住30多平方米的房子。29岁时,母亲搬出去,妻子搬进来。
表姐从刷着红漆的木楼梯一路上到四楼,脚下咯吱作响。敲门5分钟,没人回应,狗倒一直在吠。家里没人。她下楼,在二层,两个上楼的民警和她擦肩而过。
她走出小区,杨俪萍的表哥打电话过来,问她有没有看到杨俪萍的车,她回答没有注意。如果她曾留意的话,就会发现这辆白色的汽车已经积满尘土。后来杨俪萍的父亲雇了吊车,把车送到修理厂去,电池已经因为闲置太久而废掉,女儿放在车子里的驾驶证和行驶证也不知何时不翼而飞。
6点钟,天色黑下来,菜陆陆续续上桌,表哥打通朱晓东母亲的电话,对方只有一句话:杨俪萍出了点事情,你们来一下广中路派出所。表哥叫来杨父:这顿饭不能吃了,杨俪萍出事了。
赶到派出所,杨家人还侥幸问警察,杨俪萍是否还有救。“已经去世三个月了。”这是他们得到的答案。
去年10月18日,朱晓东在家中将妻子扼死。他将妻子的尸体卷曲起来,包上一张红色床单,放在阳台一个冰柜中。尸体上是一层玻璃板,上头散着一些冻食,却遮不住下面那块红布。
命运的交叉点
她特别乖。不管是父母、亲戚还是同学,都会在介绍杨俪萍时说上这么一句。
1994年,一年级的杨俪萍拿回9分的考卷,特别高兴:她还有分数,有的小孩连分数都没有。“当时我们都笑死了,”她母亲说。等下次测试,成绩单写着优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她转校,成了那间新小学的第一个大队长,三道杠。
她有个坏习惯——写作业时看电视,还吃着饭。习惯从小学延续到大学,从没影响过学习,父母也没管。别的孩子去网吧打游戏,她跟着去了一阵,父亲知道后就去买台电脑——那时候台式机要8000多块,她在家打游戏,也是点到为止。
她的房间里,柜子、床头、书桌和窗帘都是粉白搭配,是搬新家的时候自己选的。桌子上一块玻璃,压着母亲和小狗的照片。
家里三只猫,总在她脚边绕。有一次家里买大头虾招待客人,杨俪萍蹲在厨房,虾头虾皮剥开,虾肉一只一只地喂给猫。后来一只小猫病死,她打车从浦西穿过半个城市到浦东的宠物火化场,装着小猫骨灰的小白罐子至今摆在她的书柜上。
杨俪萍不爱说话,总在家待着,遛狗的时候邻居才知道这是杨家的女儿。
小区里的居民从不对一墙之隔的邻居表示好奇。朱晓东长大的小区亦然,人们只记得有一个“头发梳得老好”的男孩,偶尔见到熟悉的长辈,打个招呼。
他从小父母离异,成绩不好,后来考到南湖职校——家附近的一所中专。2006年毕业后到在五角场东方商厦里做销售员。他工作不迟到也不早退,待人不热情也不冷漠,话很少,从来不和同事出去玩,在同事徐林的眼中,他除了“马相好”以外,是个难让人记住的角色。11年之后,当徐林读到杀妻藏尸的新闻时,根本无法想起印象中的前同事。
销售员在一起闲聊,说到游乐社交时朱晓东的话就会多一些。几个人里只有朱晓东去过酒吧,他会提及不同的地方,推荐了其中一家“BomBom”,“很火,年轻女孩多,还能100元无限畅饮。”
尽管天天夜场出没,可当时月工资1500元的朱晓东从未给徐林手头拮据的印象。还会时不时地谈及自己在其中认识的女孩,“他自己也说,在一起就是玩一玩,上海话讲是撩菜,对女生的向往就是一夜情,这个睡到就换下一个,也不会谈恋爱。”
后来徐林知道,有些人在夜场是不用花钱的,光凭着马相好就能如鱼得水。
朱晓东在五角场工作的时候,杨俪萍以470多分的成绩考到上海师范大学,毕业后在晋元中学附属学校做小学教师。
这是上海本地一所重点小学,招聘要求很高。直到她通过面试、校长前来家访时,杨父才知道女儿找到一份好工作。但他并不惊讶,毕竟她从小就心中有数。
她继续以往的优秀,参加教学比赛、屡屡获奖;偶尔和老同学出去聚会,仍然是个不声不响的倾听者。她交过男朋友,是以前的同学,因为对方不肯戒烟分手。喜欢一个日本明星,Miyavi,弹吉他、作曲、文身,表姐说这个明星有些“小痞”,这种气质吸引杨俪萍。
在更衣室,徐林认出朱晓东胸口的文身,才知道他是论坛红人——在“上海宁”网站的“嗲囡囡”版块,本地的年轻人将照片发出来,拉人投票,朱晓东名列前茅。
论坛上多得是交友信息,人际关系常蔓延到线下,这或许也是朱晓东懒于跟同事交往的原因。徐林喜欢论坛里排名前十的一个女孩,向朱晓东打听,朱当然认识,“他说你见了本人就不喜欢了,她很胖的。”
10年过去,当年的销售员大多转行,徐林进入办公室做白领,朱晓东依然在各个商场之间辗转,做销售员或者陈列员。到2012年,他的手臂又添一条刺青,是他和新女友的名字。
他不吝于向美丽的女性朋友透露自己的过去,哪怕是几面之缘的女生都知道他从小性格孤僻,父亲在离婚之后又有新的家庭,母亲则忙于照顾离世姐妹的女儿,对他疏于管教。
2012年,杨俪萍在朋友聚会上见到朱晓东,两人联系不多时,朱就彻底消失。一年后他重新出现在杨俪萍面前,这么解释自己的经历:他对她一见钟情,然而当时脑中生了肿瘤,治疗无望,于是独身到西藏,住在雪山脚下,喝雪水,吃野兔,等过了一年,脑袋不疼了,复查发现已经病愈,才鼓起勇气来追求她。
“她觉得这个人新奇,和生活中的人都不一样,”她的同学说。然而,朱晓东在旅游论坛上留下咨询信息,说自己是情侣出游。杨俪萍去世后,网友挖出他当年的行踪:花10万块带女友在西藏旅游,中途不知什么原因,还曾打算双双自杀。
“都三十岁了,还幻想这些吗?”
2015年过年期间,杨俪萍带朱晓东回家见父母。他话不多,也从不谈及自己的事情,杨父问他的职业,“玛莎百货的陈列员,”杨俪萍抢在一边帮他回答。
他的职业乏善可陈,从不在他人面前谈及过往的经历,但若有机会也乐于向她的朋友们显摆自己的能力:欧洲杯期间,杨俪萍的朋友到她家拜访,朱晓东曾展示过一张纸,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了球队的名字,那时候他在赌球,并小有收获。
2015年2月,杨俪萍发了一条微博:
“前几天微信删了,找我就短信或者电话,也不知微博活着的人有多少,女性随时OK,男性有被删除的危险,在未来的48小时,微博也要战败了,开始陆续删人,这不是演戏,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朱晓东频繁出现在杨俪萍的生活圈子中,她的每一次同学聚会他都参加,哪怕是几个女生小聚也到场,坐在一边不插话,只玩手机。
没人知道,杨俪萍是否反感自己的生活被彻底入侵——以她的性格,也并不习惯于向朋友诉苦。2015年年底,她转发并评论一条微博,不过那条的原文已经删除:“拜托,都奔三的人了,还在幻想这些吗?我选择逃。”
可生活里,她做了另一种选择,在发这条微博10天之后,和朱晓东领结婚证。朱晓东向杨家人承诺“我肯定对她很好的,不会欺负她的;除了我,谁都不能欺负她,她爸妈都不行”。后来但凡杨俪萍回家,都是两人相伴。有一次杨家父母想去学校接她一起和其他家人聚聚,朱晓东知道了,马上从家里打车到学校,他从站在教学楼前的父母面前走过,一直到教室门口才停下来,等着杨俪萍。
他们眼中,朱并不殷勤,却还算老实。有一次,朱晓东在过马路时不留神和一辆电瓶车撞在一起,“他就在一边,什么话也不说,还是我们和他母亲处理的。最后为息事宁人,还给了人家两百块钱。”当时在场的杨家父母说。
杨家父母如同接纳女儿过去每一个选择一样接纳朱晓东——尽管对方家庭背景并不如意。“他们两个人,回来都是拉着手的,”杨母说,两人一进门就钻到杨俪萍的小房间中说话。
2016年5月28日,俩人办婚宴,为给朱家省钱,杨俪萍主动免掉一切必要、不必要的礼仪,没有婚纱照、也没有婚纱,没有迎送亲和婚礼仪式。婚宴只有6桌,席坐着双方的近亲,新娘穿着白色的蕾丝短袖,搭着一条破洞的牛仔裤。
婚宴后,她和朱请几个好友吃饭,几杯之后朱晓东喝多了,几个人便搀扶他离开。在电梯中,醉醺醺的朱晓东对着一对陌生的情侣破口大骂,“什么难听的话都出口了。”杨和几个好友连连道歉。下电梯,朱又一次开腔,对着妻子的朋友大爆粗口。
夜场的朋友没见过朱晓东醉酒、耍疯的情景,但在另一些场合,酒精确乎能让这个平日少言寡语的人说出心事。在一次全家吃饭的场合,朱家和杨家的父母都在场,朱晓东喝几杯之后失声痛哭,大声责怪父亲,说他不理解为何爷爷过世之后自己没有分到遗产。他的父亲只好说会在合适的时候把遗产交给他。
朱晓东和母亲合住在30多平米的房子里,后来母亲搬出去,但仍时不时地回来替他打扫、照顾动物。每个月5000多的工资对讲究生活品质的朱晓东来说无疑不够,他不喝自来水,只喝瓶装水,不要平价的衣服,要穿名牌,要赌球,还要逛夜店。2015年左右又新添了饲养冷血动物的爱好,动物的玻璃箱摆放在架子上,占了一整面墙,其中包括蛇、蜥蜴、蜘蛛和雨蛙等。
在某条信息中,他向妻子撒娇,“囡囡wanna拥有一条眼镜蛇儿”,平时则买小白鼠来喂给玉米蛇,还在贴吧上与人讨论怎样教新买来的蛇绞杀小鼠。他最后说“还是冰鲜的好,方便”。
这个家里,属于杨俪萍的宠物是一只仓鼠,对爬行动物们则敬而远之,特别是蛇。
她除教学工作以外,还会带补习班,收入是朱的两倍多。没人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变成对方的提款机,但表姐确实注意到她更爱穿运动衣,开销更节俭。
2016年暑假,她挑了一个朱要上班的日子,到朋友家里玩。朋友知道她手头紧,跟老公打了招呼,为她留出两万块,然后直接问她需不需要钱。但杨的口气却轻松,“她说朱晓东的账她不管了,他自己去跟那些所谓的兄弟朋友搞定,她不管了。”
两人之间的争执已经难以还原,然而家人从杨俪萍的遗物找到一张纸条,是朱晓东潦草的字迹:“保证只有你一个,保证再也不和别人发消息,不会和别人联系,手机每天都可以给你看,休息手机随你处置,手机记录随时可以去拉,每月一号;如果有,烧炭,在家里,一起死。”
9月,这对夫妇来到一家文身店,朱晓东要求在手臂文上美杜莎,以遮盖之前的刺青——前女友的名字和他们的相识日期。文美杜莎需要分成几次,最终没有完成。文身师和朱晓东的对话停留在10月初。
杀妻后
这半年里,杨父陆续收到不少催账的信件和电话。女儿过世后,朱晓东用妻子的信用卡花掉将近20万。警方查明他用杨俪萍的身份证与其他女性多次出入酒店。
2016年,玛莎百货宣布退出中国,逐步裁员,朱晓东是其中之一。在夏天,朱告诉妻子自己在香港找到两万块一个月的工作,要她辞职陪自己到香港发展。
她在9月递交辞呈,朱晓东全程陪着,通知校长自己的太太要离开。她全程几乎无话,等离开学校的时候,同门卫打招呼,朱在一旁催促,“好了没有?”
校长不放心,几天之后找她谈话。“校长问她有没有把辞职的事告诉家人,还说,我要是你父亲,我肯定不同意。”然而杨并没有说太多,而是不停地哭。没人知道她是不舍得,还是不情愿。校长最后许诺,只要她日后还想回到上海做老师,就能回到这所小学来。
10月14日,她正式离职,这是杨俪萍的母亲最后一次见到她。她和朱晓东一起回家,把学校发的运动鞋给母亲留下,就走了。“她本来说想吃牛肉火锅,我说去吃吧,她说不吃了,下次再约吧,就走了。”家里的大猫跟在脚边,一直送她到门口。
4天后,朱晓东杀死杨俪萍。20日晚上,杨俪萍高中同学给她打电话,想邀她参加同学聚会,朱晓东回复“不好意思,我家杨老师出去买东西了”。他之后用杨的手机发了一条朋友圈:手机听筒有问题,联系请用微信,这个借口一直延续了105天。
他家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台冰柜,就在摆放冷血动物的架子下。在此前的报道中,朱晓东的母亲曾问过他原因,朱回答妻子爱吃牛羊肉,所以家中要多备一些。但他母亲从未拉开过那一层玻璃板,也没好奇过红色床单下放了什么。
朱晓东楼下的邻居常常看见他在深夜下楼遛狗,夜里十一二点,小区里没有路灯,他带着狗吱吱呀呀地踩过木楼梯,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11月21日,杨俪萍偏爱的大猫病死了,她母亲给好发信息,“毛咪在今夜没有了,我们都不在家,都上班可怜。”
“我们在外地,[大哭][大哭]。”朱晓东用杨俪萍的手机回复。
天凉了,杨母买了细细的毛线,想打一件毛衣给朱晓东,她发信息给女儿,问朱晓东想穿白色还是烟灰色。
“他要烟灰色。”
杨母回复,你也有一件烟灰色的,正好两个人可以穿一样的。
12月2日,表姐回家晚,路上行人稀少,听见背后有人喊“姐姐”。她回头,朱晓东在几步之外打招呼。
“我随口问了一句,杨俪萍在哪里,他就说,在家里呢,我说你早点回去哦。”
等毛衣打好,已是圣诞节。杨家父母带着毛衣到住在朱晓东对街的阿姨家,想叫女儿和女婿出来吃晚饭。朱晓东回她,他们在无锡玩。“年轻人出去玩,是好事嘛,说明感情好,”家人没多想,就在阿姨家里等着,晚一点,杨俪萍又来消息,“她说小朱口腔溃疡了,要到医院吊盐水,”这一晚他们终究没出现。
杀妻后,朱晓东确实在无锡,他在Saga酒吧留下微信定位,照片里是一盒烟,一杯莫吉托,还有一句话,“人生若只是初见。”
12月底,表姐反复催促之后,朱晓东到阿姨楼下取毛衣,当时乡下的亲戚刚送来几十个土鸡蛋,阿姨拿20个装进袋子里一起送下去。“当时他的脸色都是苍白的,我估计是工作太忙,”阿姨后来说。她还叮嘱朱晓东和妻子回家看看,朱晓东马上回答,俩人打算庆祝领证一周年,要出去玩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