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尺火枫,乃世间奇物,它将最浓烈的火深藏于身,安静成长,红到极致,也美到极致。据传,千尺乃火枫极致,之后,每长一尺,便距离开灵更进一步。开灵之后便为妖。
这片火枫林,有数枝火枫已到千尺极致,脉络中,似乎已将浸出火来。生命的终途是死亡,千尺火枫,若不能持续突破自身,最终便会被自身之火焚为灰烬。
但它们习惯了沉默。最后那刻来临之前,无论火焰多猛烈,也只会在它们那暗沉的树皮之下燃烧。
但随着雨乐一怒,天地变色,那几株千尺火枫却瞬间燃烧起来。它们以火为魂,风为魄,生出了狰狞而扭曲的五官,将深深扎入大地的根拔出,带着泥土呼啸,齐齐跃入天空。
天空似乎多了九个猛烈燃烧的太阳,以玄妙的方位排列在雨乐捅出的窟窿周围,伴着疾风,让整个天空瞬间赤红一片。
熊熊火光映红了柳不眠苍老的脸,他抬起头望向天空,明亮的眸子中一片火红,却毫无异色。
他显得太过平静了些,因而便显得极其冷漠。看到他这种神情,雨乐变得更加愤怒,她狂吼一声,将掀天一边抵住大地,那九彩长棍便似毫无限制一般的无限拉长,它探过火枫围住的云之漩涡,向无穷无尽的天空伸去。
雨乐的手随着掀天的伸长不断颤抖,颤抖得越来越快,逐渐化为幻影,掀天也化为幻影,只有一片模糊的九彩之影贯穿天与地,连接天与地。
她原本白皙而温润的手上青筋尽露,如蚯蚓一般凸起涌动,而后一根根断裂,激得血液四射。有一些溅到柳不眠脸上,沿着他脸上的皱纹流动,如流动在古老的河里。
雨乐轻咬嘴唇,脸上却未露出丝毫痛苦之色,只将一双倔强而愤怒的眸子紧紧投射在柳不眠脸上,看他脸上的平静和冷漠,看自己的血液爬过他脸上的皱纹。
很多年前,在她还小的时候,他脸上也有很多的皱纹,却没有这么深,这么幽暗。
柳不眠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他笑得极其肆意,极其轻蔑。那些深深的皱纹紧紧地挤在了一起,却从里面露出了无所不在的嘲讽之意。
雨乐心中潜藏的最后一丝温情化为乌有,所有的恨意如火山一般喷发了出来。她也笑了出来,很大声的冷笑。
她双手紧紧握住掀天,将其横斜,像一根扁担一般挑住天与地,艰难地将其放到了肩上。
掀天重重地压了下去,雨乐膝盖微曲,而后她紧咬牙关重新站直,掀天便如刀一般缓缓切入她的身体。
“还是不够强啊!”她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声,又将腰背奋力挺直,又将双手交合捏出复杂印诀。
天空中,被掀天刺出的漩涡已深不见底,只见一片黝黑,无数闪电又在其中穿梭,将其点亮。
掀天九节之身,九彩出现了一丝融合,使得界限不那么绝对分明,但似乎受到了某种限制,所以九彩之互相侵染又被彻底停止下来。
雨乐之血,沿着掀天之身不断攀爬,汇成一条细细的血线,直达掀天一端那双紧闭着的黑色眼睛。黑色眼睛依然毫无缝隙,血液却能艰难挤入其中,不知去往何方。
天空突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不是狂风暴雨,而是润物细无声的春日小雨。
千尺火枫就此熄灭,变为九根焦黑的木桩。雨乐印诀成型,木桩瞬间脱离天空,如巨箭一般射向大地。
无尽枫林同悲,林中枫叶一齐哗啦作响,似在悲这些走到极致的火枫的死去。
木桩落地之处,突然生出一股无可抵御的力量,将寺亥和方小月齐齐排斥出去。
方小月于空中翻飞,而后轻柔立于树枝上,一脸惊骇地看着雨乐,竟是觉得昔日伙伴无比陌生。
寺亥被巨力从上古听道中迫出,却是无法完全卸去伤害,不由喷出一口鲜血,而后一脸苦色地看着雨乐,轻轻诵起佛经,无数经文又从他口中逸出,紧紧贴在她身上,如同铠甲。
雨乐似乎又多了无数力量,她缓慢将掀天举离肩膀。
柳不眠被树桩围在中间,他依然背着手,似是毫不在意树桩所隐带的巨力。但他头顶的毡帽却无法在这种巨力下如他这般从容,化为无数碎布飘散。
他似乎刻意在将这种平静而冷漠的神情表现给雨乐看,甚至将每一条皱纹里,都含满了表情,然后放大在她眼中。
雨乐口中,那两颗可爱的小虎牙突然不断变长,如两柄寒刃一般伸出嘴唇,她深而圆润的酒窝中,同时拉出了两道血红色的印记。
掀天在她手中开始缩短,数息之间便缩回原来长短,九彩之光诡异闪烁,映得她脸如魔神。
她头顶的风云,却变得更猛烈了些,掀天刺出的漩涡,似已无法弥合。
柳不眠对她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某种肯定,眼神愈发平静,不属于热血尚在胸中的那种平静。
“你又平静什么?你又嘲笑什么?作为养大仇敌的孩子的人,你为何出现在我面前?”雨乐声音冷如寒冰,愤怒地质问道。
柳不眠叹了一口气:“你成长得太慢,我怕我死得太早,你便再也没有机会杀死我。”
“所以这是你对我的施舍?当年,你为何不将我一起杀死,却要让我活在永远无法消解的仇恨中?”
柳不眠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着眼向着天空,似是又想起了当年,想起了那段美好而悲伤的日子。但他所有的情绪,都被掩藏在深深的皱纹里,雨乐看不到。
“我为什么要杀死你,让他的后人永远地生活在仇恨和痛苦中,岂非更有趣?”
“那你今日为何又要来?为了你那永无止境的贪欲?还是终于下定决心,要来杀死我?”
“精血给我,我可以放过你,能看到你苟延残喘的活在世间,便是极有趣的事。对我来说,有趣的事已经不多了。”柳不眠说着,却将手中烟管朝雨乐额头敲了过去。
他明明在雨乐数丈之外,身型未动,一伸手间,那烟管却挟着劲风到了雨乐面目处。这过程中,连一丝雨也没有改变方向,连一丝风也没有带起,似乎对柳不眠来说,空间之距并不存在。
雨乐动得也极快,她手中掀天挟着捅天之势,掀天之力,一路排开风雨,不断伸长,刺向柳不眠的咽喉。
柳不眠的烟管轻而无力,就连管嘴处的烟火也已熄灭,它无视空间敲向雨乐额头,最终却斜斜掠过,消失在他手中。
柳不眠轻轻笑了一笑,笑容中充满欣慰和解脱,而后他轻轻闭眼。
雨乐大惊,她急忙收回掀天,却已太迟,它轻易地刺穿柳不眠的咽喉,将他的身体振得片缕不留,在枫林中开出一条深渊,而后刺穿枫林之外的巨山,在无尽距离之外释放所有力量。
在柳不眠原来站立的地方,镰灵完好无缺地出现。他在某个奇妙的空间目睹了一切,也探知了柳不眠最后的所有思绪,他也得知了那个过往。
镰灵面色复杂地走到了雨乐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雨乐突然扑倒在微湿的地面上,用力地捶打着,嚎啕大哭了起来。
那个她一直想要杀死的人死在她手中,她得偿所愿,却更加痛苦。这一刻,她记不起仇恨,她只记得成长中的那些片段,老人曾那么慈爱地对待她。
寺亥和方小月征询地看向镰灵,镰灵轻轻摇头,他决定将某些事暂时藏在自己心里。
良久,雨乐止住哭声。她用素净的手在原地垒了一处新坟。她招呼伙伴们离去,并决定再也不去想起那个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