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巨蟹,家是我最在意的地方,所以我把它背在身上。
从小到大,我都是别人羡慕的对象。爸爸是师范大学的副校长,妈妈是师大的教授,我的家就住在师大校园里。从我懂事起,生命中所有的可能都与我无关。妈妈会告诉我在什么时间该做什么。自从考上师大,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走在校园里,猛的听见妈妈从不知道哪幢的楼里喊我的名字。
大一的时候,我刻意隐瞒身份,坚持住校。虽然宿舍和家只有步行5分钟的距离,可我还是尝到了自由的滋味,更重要的是我得到了全天候近距离观察和筛选好友的机会。从小到大,妈妈总是替我选择朋友,而她挑选的标准只有那么几条,“期末测评,这个女孩排第几啊?”“为什么她不是班干部啊?”“她妈也是老师吗?”
现在我已经记不起那些年宿舍里时而猥琐时而腹黑的各类话题了,可舍友们那些肆无忌惮的大笑还是久久萦绕在我的心头。那些放肆的笑容一下子照亮了我心里的每一个角落,我学着她们的样子笑,学着她们横膜下沉,气运丹田,学着她们让口水和气息同时贲张,笑到面部僵硬肌肉抽筋,我仿佛在朦胧中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尽管此时她容颜依稀。
印象中舍友小丽是最可爱的,地道的北京女孩,说话嗓门巨大,酷爱美食和贴面膜,却总将减肥挂在嘴边。记得有一次,9月刚开学,她就迫不及待的率领着我们一大帮子人去吃大排档,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路边摊。我一边看着她们大快朵颐狼吐虎咽,一边回忆着妈妈嘴里苦口婆心的食品安全,就这样犹犹豫豫磨磨蹭蹭,不小心错过了宿舍关门的时间,只得和她们在马路上游荡了整整一夜。当太阳纵身越过地平线的那一刹那,我们高兴的又叫又跳,奔走相告。我竟然夜宿不归了!我竟然夜宿不归了!整个晚上,这句话不断地撞击我的耳膜,振聋发聩,犹如神谕。
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大四。同宿舍的人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考研,天天挑灯夜战。那段时间,人人都行色匆匆,连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每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早早的洗漱完毕,躺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发呆。冰冷的楼道此刻是最热闹的,昏黄的灯泡下挤着大大小小的脑袋,一会争论,一会安静。然而这一切早已与我无关——我保研了,同时也被孤立了。
我能理解他们的气愤和无奈,尽管我的成绩优秀,可还是有嗅觉灵敏的人士察觉到了我和学校高层的关系。凡是我出现的地方总充斥着关于“保研黑幕”一类的争论,人人面红耳赤慷慨激昂,像极了抗日电视剧里振臂高呼的热血青年。不知为什么,那段时间我的心情特别平静。我坚信自己班级前几名的成绩问心无愧。
我常常幻想,多年后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冲动与无知,内疚对我进行的一切道德折磨和人身攻击,然后在一个明媚温暖的午后,纷纷走到我的面前,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可惜,真相比他们的醒悟来的更早。
保研后的英语分班考试终于让我明白,那些看似无拘无束自由翱翔的日子并不单纯,在我的身后总有一双眼睛一双手片刻不离如影相随。
也许是许久没有看过英语,考试那天,我认真的填写了姓名后,发现题目并不顺手,心想只是个分班考试,所以连作文也没写完就交了卷子。三天后,系里公布了英语精英班的名单,上面赫然印着我的名字,看榜的那一刻天崩地裂。我低着头穿过熙攘的人群,眼前是一阵又一阵的眩晕。原来错的是我,我一直如他们眼中一般的丑恶,我所标榜的平等只不过是自欺欺人,我的周围充斥着各种虚假的目光,一闪一闪的,让我看不清方向。我突然想起了宿舍楼道里昏黄的灯泡下那些同样优秀的灵魂,在考研这条崎岖的道路上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她们是对的,我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我回到家,鼓足勇气要和父母理论。进门的时候,正赶上妈妈在准备晚饭。她身体的轮廓模糊的印在厨房门口的玻璃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好长,厨房里刺刺啦啦响个不停,不一会就飘出了熟悉的饭香。那一刻,我竟不知道如何开口了。妈妈,我突然发现,在你面前我最孤独。
我开始害怕上课,和谁都不敢多说话。我生怕被人一脚踩中了尾巴,神形俱灭。我突然意识到原来只有我站在舞台的中央,锃明瓦亮的白炽灯日夜照耀着我,台下的观众个个青面獠牙,表情狰狞,这其中还有我最尊敬的老师,他们心知肚明,却各怀鬼胎。
我在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下迎来了研究生院的新学期,也迎来了我的第一场风花雪月。有个学计算机的男孩子追求我,不知怎么的,被妈妈知道了,她径直跑到教秘那儿轻易的查到人家的身辰八字祖宗三代,回到家就翻开小本,一通高谈阔论。记忆里的妈妈好美,可此刻她五官扭曲,七窍生烟,挺着食指在空中气急败坏的横竖乱窜。她的小本里写满了那个男孩的材料,出身是贵州农村的,父母都是县城里的没有医保的打工人员,他本人只在高二当过一年的宣传委员,六级考了两次都没过,至今还没交过入党申请书。后面的话,我全然忘记,但我是真的恋爱了。
常去的地方是自习室和第八食堂,吃1块5的鸡蛋灌饼。我喜欢他的聪明,也喜欢他的木讷,这两者一点也不矛盾。人不见得是必须经历风雨才恍然大悟的,有人天生得到神的庇护,生长的既智慧又淳朴。 一个月后,妈妈还是找到了他,用教授的身份和他谈了话。那次谈话的内容我无从知晓,从那天起,我和他变成了两条落寞的平行线,从彼此的生命中滑落,渐行渐远。民间流传着关于这次谈话的各种版本,还一度冲到学校贴吧的前十,我是副校长女儿的身份随即也在研究生院广为流传,人尽皆知。
我清楚的知道我根本不用精心准备毕业论文,也不愁找不到工作。每天在父母睡熟后,我彻夜上网,享受着互联网上的轻松和放肆。慢慢的,我竟然敢偷偷溜出家门,跑到学校外面的大街上,去那些白天都很少到过的地方游荡。午夜的风格外的温柔。白天这座城市的噪音很重,震耳欲聋,有时我连自己的心跳都感觉不到。
毕业后,爸爸安排我在他师兄执掌的另一所大学里上班,轻松舒适。26岁那年,妈妈说我应该结婚了。于是就叫她们系主任的儿子来家里吃饭。听说那是个刚从美国回来的医学博士,我怕极了他的目光,仿佛剥皮拔肉一般犀利,似乎一眼就能望到你的神经末梢。妈妈看来十分满意,连爸爸也露出少有的笑容。
可是妈妈,我越来越发现,我在你面前最孤独。你的爱是全天下最坚硬的铠甲,也是全天下最残酷的枷锁。你像世间许多的母亲一样,手上一直握着一把叫母爱和关心的剪刀,你把我修剪的精美优雅,也把我修剪的体无完肤。你剪去了我的朋友,我的错误,我的选择,并不能让我真正的快乐,因为人生是用来体验的,我们哭过笑过,醉过痛过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可是我是一只巨蟹,家是我最在意的地方,所以我把它背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