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楼下，哨子嘟嘟吹响了。小广场上人聚集得越来越多。
教室后墙，手绘的中考日历牌显示：距离中考还有12天。12，用深绿色的蜡笔特意描得粗大醒目。
教室里，人们纷纷放下笔，合上模拟试题，站起来整理自己的衣服领口，擦拭眼镜。有镜子的男生从桌洞里掏出小圆镜子，对镜梳理自己的刘海。没有镜子的，四处张望，看到谁手中有镜子，就扑过去抢到手，口袋里掏出袖珍小梳子梳理发型。女同学互相盘辫子，头顶挽扎起个髽鬏，左端祥右思量不好看，再拆开分成两条花辫子。王妮娜摸出一管藏在口袋里的口红，偷偷对着铅笔盒上的镜面涂抹。李佳佳跟汪苗苗抱怨自己的校服太旧，太大。赵曦偷偷把裤腿挽上去一小节，露出自己雪白挺直的脚踝，王雨辰学着他，也悄悄挽起自己裤腿，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递一个快乐的眼神。
挽裤脚，露脚踝，剪茶壶盖发型，校服上偷偷摸摸画网游人设，骑山地车飞奔，对着女生吹口哨，给某个自己喜欢的人偷偷塞纸条，趁老师不注意插上耳塞听贺敬轩的新歌，这是多时髦的校园风啊。
粉刺和痘痘争先恐后的青春期，梦想与懵懂的跌跌撞撞，扔向天空的球衣折射所有的率真和任性。冲天呐喊，谁是谁的谁，白云无语，远山有应。
三年就这么走到尽头，画上句号。
门口传来杨玫一声脆喊：“走，先生们女士们快走啦！”
手忙脚乱的人们，陆陆续续走出教室。今天要照毕业照，开毕业典礼。
陈佳佳伸手跟杨玫击一掌，后面陆续有人跟杨玫击掌。杨玫逮住正走过去的贾苗苗，附耳问了她一句什么。
贾苗苗点点头，跟她握下手：“还了，回来第二个周所有人的都还清了。放心吧！”
杨玫问的是贾苗苗曾经跟别人借的钱，一直惦记着这个事，却一直都忘了过问。
今天大太阳。照相师傅给排好队形，站在太阳底下，等着前面班级结束，再轮到自己班。
被太阳烘得脸腮泛红，眼睛睁不开，终于轮到自己班。跳上桌子，踩着凳子，蹲在前面，各就各位。照相师傅趴在镜头上看了看，“三排右边多了一个。”右边是汪苗苗，她满脸悲催，恋恋不舍的松开跟贾苗苗握着的手，跑去左边。
“最中间戴眼镜的男同学，你的脸呢？把脸放到前一排两个脑袋中间！”
众人哄笑，“赵曦没有脸啦！”
“别笑，再笑，眼睛更小啦！”赵曦奚落前排的王妮娜。
“你眼睛本来就一条缝，现在还能找到吗？”王妮娜保持住表情，从牙缝里挤出两句怼回去。
杨玫冲赵曦笑，“眼睛睁不开没关系，嘴巴咧大就好！”
任课老师找齐了，杨玫在学生最中央的空位坐下来，跟右边的校长张恩方并肩而坐，左边是级任主任程度。这是她教学生涯中第三次跟校长并肩而坐照毕业照了。
照相师傅喊“一，二，三”，咔嚓，所有人的这个夏天定格在这张相片上。赵曦果然眼睛成了一条缝，王妮娜被杨玫调侃得咧开了紧闭的嘴巴。贾苗苗巧笑嫣然，盯着前方。陈佳佳傲娇的仰着下巴。王雨辰侧着身子，皱着眉头，像作业没完成被抓包的样子。一阵风吹过，杨玫长发飘扬，笑意盈盈。
2018，在每个人的生命长河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
毕业典礼在阶梯教室举行。
庞大的会场，音响播放着2018金志文徐佳莹的当红流行歌曲《远走高飞》。
我一路看过千山和万水，我的脚踏遍天南和地北。日晒或是风吹，我都无所谓，路边那朵蔷薇 ，鲜红的纯粹。关掉了手机管他谁是谁，不要去理会是是与非非，天亮走到天黑 ，从不觉疲惫，黄昏中的堡垒，多颓废。如果迎着风就飞，俯瞰这世界有多美，让烦恼都灰飞，别去理会自我藉慰。如果还有梦就追，至少不会遗憾后悔，迎着光勇敢追远走高飞， 说走就走一回......
曲调婉转悠扬，节奏明快。陆续走进会场的少男少女们不由自主跟着小声哼唱，寻找自己的位置，相互传递喜悦的眼神。
一个班级接一个班级的集体歌曲献唱，中考宣誓，献花，众老班们跟爱徒互动。每个老师都捧着大束插花，黄的香水百合，红的玫瑰，繁星满天。坐在鲜花簇拥的会场，听到的都是最美的情话，看到的都是喜气洋洋的脸庞，杨玫差点被香水百合浓烈的香味熏晕了。
张恩方在远处对坐在李艺和程度旁边的杨玫招招手，走出会场。
杨玫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笑容遁地消失。
四十五
张恩方办公室出来，左拐，经过升旗广场，穿过林荫路就是餐厅。
杨玫径直进餐厅二楼寻找自己班的战略要地。石安中学建校三十年以来的传统，毕业典礼在中考前倒数第十二天举行，毕业典礼结束的中午学生跟老师们一起包饺子，吃午餐。
杨玫班分了五组。学生们揉面的，切瓜的，擀皮儿的，撒欢得忙起来。陈佳佳和李佳用榨汁机榨胡萝卜汁，菠菜汁，红心火龙果汁，和五彩面，包五彩饺子。汪苗苗头上带了从家里带来的白色厨师帽，王妮娜带着围裙。班长陈佳佳不会包饺子，只好挨个组给人家摆饺子，切瓜，好不容易被贾苗苗小组允许摸摸擀面杖，费了大劲，擀出来的面皮歪歪扭扭，遭到众人唾弃。
男生里最手巧的是平日不声不响的劳动委员李勤，名副其实，人勤快，手也巧。他包的饺子被各个小组拿来比美，肚大褶匀，形状俊秀。不爱学习的，活也干不好，王雨辰和赵曦一对活宝，不时偷抓一把面粉，这个脸上抹一下，那个头上给扬一把。被袭击的又抓面粉四处去追击，食堂里弥漫了快活的空气。
孩子们在饺子盘上用五彩饺子摆出字形：青春万岁。
杨玫忙着用手机给端着饺子盘的笑脸们拍照，红红绿绿的饺子大字“青春万岁”，与鼻尖上沾着面粉、脸颊上划了两道白粉、眉毛上涂了白霜的少男少女们凝成一帧美丽而难忘的画面，装点了这个十五岁的花季。
男生们抬着杨玫四肢来了个高抛，结果韩明拍照时手抖。又来了一次高抛，拍花了。第三次齐抛，杨玫大叫得像夜叉，咔嚓被照下来了。
轮到十班下饺子了，各小组选两个人去排号下饺子。小组包多少饺子，自己吃多少。包太少的小组，先前玩心太大，现在立刻分头行动，抢在下锅之前多搞上一些。
白气热腾腾从十个炉灶上升腾起来，雾气弥漫，人生鼎沸，七手八脚。李文静啪嗒掉了一个刚出锅的饺子，被梁宇一脚踩了个正着，李莉嫌弃的去推梁宇。赵曦嘴馋，夹了一个热饺子，吸溜吸溜的连吞带咽。
紧张的忙碌，换来了甜美的果实。
热腾腾饺子一盘子一盘子传到圆桌上，干得忙碌变成吃得欢畅。个顶个吃得狼吞虎咽，额头流汗。好吃的也许不是饺子，而是这份热闹，这份难忘的体验。
杨玫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张恩方转交给她的一份调令。市教体局新成立实体教学研究室，需要一线基层老师充实教研力量，聘请省级教研室梁山教授为组织顾问，梁山老师点名要了杨玫。
杨玫从接过这份调令开始，就心情沉重。
即使张恩方同时告诉她还有一个坏消息，她也没觉得那个坏消息有多坏。张恩方说她今年不能被评为市级名师。学校领导集体研究了今年的评优候选名单，认为贾苗苗事件造成恶劣影响，作为班主任应接受连带问责，因此今年的评优名额只能给楼兰蔻。
这个事其实早在她意料之中，也坦然接受。毕竟这个事件，她确有推脱不了的责任。程度那次说给她积极争取，后来再也没有下文。杨玫知道，程度的积极争取是有条件的。她满足不了人家，人家也就没有帮忙的义务。来而无往非礼也。她没有什么话好说。
成绩和工作只是评优的一个条件，而且是最有弹性空间的条件。教学成绩好不能评优的老师，年年都有，这本来不算什么。
可这一纸调令，却把她压得喘不过气。
学校人事龃龉，的确令人不满意。但对教学，对学生，她已经如一棵扎下了根的树，生出了绵绵的枝条和根须。要斩断这一切，痛彻骨髓。
自己工作资历少，年限短。去教研室，前路未卜。无论从自身条件还是主观愿望，她不能想像自己离开校园，走进教研室去，又会有什么样的际遇。
人在变，她也在变。瓦尔瓦拉式的乡村女教师，已经成为遥远过去的一点梦境，徒留一个远去的缥缈的影子。
陡然一想，这算是最后一次跟毕业班学生们共度午餐时间了。中考结束，她将离开石安，离开这生活了三年的熟悉的校园。
这一张张对着满桌饺子埋头苦干的青涩面庞，一双双闪烁着狡黠纯真的黑瞳，不知什么时候起，充当了憨豆先生，一直给予了她春雨般的精神按摩。
别了，我的学子们。
别了，石安中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