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工回家的路上,趁着人少,唐大林扭捏了半天,终于还是张开了嘴。
“小兰,你看……咱俩的情况,是不……是不能张罗着办事了?”
和他并排走着的苏兰听了,先是一愣,过一会,把头点的跟捣蒜一样。
“那时间……?”
“这个……你定吧,选的好一点就行。”
唐大林一扭身,看着苏兰低着头,只露出娇羞的侧脸,顿时只觉得脚底下软绵绵的,像踩了云上一样。
“大林啊,这个妈早就替你想好啦,早前儿妈跟你奶上街,碰上个算命先生,就给你们算了一下,说你们最好是在下个月,也就是八月初六的时候办,前后那几天不是跟你俩生辰冲克,就是跟你爹生辰一样,人家说这样犯忌讳,还有的跟你的干支五行一样,也得避开。况且这一天本来就是嫁娶的吉日,最适合结婚啦!咯咯咯!”
“妈,你看看现在都在闹文化革命,你还出去找人算命!小兰跟他爸都是读书人,最忌讳这个了,你这么挑日子,我怎么跟人家交代!”
“读书人读的都是死书,你看看他们现在能做什么?妈不管,你们必须这天办,不然以后别想踏进这个家的门。哎,他爹,你倒是说句话啊!”
“听你妈的,啊,这可是大事,必须讲究!”大林从小就被他爹打怕了,看着老爹提着一箩筐马粪进了门,连着答应“行行行,大,我知道了。”
“而且,领证也得是这一天啊,咱家这么多年出你这么一个知识分子,咱得讲究。”林妈又伸着二拇指添话。
“知道了~”唐大林没办法,嘴上答应了,但吃饭的时候还是放不开眉头那个疙瘩。
“小兰,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是啥时候不?”
“三年前了吧,……是在食堂那次吗?”
“对对,是在单位食堂吃饭的时候……那个时间,应该是在9月6号,咱俩就下个月6号办事怎么样?顺便把证领了。”
“哦……行,这个日子我爸应该也会喜欢的。”苏兰好像若有所思。
唐大林听了,心里一阵窃喜:“先把八月初六给撞上吧。那天的日子实在是记不清了……也大概是这个时候吧?”
结婚那天,喜事办的很热闹,大林和苏兰陪亲戚朋友们在乡里大院子里足足地热闹了一整天,还有不少兄弟们喝的烂醉,在乡村的星空下唱着唱来唱去都差不多的那几首流行歌,一阵阵地惊醒林子里的鸟儿,黄狗趴在墙根底耷拉着耳朵,心不在焉地偶尔抬一下眼皮,又缓缓闭上。唐大林微红着脸,还在桌子旁劝酒,看着身边一同敬酒的苏兰也在看自己,脸上笑开了花。
……
“答应我永远不要对我撒谎!”
“我答应你,永远不会!”
……
“可能……”
“嗯?”
“没什么”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生活也变得平淡了许多。为了谋生,两人换过好几份工作,也辗转了不少地方。但再忙,苏兰也不忘在9月6号这天操揽着过一个结婚纪念日,还美其名为“初遇节”,那个独属于他们的日子。但整个过程大林基本上都是一张扑克脸,因为这一天是他瞎说的,没想到苏兰却这么当真。
后来苏兰为大林生了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娃子,但因为总是搬家,不得不带着女娃子到处转学。这期间也没少因为父母生病没人照顾和孩子转学的事吵过架,还有好几次是因为大林藏了点私房钱,被苏兰知道后差点没被打个半死。但大林每当想起和苏兰领证的那天撒的谎,心里就有点过意不去,所以除了原则上的事,基本上都主动吃亏了。说到底他还是爱苏兰的,甘愿自己少吃几个鸡蛋给她买暖水袋,也愿意多加两个礼拜的班攒一两天的假回去看她。
嗯,日子还算美满。
闺女一天天长大,大学毕业后又去了一线城市打拼。俩人为了不影响闺女工作,大林有一次心脏病发作了的事也没敢告诉她。那天,苏兰守在床前,一边攥着大林的手一边数落大林,你一个病了的人,怎么话还那么多。
“你还记得吗,咱俩当时为什么选9月6号办事?”
“因为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啊。”
“是……你还记得啊。”
“嗯。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和往天比起来,今天说的挺多了,再躺会吧?”
“不,我还没说完……”看着大林挣扎着要起,苏兰扶他坐直。
“其实,9月6号根本不是咱俩第一次见面的日子,而是八月初六,我爸妈讲究黄道吉日,选定的日子,我拗不过。那时候要是让你爸知道,那咱俩八成就没戏了。所以我一直没敢跟你说。咱俩这么多年的初遇节,也其实都没什么意义。骗你这么多年,这事,你怨我不?”
苏兰摸着唐大林布满皱纹的脸,想要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自顾流着泪说“没事,那个日期我根本不记得了……”
大林的病反反复复,有一次,终是没能挺过来。
对于一个退了休的人来说,一个人的生活简单而又乏味,心情好的时候,就给外地的闺女打个电话,但孩子总是太忙,说的总是很急,唠不了几分钟就挂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开始盘算一些自己百年之后的事。苏兰想到,在死之前,要写一个什么样的遗嘱?死后,是要和大林合葬的,这点要和闺女说清楚。到时候不知会有哪些人来看我们。闺女也老大不小的了,她会带她男人来吗?她会哭的很伤心吗?这个老头子,活着的时候忙成那个样子,每次躺病床上才知道掏心窝子了。有些话一直都没法跟你说出口,去了那边以后,再好好跟你唠吧……
天阴沉沉的,北风无力地推动着黑云。地上不时卷来一簇微黄的树叶,在众人脚下绕了个圈后,又伴随着竭力的痛哭声飞向了天际。众人把苏兰下葬之后,又重新立了碑,碑上刻着“慈 父 唐大林 母 唐苏氏 之墓”。在二人合葬的墓前,一行人穿着黄白大褂,施罢奠礼,缓缓的离开了,只剩唐琳一人还守在碑前。
这时候,她已经离婚了,她觉得那个姓贾的男人在很多事情上,总是试图糊弄她,完全在挑衅她的智商和尊严。母亲生前经常打电话给她,聊的内容无非就是“最近过得好不好”、“工作和生活顺不顺心”之类的,惹得她很烦。然后就会聊到“那个贾城石总是说了不算,上周末说好了要晚上带我去看电影,刚进商场就接了个电话说单位有事,大晚上的单位能有什么事啊?今天下午明明说好晚上7点前能下班回家可晚上10点半了才回来,回来家吃完饭倒头就睡。还有上次,我问他还记得我的生日不,他竟然给说错了。后来我在家里发现他还藏了私房钱,妈,你说他天天除了上班就是上班,要那么多私房钱给谁花?这种事我想想就后怕。这种人我还怎么和他过日子啊妈?”苏兰就缓缓地嘱咐:“过日子呢,这些事情记得那么清楚做啥?我觉得小贾挺好的,就是最近忙了点,闲的时候不是对你也挺好么。其实说真心话,我觉得他跟你爸挺像的,做事还算靠谱。有什么心里话,等他闲下来好好跟他谈谈,自然就就好了,啊~”
可是最后,他们到底还是离婚了。
这个时候,唐琳想到自己今后真的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淌了出来。
墓园子里,唐琳一个人跪在墓碑前,和母亲说了很多话。许久之后,才抬起哭红的双眼。本打算再看墓碑一眼就转身离开,却又一次注意到墓碑上父母两人的生卒年份中间的一行小字“1970年9月3日,星期四”,这是母亲临终前嘱咐必须要在墓碑上加刻的。想来必定是父母生前的一个特殊日子。可是唐琳怎么也想不明白,年月日已经都有了,为什么还非要刻上“星期四”三个字。
1967年9月3日,皮革厂
“新来的同志们,你们好,我叫唐大林,是操作一组的组长。今天由我带领大家熟悉一下咱们厂的环境。嗯?怎么少一个人?”
“苏兰说她家里有事,要稍微晚来一会。”
“好我们先不等了。老胡,发现有个叫苏兰的来了叫她在你这等一会。其他人跟我来。”
……
“整个厂我已经带大家参观完了,我为大家准备了饭票,食堂这边请。”
……
“她就是苏兰啊?”“挺漂亮啊!”“诶?怎么哭了?”
“你好,我叫唐大林!”
1967年9月1日,医院走廊
“梅儿,今天大夫说,你姐姐的病……治不了了。”苏文青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抹着眼角对苏梅说。
“你俩的娘走的早,你爹没本事,只是读了几年书当了个老师,拿这点工资才把你们姐妹俩养大,现在还每天都有被批斗的危险。可你姐的医药费,咱还欠着呢。”
苏兰病的很急,医院说这种病根本没见过。这一点,苏梅之前就听说过一些。又听父亲这么说,便一下子没了主意。
“爹,你说咱该怎么办?”
“之前爸好不容易托人给你姐找好了关系,能进一个国营的皮革厂,现在你姐却成这样了……”“但是你的年龄又不够,换成你的话又不符合条件。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你替你姐去这家皮革厂上班,咱家才能慢慢周转开。你别怪爸,爸也是没办法了啊!”
苏梅听了,表情变得复杂了起来。
“那我姐……该怎么办?”
“你姐这只能改成你的名字了。爸去想办法吧。但请你记住,以后,你的名字是――苏兰。”