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ver let me go——Chapter6. 阿拉伯舞曲

Chapter6. 阿拉伯舞曲

(一)

艾斯兰挣开眼睛的时候,诺威毫无防备的睡颜就这样闯入了自己的视野。艾斯兰本能地往后缩了缩,却差点从本就不宽的床边摔下去。

“嘶……”拉住床单,勉强让自己的身子没有失去平衡摔下床,艾斯兰倒吸了一口冷气。无奈,只能又重新挪回原来的地方。

昨晚……艾斯兰还记得自己是和提诺一起去了贝瓦尔德的酒吧喝酒,然后……然后是自己把醉得一塌糊涂的提诺搬了回来。再后来……还记得诺威说自己喝得太多了,所以让自己住在了这儿。只是当时艾斯兰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并不知道自己诺威搬到了他的床上,更是睡得死死的,对后来的事情一无所知。

艾斯兰偷偷地往依然侧着睡的诺威身边靠了靠。

轻轻阖着的眼睑,抿着的双唇,本来被十字发卡拢在耳边的碎发,散在额前,又因为侧着身子,斜斜地垂着,露出一侧好看的眉毛。眼底依然有些青黑留下的痕迹,或许是因为这几天在赶着剧本,都没有好好休息吧。艾斯兰凑近的声音显然有点惊扰到诺威,诺威轻轻擤了擤鼻子,皱了皱眉。

艾斯兰小心翼翼地从床上抬起自己的右手,想抚平诺威皱着的眉。手却在将要触碰到诺威的时候,停在了半空中。艾斯兰就这样停着,直到觉得举着的右臂有些发酸,才放弃一般把手轻轻放下。最后,不知是什么给了艾斯兰一点勇气,艾斯兰伸手轻轻展开诺威半蜷着的右手,反着轻轻扣住诺威的手。诺威的手掌心,还有手掌靠上方的地方,有薄薄的茧,应该是握笔的时候抵着的,久而久之磨成的。艾斯兰轻轻蹭了蹭诺威的手心,有些痒痒的。

感觉诺威没有皱着眉了,却是换了一种微微的笑。那样的笑容,有点像那天中午在钢琴边艾斯兰看到过的,又有些不像。

那天……艾斯兰怔了怔,想起诺威在本子上写着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了起来。

原来即使是一句无心的话语,你都会想起他。艾斯兰觉得有些难过,自己是不是,永远不可能在这个如同天使般缥缈难以捉摸却美好的人心中占有一个即使再小的位置。

诺威的笑容,真的很容易让人看入迷啊。艾斯兰这么想着,屏着呼吸,看诺威嘴角的弧度,生怕自己因为紧张而过重的呼吸声扰乱这一份平静。

从开着的窗子渐渐涌入的,早晨清澈的空气,在两人的呼吸声中凝固。

或许是因为酒精残余的效应,又或许是因为一直看着诺威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艾斯兰在阖上双眼后没多久就又昏睡了过去,也就错过了诺威醒来的那一刻,错过了诺威醒来以后发现自己的手和艾斯兰的手交织在一起的那一刻,同时也错过了诺威眼里稍纵即逝的,少有的,像是可以融冰为水的温柔。

艾斯兰再次恍惚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接近中午的点了,胃部不争气的痉挛告诉艾斯兰,它需要食物的安抚。起身,发现身边早已是空着的了。

居然在别人家里,还是在别人的床上赖了那么久……虽然能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过一晚,也是很开心的,不过有些敏感的艾斯兰觉得,诺威的心里依旧是他的旧情人,自己就这样闯入他的生活,并不是很合适。虽然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却不能传达。

艾斯兰不知道,诺威的心里可不可以有自己。

艾斯兰不想去想这个问题,也不是很敢想。因为自己和诺威并不熟,相识都似乎是不久前的事。或许诺威真的只是觉得自己是个很有潜力的演员,所以才对自己特别关照吧。觉得有些慌,闷闷的,想要离开这个房间。

事实上艾斯兰也是这样做的。

低头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让它看起来不那么皱,随即轻手轻脚地走出诺威的卧室。艾斯兰想要偷偷地离开,却刚好碰上洗漱好的提诺。啊,是自己大意了,忘记了还有提诺的存在……艾斯兰一脸的不知所措。好在是提诺昨晚喝得比艾斯兰还要多,虽然已经用冷水洗过脸,还有些乱糟糟的头发显示着它的主人并没有完全清醒。

“早啊,艾斯君……”提诺嘟囔着,趿拉着步子往厨房走去,却被在厨房里的诺威惊吓到了,酒后的头疼大概也随着一些事情渐渐明了而暂且缓了缓,“诺君!”显然提诺并没有意识到诺威居然能和厨房安然相处还没有吵醒自己。诺威和厨房的不和程度,可能比柯克兰先生好一些,不过那是和柯克兰先生比啊……诺威做的东西都还是能吃的——至少诺威自己能吃得下去,至于提诺,觉得,你们这儿的人都这么重口味么?只是提诺没有好意思说出来,并且作为一个芬兰人,提诺还是能忍耐北/欧任意一个国度神奇的味觉系统的。换作是罗德里赫吃了诺威做的东西,或许就要嚷出来了。所以提诺还是尽可能地避免诺威进厨房。

听到提诺有些受到惊吓的声音,艾斯兰想着,既然被提诺发现了那也没法就这么离开了,便跟着提诺到厨房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只看到认真地守在锅边的诺威。

“诺君,你在做什么?”艾斯兰的疑问同时也是提诺的惊吓被定了定神以后的提诺问了出来。

“醒酒汤。”言简意赅,提诺似乎能读出诺威充满怨念的潜台词——谁让你们昨天大半夜的喝得烂醉跑回来还是我把你们搬到床上安置好今天早上居然起得比我还要迟害得平常的早饭都没有现在我都要饿着肚子给你们煮醒酒汤了你们还不快点感恩戴德的喝一碗……

诺威打开盖子,用勺子搅了搅锅里的液体,觉得差不多了,便盛了一碗,递给两人,“试一试?”

提诺是一脸的不情愿,大概宁可就这样头疼下去也不想喝诺威煮的东西,艾斯兰则是另外一种状态,完全在看诺威煮东西的样子,微微眯着眼睛。认真的诺威也很好看。

“艾斯?”艾斯兰有些恍惚失神的状态被这个在艾斯兰听起来十分温柔的诺威的这样一声“艾斯”中止了。诺威把白瓷碗往艾斯兰的跟前送了送。艾斯兰似乎又看到了诺威实际上可能并不存在的笑容。于是艾斯兰接过诺威递来的碗,慢慢地把里面的汤药喝完。

“快点喝吧,不然凉了。”快接近冬天的日子,再热的东西也总是冷得很快。看到艾斯兰面无表情地喝着那一碗诺威煮的汤,喝完后又似乎面色微微泛红,带着一丝愉悦,提诺想,难道诺威这次烧的东西没有这么重口……?接过诺威手中的碗,提诺放在唇边小小地抿了一下,瞬间后悔了这样默许喝诺威煮的东西。

事实证明,艾斯兰的味觉系统和诺威的一样奇葩。

提诺只能皱着眉喝完那碗醒酒汤。

(二)

艾斯兰是在诺威家里商量完关于剧本的事情后再离开的。

两人谈天的架势,虽然不及以往有丁马克时那样的嘈杂,却也是热烈的了,提诺想,他有多久没见过诺威和另一个人谈论剧本谈论地如此开心了。

虽然提诺依然挽留艾斯兰,说多留几天,多多讨论也是可以的,不过还是被艾斯兰回绝了。艾斯兰知道,这可能只是出自提诺无心的好意和客套,自己并没有长期在别人家里叨扰的理由。

于是,艾斯兰就这样回了自己的家。

某一天下午,艾斯兰又在剧院门口偶然碰到了诺威。诺威表示,他只是被提诺差遣出门买些东西的。诺威想,在家里呆着又没有什么关系,他就是喜欢这样懒着,不过提诺说,剧作已经写完了,现在又还没有开始排练,趁着还有空,多出去活动一下吧。不过想着后面的日子,去剧院指导演员应该会很累,所以便没有去剧院,而是选择了出门帮提诺买东西。所以,遇到艾斯兰,纯粹是个意外。

诺威顺便问了问,剧本背得怎么样了。

艾斯兰说,基本都记住了。

两人没有再多说什么,互相道了再会,便分开了。

后来的一阵子,艾斯兰和诺威的见面,便就这样断了。

再后来的那几天,剧院就正式开始了彩排和一次次的预演。几乎每一场,诺威都会到,并且还会指点演员们如何表现出原著中的主题。诺威这一举动着实让希索尔先生吃了一惊,显然希索尔先生并没有想到诺威居然还会对一部诗剧这样上心。戴先生在剧院久了,看过诺威和更多别的编剧合作。去年大约这个时候还要早一些的时候,诺威便突然没有再来过剧院了,更是没有再看着演员们一点点从生疏到纯熟地排练一出完整的戏剧。戴先生本以为,这是因为换了希索尔先生这个特别优秀靠谱的编剧的缘故。现在,诺威却握着台本,对着台上的舞蹈演员比划着,戴先生虽然有些惊讶,却也并非像希索尔先生那样觉得诺威来现场指点是件稀罕事,因此戴先生脸上更多的是一副“本该如此”的淡然和欣慰。

虽然艾斯兰和诺威的关系很好,却少不了诺威坚定严格的要求,更何况他饰演的是主角。

不过,诺威还是很小心地,让自己和艾斯兰说话的语气柔和一些,不要显得太过苛刻。

正式的演出,在十一月底至十二月初,大约正是圣诞橱窗开始准备的忙碌时节。

时间不多,提诺也就着尼尔森先生和罗德里赫的建议有条不紊地写完了配乐,进入了最终的确认和稍加润色的阶段。

艾斯兰在记着曲调和剧本的时候,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闷闷的,和讨论剧情的时候不一样,此刻艾斯兰正在渐渐融入这个角色,便能体会到这个角色的性格、情感,还有背后那个执笔的作者所想要同他人诉说的故事。

都说一位好的演员,是最能和作者心灵相通的。主演,更是整出戏剧的灵魂。

作为演员并且是主演的艾斯兰,很切身地感觉到了,在剧中的,诺威字里行间的情感。

这样的情感,在首演的那天,尤为强烈。且不说平时彩排的时候并不需要特别卯足了劲上,没有现场观众的紧张压迫,艾斯兰很难对剧情真正地产生共鸣。但是,在真正的舞台上,不一样。绷紧了精神,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一定要让首演,成功落下帷幕,艾斯兰这样想着、专心于演绎的时候,有些复杂的情感,便也掺杂在原本悟到的情感里感觉到了。

有的时候,过分的紧张会对演出造成反效果,然而艾斯兰并不会因此受到太大的影响——艾斯兰在帷幕升起前轻轻地笑了,甚至让站在他边上的一位女舞者看得有些晃神。

少年清澈的声音,将观众们渐渐引入这个梦一般的故事里。

象征和隐喻,扑朔迷离的梦幻境界和形象,一个病态地沉溺于幻想、最终觉醒回到他应该归依的地方的主人公,一个权迷心窍和自大狂妄的牺牲品,一个社会中许多尖锐问题的剪影,全部都在这部诗剧里。艾斯兰倒是有些讶于诺威这般的讽刺和直白,就这样把挪/威上层社会的极端利己主义和政/治问题这样光明正大地曝露在了这部诗剧里。

在外周游回来,已经不再拥有青春的主人公,和他离家时一般一贫如洗。年轻时的轻狂和鲁莽,在遇到年轻时的,守候他多年的情人。主人公筋疲力尽地把脑袋靠在她的膝上,缓缓合上双眼。

这部新的剧作,自然是获得了好评。比起剧情或者演员们的表现,公众更多地把它当做一个社会的模型,很深,却容易让人读懂。喜爱八卦的记者们,自然是更喜欢问诺威,为何写了这样多的悲剧以后,突然写起了一部喜剧。

对此,诺威只是浅浅一笑。

艾斯兰作为这部剧的主演,首演当晚也是被报社围堵了。

不过艾斯兰却以身体不适暂且推掉了大部分的采访。戴先生也就由着艾斯兰这样任性,带上编剧希索尔先生也足够应付那群有些热情过度的专栏作者、批评家和记者们。

为何诺威会塑造这样的一个,很让人唾弃,到最终却让人恨不起来的角色,还是交给自己演呢,过了一阵子,两人真的在一起后,艾斯兰依旧在想这件事情。想了很久,想不通,便去问诺威。

诺威很直接地说,想让你懂我。

艾斯兰表面上开玩笑嗔视着诺威说,原来你早就居心不良。

至于懂什么,艾斯兰很清楚。所有的情感,除了最后一幕最后一场主人公和他的情人相会那样的精彩,其中穿插着几幕,让艾斯兰不得不在意的台词和氛围。不仅仅是因为在首演之前彩排的时候诺威就对那几幕很严苛,还有别的那些,是艾斯兰在台上感觉到的。

第二幕幕间,一位伤心少女的哀歌。

第四幕第五场,一个看上去十分安然的晨景,一曲悠然的牧歌。

第四幕第六场,一位对主人公献媚的公主。

第五幕开头,主人公归来。

那个什么都没有带的,只身离家的男人,又这般落魄地回来。在途中,他得到了,又失去了,在最后回来的时候,依然什么都没有,像个刚到世上的婴儿一般干干净净。

主人公曾经非常光鲜亮丽,在部落里,被公主眷恋着,手上有着财富。为什么,他最终选择离开这样一个美好的地方呢?

因为,在这过分炫目的舞台背后,是深渊一般的孤独。

艾斯兰想,这个看似放浪的主人公,应该并不以此为乐。他真的喜欢流落在外么?

所以,在最后,经历各种的颠沛流离,他回到那个所谓的故乡,倒在他情人的怀里。

最终定格的那一幕,全场是一片死寂般的温暖。

或许观众是愣住的,最终,有些零星的掌声渐渐地变得热烈,观众们纷纷起身,给这个年轻而又出色的演员鼓掌。

帷幕,渐渐落下。

艾斯兰不禁又想到在演出前,后台的休息室里,诺威轻轻环着他,说加油。

穿着对于北/欧冬初已经显得冷的戏服,艾斯兰觉得诺威的体温在他搭在自己背上的手心那儿慢慢传开。

这是艾斯兰第一次和诺威有这样亲近的肢体接触。虽然,这可能对诺威来说只是一个礼节性的、表示鼓励的拥抱。

艾斯兰本想和帷幕升起前那般笑的,却觉得,在演出结束后,这个笑,反而掺了点苦意。

(三)

书房里有些炫目的灯光下,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书页翻过的声音,持续着。

诺威靠近窗边,雨很大,很大,夜的黑开始渐渐吞噬着世界。雨在常青的树的叶上敲打着不变的音调,变着的旋律。

自从那出戏剧的首演结束,诺威便再也没有去过剧院,也就和艾斯兰这样断了联系。

首演那天晚上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诺威也没有见着艾斯兰。

诺威想,没什么事,不见就不见吧。

日子就这样恢复了平淡,诺威偶尔还会想起那个少年。估计在所有演出结束前,也是很累的,自己也不必去见他,多给他添事。

四周的楼房,有灯亮着,有琴声从轻薄的,泛着橙黄的暖意的纱帘后传出。是熟悉却又记不得的曲名,似乎以前听提诺弹过。在空荡的路上,和雨声争着,企图不被雨声压过。还有妻子对醉酒晚归的丈夫的呵责,点着灯和书本奋战的孩子,围在圆桌边吃饭边谈笑的人们。

楼下,理发店还亮着灯,有一位客人收起伞,将伞斜倚在玻璃移门旁,走入店中,在椅子上舒适地坐下。理发师替他围上长长的绒布,开始着手处理他的头发。

几只猫飞也似的逃窜,冲入狭窄的巷子。天太黑了,诺威辨不清颜色与大小,只隐隐地看见几只影子,还听到了近旁灌木丛中断断续续,似有似无的,却清晰可闻的鸣叫声。

雨下得愈加大了,枝间抖动,恐是还未归巢,被突然变大的雨惊到的鸟。

几个人,撑着伞,下楼来将垃圾丢入垃圾桶,沉沉的。

树叶沙沙的迎风起舞。

路灯并未完全亮,其中有一只一直忽明忽灭,一些干脆不亮了,杵在路边。路灯白色的光,和着风,更增渗人的寒。这批有些年月的路灯,诺威喜欢它的铁丝雕花外饰。

斜斜的雨,被一直停着的马车亮着的灯映照地格外清晰。

四周传来的笑语渐歇,琴声辄止,随即听到关上琴盖的声音,又看到看书的孩子屋里熄灭的灯。

最后一个理发人离去了,理发师熄了灯,锁了门,拉上落地铁帘,离开了理发店。

猫的悲鸣有些清晰可闻了,那只可能是迷了路的小猫吧,诺威这样想。过了不久,终是被它母亲带走,不再有悲鸣。

雨略小了一些,风也止了一阵子。

路灯忽的灭了,这一带一下子暗了下来,而远处,却还有路灯照耀下闪着光的水洼和积水汇成的小溪。

马车灯前的雨,如朦胧的水雾,轻轻笼罩着车子。

诺威看着楼下有个人,撑着和他的身子比有些偏大并且笨重的雨伞,站在那儿很久了。

艾斯兰实际上,想着见诺威很久了。

然而,首演过后,诺威就没有再来过剧院,所有的事情,又全权交给了希索尔先生和戴先生。

想着,却又不敢贸然见面。所以,便那样在楼下站着踟蹰不前。

这些,诺威本可以完全不知情的。只是恰好那天,诺威一直站在窗口看着楼下发呆罢了。

雨霁,楼下那人显然是呆住了,并没有注意到,所以还是撑着伞站了个把分钟,才留意到雨止,于是把伞收下来。诺威便看到了那一抹在暗夜中也显得耀眼的银发。

艾斯兰就这样愣愣地看着向他走来的诺威。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直到雨又淅淅沥沥地下着,艾斯兰把伞重又撑起。

「思念是一种美丽的孤独,也只有在思念的时候,孤独才显得如此美丽。」

雨又下得有些大了,两人却没有回屋的意思,就这样站在雨中。伞虽然对艾斯兰来说显得有些大,和诺威两个人一起撑,还是嫌小。所以,诺威稍稍向艾斯兰那儿靠了靠。

艾斯兰内心本能地想要向后撤一步躲躲,却没有这么做。

两人靠得有些近,温热的鼻息,让艾斯兰的耳根有些泛红。诺威,实在是凑得太近。艾斯兰看着那双海一般的眸子怔怔的,挪不开视线,却又没有合适的言语打破这样的僵局。

最终还是艾斯兰还是打断了沉默,“那个——演出,很成功。”

“嗯。”诺威颔首,“首演成功,还是你们的功劳。”

“不——是诺威你指导的功劳。”艾斯兰有些急急地作着无谓的辩解一般的言语,语无伦次,差点都要不知道自己下意识地说了什么。

诺威就这样半低着头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对话就这样中止,艾斯兰也没法找什么话题和诺威说了。

雨哗哗地落在地上,水洼里泛起一个个小小的泡泡。怕诺威在雨伞的边缘被淋到,艾斯兰想了想,觉得虽然这有些欠考虑,还是轻轻揽过诺威,示意诺威稍微往里面站一点。

搭着诺威的背后,艾斯兰没有勉强诺威靠近,担心诺威是抗拒的。反而是诺威,有些自觉地向艾斯兰的怀里靠了靠,艾斯兰才得以紧了紧环在诺威背后的手臂。艾斯兰想,诺威背后的骨头有点硌。是不是写剧本,又是排练和首演,太过辛苦。平时看到的有些厚重的外衣,竟是架在这样一幅瘦削的身子上。

感觉诺威往自己的怀里靠的艾斯兰是惊讶的,还有些喜悦。雨音调和了一切,两人的呼吸,有些慌乱的心跳声。艾斯兰张了张嘴,本想和诺威说,他喜欢他,却又怕诺威并不在乎他,会就这样消失,便又抿上了微张的双唇。

艾斯兰也不愿就这样打破这样的安宁,即使这样的安宁只是艾斯兰的幻梦。

两人都不爱说话,时间就这样流逝。时间久了,诺威的衣摆被雨浸湿。即便再不愿意离开诺威,艾斯兰终是不忍让诺威这样淋着雨。艾斯兰本想着说,自己是时候要回去了,稍稍往后,和诺威拉开一些距离。只是这样大的雨,还有靠着艾斯兰的诺威,似乎在阻止艾斯兰回去。

在此期间,艾斯兰那句简单的“我喜欢你”,已经在喉头哽了很久很久。艾斯兰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脑袋,看上去无精打采的,松了松环着诺威的右手。

诺威几近趴在艾斯兰的肩上,似是看出了艾斯兰犹豫不决的心思,想了想,以为艾斯兰是想回去了,便凑在艾斯兰冻得有些红的耳畔,说,“上去坐一会儿?”

艾斯兰那冻红的耳染上一层浅浅的粉,只是这一切都被夜色隐去。

“好。”

艾斯兰和诺威开始向屋子走去。一路上,为了不让诺威淋湿又方便走路,艾斯兰悄悄搂着诺威的腰,诺威也没觉得不自在,两人就这样慢慢挨到楼道,才分开。

松开手的艾斯兰跟着诺威一级一级走上台阶,觉得刚才搂着诺威的手因为虚着所以没有实感,却依然能松松地感觉到诺威的腰身的弧线——纤细,有些僵硬的不协调……

还是那个熟悉的屋子,熟悉的房间。

“提诺今天大概会留在贝瓦的酒吧了——雨这样大。”在艾斯兰问提诺之前,诺威就这样说,意思是,今晚这屋子只会有他们两个人。“你——今晚住下可好?”

语气轻轻淡淡的,像是在谈着无关的琐事,在艾斯兰看来,却觉得有些奇怪,毕竟诺威应该不会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艾斯兰抿了抿唇,想着,诺威这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话呢……艾斯兰知道,无论诺威心里在想着什么,自己还不曾拒绝过诺威的请求。一方面是在乎诺威,自然而然地会想着一口答应下来,另一方面,以艾斯兰的性格,也是不好意思直接拒绝的,最少也会在上楼呆一会儿后,再委婉地提出离开的说辞。

“嗯。”正因为如此,艾斯兰没有在第一时间就答应下来,而是停顿了适当的时间,才这样回复诺威。

觉得艾斯兰依然犹豫,诺威添了句,“有些事想和你说。”

诺威转身打开衣柜给艾斯兰翻衣服,两人体格相差不大,诺威的衣服艾斯兰穿着挺合身。艾斯兰在浴室里呆了比平时洗澡还要久的时间。抬头,眯着眼睛看花洒的水雾,任由水顺着身子流下脚踝。不知为何,艾斯兰觉得诺威想要和他讲的事情,有些沉重,或许是因为今晚的气氛让艾斯兰觉得有些奇怪。

诺威背对着艾斯兰,轻轻拉上本来半掩的纱帘。暖黄的灯光下,诺威的背影也显得有些暖暖的。艾斯兰移不开自己的目光,心里却在想,这个人的目光,现在是不可能为自己停留的。

「That's the worst part. Liking someone so much and knowing he'll never feel the same way.

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是:你深深恋上一个人,但心里清楚得很,他不可能给你同样的回

应。」

诺威转过身来,艾斯兰收了收他的眼神,垂下眼睑,一遍遍地打量着木地板。在诺威看来,他就像是要用视线穿透这地板一般。

这样发着呆的艾斯兰,也忽略了诺威轻轻的叹息。

过了一阵子,艾斯兰突然眼前一黑——诺威把灯关了。艾斯兰闭上了眼睛,等了等,再重新睁开,才能在黑暗中,就着窗外零星的灯光,模模糊糊地看到诺威的影子。

雨似乎小了些,却依然拍打着窗棂,乱乱的,啪啦啪啦的声音,就像是艾斯兰在熄灯瞬间有些乱的内心。

诺威用再平常不过的,轻轻的声音,和艾斯兰说了一个故事。

说他和丁马克的故事。

平平淡淡,诉说的全过程中艾斯兰都觉得诺威的声调平淡地可怕,没有起伏地讲着一个曲折的故事。悠远的声音,像是本不应存在在这个世界一般,从艾斯兰前方传来,久久地萦绕耳畔。

诺威背对着艾斯兰,没有敢转过身去。艾斯兰也知道,诺威熄灯,便是不想让他看,也就没有勉强诺威。

讲到后来,诺威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明明应该不会在意了……就因为是和艾斯讲么?为什么自己还要讲这些?就因为艾斯看了自己的本子所以需要解释?诺威稳了稳声音,继续讲,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加坚定,心里却知道,这是故作坚强。

讲完后,诺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还没等诺威转过身来,便撞上已经来到他身后的艾斯兰身上,后者则是就这样从背后抱住诺威。艾斯兰没有请求诺威说他的过去,但是艾斯兰知道,诺威得下多大的决心,才能和他这样装作波澜不惊地讲这些事情。艾斯兰想,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和诺威讲讲自己的事情?不过艾斯兰想着,还是过些日子吧,今晚的情绪不大合适,说着说着,自己可能会落泪吧。

窗外的雨又如同倾盆,在诺威和艾斯兰听来,洗刷着玻璃的雨,像是那海浪的声音。那个有海的国度,那个在海上消逝的生命。

诺威心里,依然是丁马克满满的影子吧。艾斯兰觉得自己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感觉……要是,能更早一点遇到诺威,比丁马克还要早,会不会是一个不同的故事,不同的结局。

背后是艾斯兰的温度,颈边是艾斯兰柔软的碎发。艾斯兰像是个孩子一般耷拉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诺威。

诺威伸手搭上艾斯兰的手臂,沉默着,又不知过了多久,才闷闷地冒出这句话——“艾斯,你说我是不是不配得到幸福……”

“不……”艾斯兰瞬间驳回了诺威的说辞,想说些什么,却又一下子想不出来说什么。所有安慰的言语此时显得那样多余,所以艾斯兰只是紧了紧手臂,却又像是怕勒坏了最重要的宝物一般松了松,内心有些痛苦地想着,诺威,不要这么说。“诺威,我——”艾斯兰的声音柔柔的,像是恳求,又像是对着心爱的人说话那样的温暖。

“嗯?”

“我爱你啊。”顿了顿,艾斯兰还是头脑一热地说了。既然早已正视了自己的心意,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觉得诺威现在难得的伤感,所以就这么说了出来。艾斯兰想说这句话很久了,也想过应该在什么时候说,诺威会作何反应。

“嗯,我知道。”诺威就这样说。艾斯兰想,诺威这样温柔的语气,里面却有着一点透明的哀伤与无奈。

这样意义不明的句子,让艾斯兰不知所措,无法回答。艾斯兰知道,诺威这个语气,不代表拒绝,却也并没有答应的意思。这样的想法让艾斯兰的心里重新出现了一丝希望,大概诺威的心里,努力一下,还是可以为他空一片小小的世界的。

只是,实在是太艰难。

“有点晚了,睡吧。”诺威轻轻掰开艾斯兰的手,窝到床上。

“好。”艾斯兰背对着诺威躺下。

“晚安。”

“……晚安。”

两人就当彼此都睡着了,无人再说话。

艾斯兰看了诺威的本子,还在最后写了句话。两人没有说,但是彼此心照不宣。

两人不欠彼此一句“我爱你”,诺威很清楚艾斯兰所想的,艾斯兰也很清楚自己的心。

两人也不知道,互相在拖着什么,迟迟不能在一起。说是缺少契机,也已经是借口了。艾斯兰的那句“我爱你”,已经是这个有些腼腆的孩子向前迈的很大的一步,若是两人愿意,无数的在舞台,在后台,在家中的见面,都能成为契机。

然而两人却也这样心甘情愿地等着,等着对方捅破那层纸。

说到底,还是两人心里有些过不去的坎。

诺威想,自己大概不应该这样束缚着艾斯兰,他是个有才华的演员,又年轻,他没有必要为自己驻足,总是有更好的在等着他。

而自己呢……侧着身背对着艾斯兰的诺威双眉微蹙,未曾舒展。

曾经提诺说自己就像是在谈恋爱的罗德里赫——自己那天去见艾斯兰的初衷,难道不是去证明一下不是这种感情么?却在听到艾斯兰的声音后,忘却了这些,似乎这些事情都显得无足轻重。

诺威在觉得这份感情不大对劲的时候,曾试着强迫自己断了那样的念想,这些事前准备,却一次次地,在见到艾斯兰后溃不成军。

事实上,诺威从未在演出前,拥抱过主演,即使是丁马克,也没有过。诺威是抵触肢体上过分的接触的,却没有掰开艾斯兰环住他的手。

依赖,无条件的信任,也会像是习惯,渐渐地生长。

诺威想,自己在害怕自己或者艾斯兰再次孤独一人。艾斯兰即便知道,也一定会说,不会离开他的。只是,丁马克当时也是这么说的……诺威当时觉得自己心是死的,像是要随着丁马克离开。他自己这么担心着,会不会哪一天,自己和艾斯兰,终是不能在一起……那样一人生命的消逝,也是那段爱情最令人刻骨铭心的地方。

相爱,却无法相守到最后。谁都不愿意有着这样一个结局,却又无力改变。

诺威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再开启这样一段未卜的爱情的勇气和精力。

第一次,便已足以让他觉得疲累。那么,第二次会怎样呢。

背对着诺威的艾斯兰,听着雨细密地敲打着窗,还有身后诺威轻轻的呼吸声,想起那个和着风铃的声音入睡的午后,自己是不是会和今天一样湿润了眼眶。

在剧院穿着暗血红的衣裙舞着的艾斯兰,见到那个一开始对他来说算是陌生人的少年。

少年的笑容,很好看,淡淡的,却是能慢慢融化封闭着艾斯兰的冰棺。

艾斯兰见着诺威的时候,便觉得诺威是那种不抓住,便会离开的人。诺威戴着光鲜亮丽的月桂冠,对别人有些淡漠却对艾斯兰格外温暖,内心却如同他诗剧的主人公一般孤寂。

偶尔诺威的眼神,艾斯兰看不懂。深邃,却又复杂。现在想起来却觉得像是……像是在和他无形地说,别让我走,请留住我。

两人眠于同一张床上,背对着彼此。

两人都清醒着,却都以为对方已经熟睡,先后轻轻叹了口气,在意识到背后的人还没有入睡后随即又屏住了呼吸。

两人都在继续着内心的独白,却没有对彼此说一个字。

一边是说好了不会再有第二次这样的爱情的诺威。另一边是曾被亲人背叛固执地觉得自己不会再爱任何人的艾斯兰。

「every little kindness you show me would shake my determination.

你对我的一点点好,都会动摇我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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