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笔记

  楔子: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唐婉

  

  我最近不知怎么了,总是心神不宁,吃了好几片安眠药,可还是睡不着,闭上眼都是她的影子。客厅的钟响了一声,已经是半夜一点,老婆早已睡的沉了。我悄声从床上下来,坐在黑漆漆的客厅里发呆,想起唐婉的这首《钗凤头》,心里又酸又涩,很不是滋味,因为我想起一个人,她也叫唐婉。

  我从小就很自卑,一直喜欢她却不敢表白。直到有一天,她喝了很多酒,哭着对我说家里逼她结婚的事。其实我知道她想让我娶她,但那时我一事无成,什么都没有,我不敢。她受尽了委屈,不顾女孩的矜持向我主动表白。那一刻,我热泪盈眶,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真想对她大声喊“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可我并没有那样做,就是因为太自卑了。为了这份情,我心里暗暗发誓:今生,我一定闯出一番事业,到时候回来娶她。

  卧室的钟滴答滴答地响着,时间去而不返,我和她再也回不到从前。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人生在世,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悲伤和遗憾的,我经常这样安慰自己。看着窗外的月亮,一幕幕的往事又浮现在我脑海里。

  我和她是初中时认识的,她是城里人,听说家里背景很不一般,只是暂时住在农村,和我们一起念镇上的中学。那个时候,我就坐在她斜后面,一只手拄着下巴偷偷看她。

  下午的暖阳由窗子照进来,在她脸颊上映出淡淡的光辉,她正聚精会神地听老师讲课,长长的睫毛不时地眨一下。我看着她,心里想:“我喜欢你,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如果你也喜欢我就回头看我一下,就一下!”她没回头,仍是认真看着黑板。

  我不死心,心里说:“好吧,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如果过头看我,就说明你喜欢我。我数九个数,1,2,3,……”我心里慢慢默念到九,这时,她突然回过头来看我。我身子一震,一时没反应过来,竟对她呵呵笑了起来。她红着脸,对我使了个眼色。

  “小伍,上课不听讲,大白天的傻笑啥呢?”老师突然在我身旁叫道。我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老师已经站在我身旁了。老师向我愣神的方向看去,一眼就瞧见了她,回头瞪了我一眼说:“唐婉就要转学回市里了,知道她要走,你舍不得么?一个劲儿的看什么看?”

  我并不知道唐婉要转走的消息,听老师这么说,我吃惊地看着她,不由自主地问:“唐婉,你……你真的要转走了?”

  我不知道说这句话时,我是怎么样的一个表情,但同学们都笑了。显然,我对她的关心已经超出了同学间的友谊,可我顾不得别人的看法,心里只一个念头:“她要走了……她要走了……”

  她红着脸,对我微微点了点头,一瞬间,我看到她的眼睛湿润了。

  下午放学,我一个人留下值日,她仍然没走,正伏在桌上刷刷地写字。安静的教室里,仿佛可以听见她钢笔划过纸的声音,我在她身后轻轻扫地,不敢发出太大动静。没一会儿,她终于写完,将那纸折成信笺,忽地对我叫道:“小伍。”

  “嗯?”我没来由的紧张起来,忙问:“咋……咋了?”说话竟有些岔气。

  “我要走啦,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她走过来,不错神地看着我说。

  “哦,有,有的……有的。我……我……”

  我的心砰砰直跳,好像要跳出来一样,更不敢看她的眼睛,可又不知看向哪里,磕磕巴巴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我什么?你到底说还是不说?”她有些急躁,将打开的信纸又折上,“现在就你我两个人,你怕什么?你到底说不说?你再不说我可走啦!”

  “等等!”我急忙叫住她,憋了半天才说:“唐婉,我……我不知道咱还能不能见着,这个送给你!”我摘下戴在脖颈上的护身弥勒佛送给她。

  “啊!这个好漂亮!真好看!”她捧着手里的玉佛,笑着问:“这个是怎么戴的?”

  “你看,这里有个环,勾住就好了。”我指了指连在玉佛上的锁链说。

  “嗯。”她重重哼了一声,把玉佛收起来,又问:“你还有没有别的话要说?”

  “我……”

  我知道“爱”和“喜欢”肯定是有区别的,但无论哪个,我都说不出口。她静静地看着我,等了半天,见我始终不说话,跺了一下脚,说:“好,你不说,你不说就算啦。我本来还想把这封信给你的,看来是不成了。哼,胆小鬼!”

  第二天再上学时,我看到她的座位是空的,她已经走了。

  

  后来,我自费上了高中,一次因为抢球场和别的班打了起来,结果被请了家长,还回家反省了三天。

  三天后的下午,我回校重新上课,当时大家正在上自习。我一进班级,八十多双眼睛都盯着我看,脸上的什么表情都有。我正纳闷儿,走到后排的座位才发现,原来我竟多了一个同桌,是一个新转学过来的女生,长的还挺漂亮,看着有点面熟,但并不认识。既然能和我成了同桌,想她学习也不咋地,我心理这样想。

  “你也是自费生?”我坐下没一会儿,就悄悄问她。

  “嗯。”她有些不好意思。

  “嘿!”我用肘轻轻碰了她胳膊一下,“没事,我也是自费生,咱俩差不多,没啥大不了的。对了,你叫啥名?”

  “唐婉。”她悄声说。

  “哦。”我应了一声,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你也叫唐婉?”

  “嘘!你小声点呀,现在还是自习。”她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说,“是啊,你不会是想说你也叫唐婉吧?”

  “哦,那倒不是。不过,我上中学时有一个很好很好的……的……她也叫唐婉,你和她同名。”

  “是么?”她从怀里神神秘秘地拿出一块东西来,笑着问:“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就是我?”说着将手心打开。

  我看着她手心里的玉佛,呆了半天。这个不就是中学时我送给唐婉的玉佛么?怎么会在她身上?

  我又重新看了看她,那眉毛,那眼睛,那嘴唇,没错,就是她!我眼睛又往下看去,见她胸膛高高隆起,似乎胖了很多,可看她窄窄的细腰,又似乎瘦了很多。

  “喂,别看啦!”她红着脸小声说。

  我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心里不由得想起一个词:女大十八变,果然是越变越好看!后来我才知道,中考时,全市第一的竟然就是她,可她为什么会转学过来,我却不得而知了。

  

  上大学时,我去了哈尔滨,她直接被家里送出了国。这一年冬天,雪下的特别大,一直到晚上还没停。我闷在宿舍里烤暖气,突然手机铃响,是唐婉打来的。

  “喂,小伍,你在做什么呢?”

  “唐婉。嘿,别提了,咱这儿下了一整天的大雪,现在还没停呢,啥也做不了,就闷在公寓里发呆呗。”

  “哦,那你住几公寓呀?”

  “九公寓啊,怎么了?”

  “哦,没事。你等下,九公寓……九公寓,啊,对了,就是这里,小伍,你赶快下楼。”

  “啊?你不会就在楼下吧?真的假的?”我心砰砰直跳,一口气从九层跑到楼下。见外面黑漆漆的仍下着雪,哪里有什么人,只有昏暗的路灯立在一旁。

  “喂喂,唐婉,你在哪儿?你不是真的来了吧?”我对着手机问道。

  “啊?你真跑下去了?哈哈,我骗你的,我还在澳大利亚,怎么可能说回去就回去,你真笨!我说什么你都信啊,傻子!”她在手机另一面笑着说。

  “哈哈,是啊,我真跑下来了,我还以为你真在楼下呢。”我笑了一阵,问她:“那你现在干啥呢?”

  “啥也没干,我这儿也在下雪啊。”

  “啊?你那儿也在下雪?不是澳大利亚吗,那儿也会下雪的么?”

  “是啊。”她应一声,顿了顿说:“等等,你说话我有些听不清,我这儿信号不太好,我换个地方,你别挂。”

  我等了一会儿,手机那头始终没动静,又等了一会儿,手机突然传来“嘟”的一声,她挂断了电话。我一阵失落,心想,她可能临时有什么事走开了吧,也不知道一会儿会不会打回来?又或许是信号不好,掉线了?要不我再打回去?

  我正想着心事,手机里又突然传来她的声音:“小伍!”我忙拿起手机听,可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她确实是挂断了电话。这时,又传来她的声音:“小伍?”

        我愣了愣神儿,心里突地一震,猛地转回身,见纷纷扬扬的大雪里,怯生生站着一个人,唐婉。

 

  后来我毕业了,在沈阳的一家公司上班,她也从国外回来,跟我说她家里逼她结婚的事。我们匆匆见了几次面,就又分居两地了。

  她打电话给我:“小伍,你什么时候回来?”

  “嗯……”我犹豫了一阵,始终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要不,我来找你吧?”她突然说道。

  “不行,这里太苦了,我怕……”

  “我不怕!”她在电话里斩钉截铁地说。

  “可我住的是公司宿舍,全是男的,你一个女孩儿住哪里?”

  “没事儿,咱们可以在外面租房子住嘛!”

  我知道她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不自禁的有些眼泪模糊,许久没说话。电话那头传来她的询问声:“喂?小伍?你还在吗?”

  “哦,在的。刚才信号不好,说话断断续续的,没太听清你说什么。”

  “啊,刚才我说……”

  “唐婉。”我忙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你不怕,你的心意我也懂,可真要让你受苦,我心里难受,你能明白吗?唐婉,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可我如今什么都没有,要你陪我一起过辛苦的日子,我……我……”

  “你别说了,我等你回来!”

  

  她一句话,就苦苦等了我十年,我欠她的情已经还不起了。十年后我回来了,我们约在一家小酒馆见面。

  十年!是十年!她青春不再,显得有些憔悴,满脸的风霜愁容,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如今也罩了一层雾气,朦朦胧胧的好像是在哭。

  她举起酒杯,微微笑了笑,“怎么说呢?”她犹豫了一下说,“嗯……祝你荣归故里?”

  看到她手的一瞬间,我的心又酸又涩,拿着酒杯的手也抖了起来,酒在杯里不停地晃。我放下杯,看着她的左手,不禁有些失神。

  “哦,这个是今年刚订制的。”她苦笑了一声,看着左手的戒指说,“这戒指我盼的太久了,可一直没能戴上,如今可算是戴上了,没想到送我钻戒的却是别人!你说,这算不算天意弄人?”

  我们沉默了好久,谁都没说话,还是她深呼一口气,说:“好久不见了,你话还这么少,你现在还好吗?”

  “啊,还行吧,嗯,挺好的。你呢?你还好吗?”我勉强笑了笑,胡乱地答道。

  “嗯,我也挺好的,我结婚了。”她看着我的眼睛说。

  “哦,是……是的,我……我听说了,听说了。”我颤抖着声音说,不敢和她对视。

  “你呢,结婚了吗?”她仍看着我说。

  “我?哦,我还没。嗯,不是,我其实也有一个,嗯……马上……马上就要结婚了的,有事耽搁了。”

  “哦,那恭喜你了,什么日子?怎么都不告诉我这个……这个……朋友,或者同学,或者……或者……”

  “嗯,是。哦,不,我……我是说日子还没定。”我胡乱的说,眼光不知该看向哪里。

  几句寒暄,我们又陷入了沉默,静静的,谁都没说话,她看看时间,“咱们改天在聚吧,我还有事。”举起杯说,“喝了这杯吧,就当是你提前的喜酒。”

  “嗯,好。”

  我送她离开后,一个人坐在酒桌前,再也忍不住心酸,趴在桌子上大哭了起来。我不怨别人,只怨我自己,什么金钱,什么事业,要那些东西都有什么用?我狠狠抽了自己两巴掌,这是梦,这是梦!快醒过来,快醒过来!然而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告诉我,这是真的。

  “小伍。”她突然在背后叫我。

  我不知她什么时候又回来了,连忙擦了擦眼泪,想掩饰,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儿,看着我说:“十年了,你为什么才回来?打电话不通,手机号也换了,给你留言你也不回,我去沈阳找你,你根本就不在沈阳。”

  她再忍不住眼泪,哭着说:“小伍,这些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白天想你,晚上想你,成把安眠药,我不知吃了多少回。夜里无数次梦见你回来,高兴的我从梦里乐醒,可醒来呢?又是哭。”她抹了抹眼泪说,“我爱你,但是爱的太痛苦了,如今我老了,累了,我相信我的心还是爱你的,但我的身体不行了。小伍,我们散了吧。”

  

  几年后的同学会,我们再见面。她更憔悴了,眼窝身陷,眉毛稀疏,已经瘦的不成样子了,只有头发还很秀丽,显得和她格格不入。

  “小伍,你孩子几岁了?”她问我

  “唔,我……我还没结婚!”

  那一瞬间,我看到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赶忙转过头,偷偷抹了抹眼睛,笑着对我说:“奇怪,我眼睛进沙子了。”

  “咱们在屋里,哪里来的沙子?”我有些哽咽地说。

  我们互相望着对方,都忍不住哭了起来。

  后来,我遇见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很漂亮,对我也特别好,工作上也帮了我不少忙,为了这份恩情,我只好和她结婚。婚后才知道,她家背景也不简单,我问她为什么将家事隐瞒。她说怕我自卑,不敢娶她。的确,她要是有这样的背景我的确不敢,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了解我,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都知道。

  唉!她都成我老婆了,还想那么多干嘛?我看了眼客厅的钟,已经三点多了,再过一会儿天就亮了,看来今晚又睡不着了。

  “小伍。”老婆忽然在身后轻轻叫了我一声。

  “啊,老婆,你怎么醒了?”

  她穿着睡衣,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走过来,看着我似笑非笑地问:“想谁呢?”

  “没……没有啊,我就是觉得今晚月亮很好看!对了,你怎么醒了?”

  “是吗?真的没想别人?”她仍是似笑非笑地问。

  她似笑非笑是最吓人的,因为我不知道她是在高兴,还是在生气。如果猜错了,那就可能有“性命之忧”,遇见这种情况,基本上就只能捡好听的说。

  “嗯,当然了,你是我老婆,不想你想谁呀?”我趁机赶紧转移话题,“对了,老婆,你说当初,咱俩咋就对眼了呢?你看上我啥了?”

  老婆神秘地笑了笑,“人海茫茫,我就是看上你,我也找不到你,当然是有人介绍了,只有你这个傻子什么也不知道。亏我一个女孩子向你一个大男人表白,要不然指望你和我说些缠绵的话,还指不定怎么样呢。”顿了顿,轻叹一口气说:“她说的真对!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胆小太自卑!”

  我听她话里有话,就问:“她?她是谁?”

  老婆笑了笑:“你有几个她?”说着拿出一块东西递在我手中。我接过来一看,竟然是当初我送给唐婉的护身玉佛,这东西怎么会在我老婆身上?

  “我和唐婉是很好的朋友,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她神色忽地哀伤起来,犹豫了好一阵才说:“你看看吧,这是她上初中时写给你的信。”

  我颤抖着手接过信,打开一看,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写的都是“小伍,我喜欢你”。那信纸褶褶皱皱,全是泪痕,也不知道唐婉曾看着这封信哭过多少回。

  “其实,她一直都没有结婚,那个钻戒是她自己买的,她说的那些话也都不是真的。”老婆颤抖着声音说,“十年里,她一直都在等你回来,她吃了太多的安眠药,严重刺激了胃。后来检查才发现得了胃癌,她知道癌症扩散,再不能和你在一起,所以才说了那些话。就在前几天,她已经……已经………”老婆呜呜哭了起来,再说不下去。

  我泪流满面,手中的弥勒玉佛,“啪!”一声掉在茶几上。我茫然站起来,又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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