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
《春宫曲》借汉武帝宠爱平阳公主家的歌女卫子夫,她原是平阳公主家中的歌女,后被汉武帝召入宫中,大得宠幸,以至废去原来的皇后陈阿娇,立她为皇后,揭露封建帝王喜新厌旧的荒淫腐朽生活。
要真正解得诗歌的意蕴,必须回归到诗歌的本身,通过其显性的构成要素语言、意象和隐性的构成要素意境、情感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地解读才能抵达诗歌的意旨。就诗歌本身而言,“春宫”二字既写出诗歌描写的时空对象,又隐含着“宫女如花满春殿”的“花团锦簇”之意。从诗歌反映的内容看,作为一首咏叹宫廷生活的诗歌,作者撷取的不是现实生活的场景,而是以历史回放的视角来隐射当下。就描写对象看,前两句中, “昨夜风开露井桃”点明时令,切题中“春”字;露井旁边的桃树,在春风的吹拂下,绽开了花朵。“未央前殿月轮高”点明地点,切题中“宫”字。未央宫的前殿,月轮高照,银光铺洒。字面上看来,两句诗只是淡淡地描绘了一幅春意融融、安详和穆的自然景象,触物起兴,暗喻歌女承宠,有如桃花沾沐雨露之恩而开放,是兴而兼比的写法。月亮,对于人们来说,本无远近、高低之分,这里偏说“未央前殿月轮高”,因为那里是新人受宠的地方,是失宠者心向往之而不得近的所在,所以她只觉得月是彼处高,尽管无理,但却有情。自然之景色本按照自己生命的程式展演,无关情怨,但当进入人的视觉,通过赏景者富有浓郁的主观色彩的意趣附加时,也就具有了鲜明的个体情韵,“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露井桃”“ 前殿月”本无情感之征,但移入到诗歌之中,成为意象之后就具有了独特的寄寓。“昨夜”,交待时间,“未央前殿”,交待空间,时空交叠,聚焦在后宫之中,创设出丰富的想象意蕴。夭夭之桃谁堪摘,繁华落尽难逢春。自然与社会通过独特的时空架设和意象承载,各中滋味只有事件的主角切身体验的最深刻。
经过前两句景物的描写,围筑特定的意境之后,为后面的叙事寄情做好铺垫。从诗句反映的内容看,后两句写新人的由来和她受宠的具体情状。卫子夫原为平阳公主的歌女,因妙丽善舞,被汉武帝看中,召入宫中,大得宠幸。“新承宠”一句,即就此而发。为了具体说明新人的受宠,第四句选取了一个典型的细节。露井桃开,可知已是春暖时节,但宠意正浓的皇帝犹恐帘外春寒,所以特赐锦袍,见出其过分的关心。通过这一细节描写,新人受宠之深,显而易见。另外,由“新承宠”三字,人们自然会联想起那个刚刚失宠的旧人,此时此刻,她可能正站在月光如水的幽宫檐下,遥望未央殿,耳听新人的歌舞嬉戏之声而黯然神伤,其孤寂、愁惨、怨悱之情状虽没有直接描写,但诗歌“言有尽而意无穷”审美特质的作用,读者自然而然地就能够想象出来。受宠的新人,失宠的旧人,一个今朝欢笑复明朝,一个日日思君不见君,一喜一悲,两相对照,谁解其中味,读者心自知。王尧衢《古唐诗合解》云:“不寒而寒,赐非所赐,失宠者思得宠者之荣,而愈加愁恨,故有此词也。”这些说法,尽管不为无见,但此诗的旨义乃叙春宫中未承宠幸的宫人的怨思,从而讽刺皇帝沉溺声色,喜新厌旧。这种似此实彼、言近旨远的艺术手法,正体现出王昌龄七绝诗“深情幽怨,意旨微茫,令人测之无端,玩之不尽”的特色。
很显然,《春宫曲》咏的是汉宫旧事,实际上是以汉喻唐,借古讽今。以史为鉴,可以明兴替。作者截取后宫生活的判断,以宫女的遭遇的视角书写,以“昨夜”总领全篇,一、二两句切题,点名时令和地点;后两句对新宠者进行直接描述,明写新人受宠的情状,暗抒旧人失宠之怨恨。整首诗通篇写春宫之怨,却无一怨语怨字。作者着力于背面敷粉,以侧面打光的手法,使其明暗清晰。全诗虚此实彼,言近意远:似乎无怨,怨至深;似乎无恨,恨至长。实乃弦外有音的手法,所谓“令人测之无端,玩之不尽”,这正体现了王昌龄七绝的特点。当然,从语言本身提供的信息可以读出的是后宫之事,宫女之怨;但作为诗家语,王昌龄借宫女之怨的书写,应该还有其他的寄托。独抒性灵是文学创作的本真要求。不同的作家,由于人生际遇不同,其借文字抒写所寄托的意蕴和情感是不同的。王昌龄早年贫苦,主要依靠农耕维持生活,30岁左右进士及第。特殊的人生经历,较晚的及第生活,加上诗人固有的性格,几相叠加注定王昌龄在仕途上不可能顺风顺水,更难以做到平步青云。多次见弃,让他有机会深入到民间,真实地了解世情苍生的生存境遇。庙堂之高,春光融融,歌舞升平,湮没了白天与黑夜的界限;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江湖之远黎民苍生的哀号,是哀鸿遍野的悲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欢与悲、繁华与贫瘠、得意与失意,多重的二元对立不仅存在,而且其间的裂痕永远无法弥合。自古士子多伤悲,他们的悲除了悲自己的,更多悲的是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的百姓。纵有鸿鹄志,却无施展的机会,贫富悬殊的对立,深居宫廷者无法知晓。社会矛盾的加剧,自己却无能为力,痛苦的煎熬只能用诗文加以排解。当然,这种消解,除了完成自我的超越,更多寄寓的是希望统治者能够从升平酒色中走出来,真正去了解民生,关心国事。
王昌龄诗的体裁以五古、七绝为主,以七绝见长,被后人誉为“七绝圣手”,题材主要为边塞、宫怨、离别:第一类是沿用乐府旧题的边塞诗,王昌龄却另辟蹊径,以短小的绝句形式,抒写征人的种种情思,既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壮志和“已报生擒吐谷浑”的胜利喜悦,也有沙漠风前、长城月下怀念亲人的离愁,都写得含蓄深沉、情景交融,配以格调的舒缓自然、音节的宛转浏亮,成为传唱不衰的名作,有“诗家夫子王江宁”之誉;第二类是抒写宫女思妇怨情的闺怨诗和宫词。从外表上看,宫廷生活是那么静谧迷人:“西宫夜静百花香”、“芙蓉不及美人妆”,但在绮丽的情景中,诗人却细腻入微地摹写了她们深刻的内心痛苦,她们对幸福的憧憬,她们的失望,在失望之中仍交织着希望的复杂心理;第三类是送别诗。他一生写了四十多首送别诗,不落窠臼,不同凡响,他的送别诗,在表现手法上主要有四种类型:用不同的艺术构思,表现诚挚而深厚的友情;打破送别诗常规,不重在写当前的离别,却着意在写别后的情景;不写伤离,而以慰别为“主意”;无恭维、无应酬,以抒情、写人见长。
一曲《春宫曲》虽没有明显的自伤身世的痕迹,但新宠与旧宠的悲喜两重天的鲜明对照,从一个侧面映照出诗人内心的那份悲戚。时代与个人,两者很难达成一种默契,王昌龄的诗中之意,只有王昌龄自己知道,作为后人品诗的过程中如果能够实现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也才真正有了收获。(陈士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