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顾东桥书【3】
【原文】
来书云:“所喻知行并进,不宜分别前后,即《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学’之功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之道。然工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汤乃饮,知衣乃服,知路乃行。未有不见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既云“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则知行并进之说,无复可疑矣。又云“功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无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说,此尤明白易见,但吾子为近闻①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岐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知路岐之险夷者邪?“知汤乃饮,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无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谓不见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谓“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如吾子之说,则知行之为合一并进,亦自断无可疑矣。
[注释]
①近闻:指朱熹的知先行后的观点。
[译文]
你信中说:“你所说的知行应该并举,不宜分出谁先谁后,就是《中庸》提到的‘尊德性’和‘道问学’功夫,是互相存养、互相促进、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之道。然而修行的功夫还是要有个先后顺序的,不可能没有先后的区别,就像知道那是食物这才吃,知道那是汤这才喝,知道那是衣服这才穿,知道那有路这才行。从来没有还没见到事物就先做事的。这中间的先后顺序也是瞬间微妙的,不会截然分明的,不是说今天知道了事物,明天就去实践。”
既然说“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那么知行并举的说法就没什么可被质疑的了。又说:“功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至于你后边的“知食乃食”等说法,更是显而易见的。那般说只是因为你被朱熹先生说的知先行后的观点所蒙蔽而不自知罢了。人必然有想吃东西的心,然后才会去认识食物,想吃的心就是意念,也就是行动的开始。至于食物是否是美味,那是要等到进了口之后才能感觉到的,哪有没等吃进嘴里就先知道好不好吃的?一定先有想走的心,然后才会去认识路,想走的心就是意念,也就是行走的开始。至于路途是歧峭抑或是平坦,那也是要等走过了才会知道,哪有不等亲身体验就先知道歧峭或平坦的?至于“知汤乃饮,知衣乃服”其实都是同一个道理,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才正是“不见是物而先有事”。你又说“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这也是你学业尚未精通的表现。但你所说的知和行并举、不宜分出谁先谁后还是无可置疑的。
[解读]
顾东桥所理解的知与行,正是我们普通人概念中的知与行,就拿“知食乃食”来举例子,顾东桥认为想吃的心,属于知,吃的行动,属于行,虽然其中也只是有间不容发的时间先后上的差别,但毕竟属于两个不同的概念,所以,又怎么能说是“知行合一”呢,分明是两截事情呀?
阳明先生回答的最天才的地方就是,将“想吃的心”也划归为“行”的一部分,凡是做任何事情,只要心中一旦起了意,就已经是“行之始”了,而顾东桥所认为的行,在阳明这里也被认为是“行”的一部分而已,称之为“行之成”。也就是说,阳明认为的行=行之始+行之成,另外,阳明又认为,行的完成其实就是心中的“知”被“致”的过程的完成,所以说:知=行之始+行之成,也完全成立。
空想主义者的最大特征,就是喜欢在心中构筑无限个“行之始”,但是行之始往往也就局限于行之始,犹如一个人要挖井,他挖了无数的井,但是都是浅井,在还没有挖到水的时候就主动放弃了。所以,我们不要将阳明先生的“致知”看作是一个轻易的过程,真正的致知,是一个充满了许许多多的艰辛、坚持、专一、并适时对行为进行符合天理的校正的过程。古人论述处事之法,讲究耐惊、耐怕、耐烦、耐反复、耐白眼、耐流言、耐一时之误解。当一个人需要忍受这么多而去追求一个东西的时候,足以说明这个东西的价值足以弥补所有上述付出的代价,而这个东西就是自己良知被“致”的那种问心无愧,也就是阳明遗言中所说的那种此心光明的境界。
从王阳明对“致知”这两个字的注解,我们可以得出如下两种有益的启示,从克制私念的角度看待,我们要注意,一旦心中有不良的念头,此时就要注意,心头泛起此念就已经是“行之始”了,所以要克念于既萌,这是防微杜渐的用意。从完成“致知”全过程的角度看,我们心中有了“善念”,也不要沾沾自喜,因为这种“善念”如果不投入艰辛的努力将其付诸实施,那么这种善念将永远以一种“致良知”的半成品状态存在,而一个烂尾楼的工程是永远无法住进去人的。从人天生好逸恶劳的天性以及“致良知”的失之易,得之难出发,我们得出这两点教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