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有一片别墅区,人们衣着光鲜华丽;城南是一片老城区,人们忙着奔波生计。
老好就住在老城区里的一栋私人盖的三层小楼里,前一任租客走了之后,老好马上就住了进来。起初这栋楼的其他住户都没有发现搬来了新的邻居,直到楼道和院子里每天都保持着干净和整洁,大家才想起来热情地欢迎这位老人。
老好大概五十多岁,或者更老一些。最开始大家并不知道怎么称呼他,见面大都是点头微笑,或者问一句“吃了没”类似的话。第一个和老好聊天,或者是听他唠叨的是同住在三楼的小学教师高建新,那天他将钥匙忘在了办公室,就去老好的屋里坐了一下。
这栋小楼每层都有两个户型,一个三十多平的,一个七十多平的。高老师一家三口住的大户型,老好住着小户型。
小户型并不太好,一条直线,进门左边是厨房,里面是厕所,中间是客厅,右边是卧室,有一个阳台。白天的时候,客厅也要开着灯。老好让高老师坐在沙发上,他去烧水沏茶。高老师忙说“不用”,却也并未起身。
将水壶搁在煤气灶上,开了火之后,老好又到客厅里坐下,话匣子一打开,就跟高老师聊了起来。
老好指着柜子上摆着的照片一一介绍,这个是他年轻时当兵的照片,这个是去世的老伴。还有这个,是他的女儿,住在城北的别墅区呢,可孝顺了。就是每天忙啊,只有周一上午才有时间跟自己聚聚,中午吃过饭就又去忙了。
客厅的光线很暗,老好一个人在家时并不开灯。高老师来了之后,老好特意开了灯。但灯泡的瓦数较低,老好指的那些人,他一个也没看清。老好说到自己的女儿时,平时浑浊失神的眼睛里,绽放着七彩的光华,自豪感溢于言表。高老师笑笑,心想:现在的年轻人,什么都敢说。
“我那个姑娘啊,从小就聪明,学习就好”,老好轻轻拍着沙发的扶手,“小时候就说要考大学,当老师,你看,高老师,是不是很乖!”
“是吗?呵呵。”高老师扶了一下眼镜。
“是啊”,老好仰头望着昏黄的灯泡,陷入了回忆,“那个时候我就说,你只管读书,上大学,爹养的起。后来,她娘走了,我就一个人起早贪黑的干。灵灵有出息啊,大学毕业,来了大城市。虽然没当上老师,但是,住着那好的房子嘞,那灯可亮呢……”
高老师显得有点局促,鼻尖上沁出了几滴汗水。老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自顾自的说着。
“蹬,蹬,蹬,”楼道里响起了一阵高跟鞋上楼的声音,是做售货员的妻子回来了。高老师如释重负,紧忙唤醒老好,“大爷,我爱人回来了,我要先回去了,大爷!大爷!”
“哎!好!哎!”老好回过神来,急忙应答,起身给高老师开门。
“谢谢你啦大爷!”出门之后,高老师转身道谢。
“客气啥呢!叫啥大爷,没那么老。叫我老好吧以后,家里人都这么叫我。”老好一脸的褶子,仿佛开了花。
“哈哈,好的。老好,你这灶上可还坐着水呢!”高老师走了一步,又退回来说了一句。
“你看我,说好了给你沏茶呢!别烧干了!哎,岁数大了!”老好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赶忙回身进了厨房。
高老师帮老好把门带上,从站在门口,一脸茫然的妻子手中拿下了钥匙,开了门。
老好的名字,就是从这里传开的。院子本来就不大,小楼也只有三层,时间久了,大家越来越熟,找他帮忙的也就越来越频繁,事情也越来越杂。
“老好,我出去一下,你在院子里,给我看着点门!”
“老好,我那有两袋子东西,我一人提不动,你帮我一下啊!”
“老好,我这腾不开手,帮我买瓶酱油呗!”
“老好,我回屋解个手,帮我看下孙子!”
“老好,老好……”
总之,无论大家有什么要求,他都是好好好,也不愧了他这老好的名字。可是,大家谁也不知道,他的大名叫什么。
老好倒是乐此不疲。原本他打扫完楼道和院子,就坐在大门口的石凳上发呆,或者和路过的野猫野狗聊聊天。附近的老人都嫌他磨叨,反反复复都是他女儿多好,别人插不上话,最后也就不跟他聊天了。现在好了,他这一天帮下这个,帮下那个,倒也充实。但是,忙也不是那么好帮的,一不小心,就容易帮出事来。
这天下午阳光明媚,秋风送爽。张老太带着自己的小孙子下楼晒太阳,没多久,张老太嚷着要解手,让老好帮着看一下,就回去了。
张老太住一楼的小户型,大户型住着她的儿子和儿媳妇。她扭着胖胖的身体,消失在了楼道里。
“童童,来,到爷爷这里来!”初秋的风,带着丝丝的凉意,夹杂着夕阳的余晖,打在一老一小的身上,又暖和,又温馨。两道长长的影子,一会重合,一会又分开,欢快的声音回荡在小院中。
“老好,你喂童童吃啥呐?”张老太透过卫生间的小窗户探出脸来,声音像炸雷一样,空气中仿佛荡出了丝丝涟漪。
张老太一手提着裤子,匆忙地穿过了厨房,肥胖的身体似乎为她提供了强劲的动力,一阵风似的就到了老好面前。
“童童过来!”张老太系好了裤子,一把抓过了童童,“你吃了什么,快给奶奶看看”,说着,用手掰开了童童的嘴。
“香蕉,就是香蕉”,老好将手中吃了一小口的香蕉,举给张老太看,香蕉皮也在那里瑟瑟发抖。
“你哪里来的香蕉,都发黑了,不会是你捡的吧”,张老太十分气愤,“这要是给我童童吃了,拉肚子了怎么办!快,童童,给奶奶看看,吐出来!”说着又去扒童童的嘴。
“这哪是捡的,你别扒他嘴了。这是小王他俩刚刚给我,你看,这还有呢!”老好看着童童被捏得变形的脸,又看了看凶神恶煞的张老太,无力地辩解着,“你看,小王来了……你问他……”
“哎……老好,你可别乱说!”,小王忙阻止老好,怕引火上身,“我好心好意把公司开会剩下的水果拿给你吃,可没叫你给孩子吃啊!”
小王和女朋友是在这所城市打拼的白领,两人在城北上班,住在城南。刚刚回到家,还没开门呢,听到楼下有动静,又下来看热闹,结果差点把自己看进去。
张老太一听,东西是剩下的,立马炸了:“好你个老好,别人剩的东西你也敢给我孙子吃啊!你这是要毒死我孙子啊!我招你惹你了?”
“这……这怎么会有事呢……”,老好原本黝黑的脸,竟然涨的通红,“你看,我吃给你看啊!”说完,三口两口的吃完了剩下的香蕉,连皮都吞进了肚子里。
“好啊,你还会销毁证据了是吧!看着你平时老老实实的,心怎么这么毒啊!你们大伙给评评理啊!我就让他帮我看一下孙子,我去解个手,他竟然喂我的孙子吃烂香蕉!你们看,怎么有这么狠心的人,你有什么事你冲我啊,你冲孩子算什么啊!”
此时正值下班的点,回来的人越来越多,附近的人看见这里有人争吵,都围过来看热闹。张老太看人多了起来,忙跟众人解释前因后果,生怕别人误会她在撒泼。
“哎哟,怎么这样!”
“啧啧,平时看不出来啊!”
“这么大年纪,别是报复社会吧!”
“不能吧,不是有个有钱的女儿吗?”
“吹牛谁不会,你见他女儿来过?”
……
众人在边上议论纷纷,声音越来越大。张老太怀里的小孙子,看着被人群围在中央的老好,突然伸出小手,嫩生生的叫了一声“爷爷”。
“哟,感情你们是一家人啊!”边上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
“谁呀?这是谁在胡说啊?”张老太的脸立马红到了脖子根,“你说你个老好唉,你喂我孙子吃烂水果,又在这里侮辱我,我这一世的英名啊!哎呀……哎呀”说着,张老太往地上一坐,大哭了起来。怀里的小孙子,看见奶奶哭,也哇哇地大哭。
高老师从学校回来了,看见自己楼下乱成一团,张老太抱着孙子坐在地上哭的呼天抢地,老好站在一边,嘴里“这,这……”地也说不出来什么,忙问围观的人发生了什么事。
“嗨,老两口闹别扭呗!”有人答道。
“胡说什么,胡说,老好,你个杀千刀的,害我孙子,毁我名声,你个杀千刀的啊……呜呜……”张老太闭着眼睛,紧紧地抱着孙子大哭。
“这……这……不是这样啊!高老师。”老好显得百口莫辩。
“怎么不是……你问大家伙怎么不是,你还不承认……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是啊,是啊!我们都看着呢。”众人忙附和张老太。
“你们就别凑热闹了!”高老师走过去想扶起张老太,“张大妈,你别误会了,老好看着不是这样的人!”
“怎么不是,怎么不是!”张老太嘶吼着。
“就是,就是。”
“坏人又不写在脸上。”
众人附和着。
“张大妈,你先……”高老师又往起拽了张老太一下。
“妈,妈,怎么回事?”一个壮小伙扒进了人群中,一把推开了高老师。
“儿啊,你可算回来了,妈和童童都让人欺负死啦!”张老太一把抓住儿子,哭声更甚。
壮小伙就是张老太的儿子,不知道做什么工作,但是每天吆五喝六的一群朋友,没有几天晚上不出去喝酒的。有时开一辆几十万的车回家,有时也骑个电瓶车出门。
“怎么了妈?你别哭啊?你快说?”儿子扶着张老太问道。
“小李,这中间可能有什么误会!”高老师上前解释。
“有什么误会,这个老好就是坏人,要毒死我们童童,还想欺辱我这个老太婆,我不活了呀!我……”张老大瞪着眼睛,指着老好道。一头花发散乱着,倒是有几分可怜。
“张大妈,这……”高老师还想解释。
“有他妈你什么事?赶紧滚,要不然连你一起收拾!”张老太的儿子一把将高老师推了一个趔趄,高老师的爱人正好回来,扶了他一下。
“高建新,好人坏人你能看出来啊?有你什么事?赶紧跟我回家。”高老师的爱人拉着他上楼去了。
“好你个老王八蛋,你活够了是吧!早就看你不像什么好人,又是扫地,又是看门的,原来憋了一肚子坏水!赔钱,信不信老子找人废了你!”张老太的儿子一手扶着张老太,一手指着老好大骂。
“说的是呢,无事献殷勤。怪不得最近我的内衣总丢,真是个老变态,现在还欺负到张大妈的头上来了!”二楼小王的女朋友站在张大妈身后,一手叉腰,一手对着老好指指点点,说的激动了,从她涂满廉价口红的嘴唇中喷出了不少的唾沫。
“怎么是这样啊!”
“真恶心啊!”
众人说道。
“快来看啊,快来看啊!A市突现变态老人,欺辱老妇,毒杀幼童,罪大恶极!”住在二楼小户型的大学生举着手机录视频。
“真的是这样,平时我就觉得不对劲。”
“那是,我早就注意他了!”
众人化身神探,纷纷要求露脸。
“老东西,你说怎么办?”张老太的儿子抓着老好的衣领。
老好一阵晕眩,脸越涨越红。众人的话仿佛一道道紧箍咒,箍得他全身动弹不得,甚至无法呼吸。
“呼!”老好长出一口气,昏死了过去,倒下前,他看到三楼玻璃后面,高老师的脸。
“哎!装死是吧!”张老太的儿子马上松手,“大家看到了,我可没打他啊!”
人群一片寂静,只有童童呜咽的哭声。
“哎呀!”张老太突然大喊一声,“童童怎么哭成这样啦!快点去医院!”说着,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抓住儿子,抱着孙子就跑了。不知道谁打了120,救护车及时地赶过来,带走了老好。
第二天中午,高老师下班回来的时候,看见张老太一家人抱着孙子回来了。
“张大妈,童童怎么样了?”高老师问。
“没事,就是受到了点惊吓!”张老太的儿媳回答道。
“多嘴”,张老太骂了她一句,又对高老师说:“那个老好,躲在医院里,等他出来,饶不了他,害我的乖孙哭了那么久,嗓子都哑了。”
“哦,哦”,高老师陪笑。
一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院子中的落叶已经堆了起来,风一刮到处都是。楼道里的垃圾,这样的天气,都已经发臭了,老好还没有回来。
这天是周一,下着大雨。高老师一家正在吃午饭,一辆奔驰车开进了院里。
“房东来了。”高老师对爱人说。
“这不没到日子吗?他来干嘛?”高老师的爱人没好气地说道:“再说这房子什么的都是他老婆的,跟他有什么关系。吃饭。”
高老师刚吃了两口菜,就听见对门有动静,起身就准备出去。
“干嘛去?”爱人问。
“可能老好回来了!”高老师说。
“回来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别忘了他跟小李可有过节呢!”
“你……”高老师想了想,打开了猫眼向外望去。
一个女孩子开门进去了,不一会,又提着一个绿色的提包出来了。楼道里的光线太暗,高老师低头思索,隐约觉得眼熟。
“嘭”,楼下传来奔驰车厚重的关门声,高老师又跑到窗前去看。
车门又开了,女孩将提包放在了院子里的树下,抬头看了看三楼,又上了车,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什么。
秦灵,这是三楼以前的租客秦灵。高老师想起来了,那个时候住在隔壁,找过高老师帮忙,还让自己那口子吃醋了呢。
提包被雨水一淋,颜色变深,上面的字迹逐渐清晰。
三连二排秦德钟。高老师打开窗子,终于看清了提包上的字迹。望着远去的奔驰车,他突然打了一个冷颤,猛的一下,关了窗子。
“怎么了?”爱人问道。
“没什么,天气变冷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啊!”高老师坐下吃饭,“房东来收房了。”
“见钱眼开的东西。”爱人骂道。
高老师艰难地咽了一口饭,又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窗外发黄的树叶被秋雨击打着,摇摇欲坠。
“我下午请个假,想在家里休息一下。”高老师望着窗外,怔怔地说。
“为啥?”爱人问道。
高老师没有回答她,而是用力地扒了几口饭,使劲地嚼着,发出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
“老好走了,再也没有老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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